周豫……應該知道自己已離開汝西縣了吧。
楚錚看了看天色,暗想此人現在心中定是困惑不解,甚至還可能有幾分惱怒,畢竟他是以一種近乎屈辱的方式向自己效忠,若非幾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定做不出這番舉動,可自己對他卻依舊有些冷淡。或許在周豫心中以爲他既是已委身投效,理所應當成爲自己謀士或智囊。可是在楚錚看來,此人離自己可倚重的謀士還相差甚遠。
可若將此人只當做一普通文案,也確實是大材小用了……
“啓稟五公子,李管事已接到大公子一行,距此已不足二里。”李興府裡家丁稟報道。
昨日在楚錚面前,李興聽府裡下人叫自己老爺,總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他原本是上京楚府前房的管事,便嚴令幾個隨他一同來盧縣的楚府家丁在公子面前仍以此職相稱。
楚錚聽了並未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過了沒多久,一行車隊出現在山腳下的官道路上。楚錚忽兩腿一夾馬腹,火雲駒如脫兔一般躥了出去,陸鳴和楚季等人見了,紛紛策馬想跟上。楚錚似早有預料,袍袖向後一拂,衆人只感覺一陣勁風,跨下馬兒陣陣長嘶,沒有一匹膽敢再向前去。
“你等在此等候。”話音未落,一人一馬已在百丈開外。
楚錚的火雲駒甚是顯眼,那車隊顯然認出來的是何人,一番驛動之後便停了下來。一人從內走了出來,紫衫白馬,相貌英俊,正是平原城司馬楚軒。
到了跟前,楚錚一勒繮繩,拱手施禮,笑容很燦爛:“大哥。”
楚軒嗯了一聲,向楚錚身後看了看。只見不遠處旌旗招展,前來迎接自己之人甚多,微微一哂:“小五,自家兄弟,何必這般興師動衆。”
“世間最不缺地就是這些趨炎附勢之徒。”楚錚無奈地說道。“安陽府這幾位更是臉皮厚到一定境界了。小弟亦是束手無策。”
楚軒笑了笑道:“往年可沒這這麼隆重。今年恐怕還是因小五你來了。”
楚錚也笑道:“這等勢利小人地言行。大哥應不會在意吧?”
楚軒心中當然還是有些在意地。不過楚錚既是這般說了。嘴上自然不會承認。兩兄弟寒暄了數句。楚錚道:“禮不可疏。大哥。小弟去拜見嫂嫂。”
楚軒神情自若:“去吧。小仙平日甚少出遠門。這一路亦是苦了她了。”“小弟見過嫂嫂。“
車簾挑開半邊。露出一張俏臉。眼波流轉。神色有些複雜。過了片刻方道:“五弟請起。”
“謝嫂嫂。”
楚錚直起身來,只聽寧小仙又道:“輕如與巧彤可好?”
“都好,”楚錚禮數做足,再度躬身,“她二人此時應該也亦聽說嫂嫂隨大哥一同赴京,爲堂爺爺七十大壽賀壽,想必已在府中恭迎嫂嫂了。”
“是麼。”寧小仙勉強笑了笑,“妾身亦很是思念她二人。”
楚錚明白自己來見寧小仙,對她而言簡直就是一大折磨,畢竟她那幾件不可告人之事自己都一清二楚。也就不在這邊討人嫌,找了個藉口便告辭。
楚錚正要離開,忽聽一旁有人輕聲道:“公子。”
楚錚一看,原來是楊昆等幾個鷹堂的弟子。他們是柳輕如和蘇巧彤派往平原郡的,一來保護寧小仙,二來利用這對夫婦之間的矛盾重建南線鷹堂。到目前爲止已基本完成任務。
見楊昆等人想前來拜見,楚錚擺了擺手制止了。這幾人初到南線時,成了寧小仙手中一把利刃,不到半月就接連刺殺了兩個大哥地心腹,大有將其屬下得力之人一掃而光之勢。柳輕如知道後當即責令制止,平原城這才太平了下來。雖然無從得知大哥對此是何想法,但心存芥蒂是肯定的,今日這種場合就不要再刺激他了。
劉海等一干安陽府官員已跟了過來,正圍着楚軒相互施禮。楚錚可以管束陸鳴楚季等人。卻約束不了這些官員。只得視而不見。
如此這般折騰了近一個時辰,車隊纔再度起程。進了盧縣縣城。與楚錚前幾日一樣,楚軒亦是先到縣衙裡歇息,只是來到楚錚特意爲他騰出的那間上房門前,楚軒顯然是愣了片刻,回頭看了看楚錚,欲言又止。
楚錚突然醒悟,大哥與寧小仙之間早已連貌合神離都談不上,尤其是寧小仙,恨不得將大哥剝皮拆骨。這樣一對夫婦如何還能同室而居?
果然,只見寧小仙低着頭,在四個侍女的陪伴下進了屋,隨即便將門關上了。這邊楚軒亦是轉顧其他,在院子裡東逛逛西逛逛,甚至饒有興趣的開始評點幾株李興不知從哪找來的不入流地盆景來。
楚錚心裡暗呼失策,悄悄將陸鳴叫了過來,讓他將楚軒的行李先放到自己屋裡。陸鳴領命,與楚軒的管家說了幾句,那管家頓時如釋重負,忙指揮着下人將幾個大箱子往楚錚屋搬去。
楚軒雖有一句沒一句的與李興說着話,卻亦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等管家把行李搬完了,揉了揉額頭顯出一副疲憊狀。楚錚很適時的過來說道:“大哥一路辛苦了,這邊已準備好了,先沐浴更衣,洗洗風塵。”
楚軒故作沉吟了下,點點頭:“也好。”腳步卻毫不遲疑,直往楚錚那屋走去。
李興看得一頭霧水,不禁低聲問道:“五公子,大公子……似對小人安排不甚滿意啊。”
楚錚聽了不答,只是盯着李興,看得他心裡直發毛。才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離去。
李興愣了半晌,忽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巴掌,在楚府這麼多年,自己怎麼還不明白,有些事情是寧可爛在肚子裡也絕不可說出口的。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盧縣最大的酒樓來兮樓已是燈火通明,可樓內卻無半點喧鬧之息。樓外十丈以內來來回回走動的大都是盧縣縣衙的捕快和衙役,還有就是安陽大營地親兵,個個橫眉豎目,如凶神惡煞一般。
世人都有好奇之心,尋常百姓更是如此。附近的街道原先只是些三三兩兩的零散人羣,漸漸地越聚越多。忽然,又有兩列身着全副武裝地安陽府軍士不知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如急行軍迅速分佔街道兩旁。手中長槍一橫,後退數步,將正在看熱鬧地百姓都要擠到路邊的牆壁裡去了。
過了片刻。十餘輛馬車沿道駛來,到了來兮樓前停下,車內之人紛紛走出馬車,頓時引來陣陣驚呼。
“那不是鄰縣黃知縣嗎?”
“咦,山陰縣的賀大人也在。”
“那位身着醬紫五品官服,莫非……是知府大人?”說話之人倒吸了口涼氣,“他也只能在門外等候,今日……今日宴請的是什麼人啊?”
旁邊一人轉過頭來,微微笑道:“兄臺不是本地人吧?”
先前那人答道:“在下乃平江府的客商。昨日纔到的盧縣。”
“那就難怪了,我們盧縣雖只是一小縣,卻出了位了不得地大人物,你可知曉?”
“呃,在下不知,還請兄臺指教。”
旁邊這人矜持一笑:“呵呵,兄臺既是客商,想必時常外出闖蕩南北,當朝太尉大人總該聽說過吧。他老人家就是我盧縣人氏。”
“當然聽說過。”那客商忙道,“可太尉大人不是楚氏族人嗎,在下只聽過青州楚氏、徐州楚氏等,盧縣……盧縣貌似沒有楚家分支啊。”
旁邊這人滿面鄙夷,不想與此人再說什麼,只是淡淡道:“你在我們盧縣多住上幾日,打聽打聽就明白了。”
一輛外形古樸的馬車緩緩停在來兮樓前,楚軒與楚錚下了車。街邊百姓地議論他二人大都聽在耳裡,兩兄弟又不是耍猴賣藝的。自然不願被衆多人等圍觀。徑直走入酒樓。
宴席按常禮分席而坐,最上首擺着一張長長的桌案。當然是爲楚錚與楚軒所設。劉海還曾爲此有些擔心,直至看到楚家兩兄弟安然坐下,大公子楚軒還坐在了左首之位,這才放下心來。
“小五,安陽府是否出了什麼大事?”
藉着衆人敬酒的間隙,楚軒問道:“怎麼這些官員神色均有些不安?”
楚錚四下看了看,只見那幾個縣令臉色凝重,有的乾脆就是一副苦瓜臉,不由低聲笑道:“大哥未到之前,小弟給安陽府知府下了道嚴令,全府各縣派人入山圍剿賊匪,匪未平定不得回城。”
“本應如此。”楚軒道,隨即又皺了皺眉,“熊耳山匪患之事,去年爲兄回鄉祭祖時就聽說了,當時便督促知府劉海進山剿匪,怎麼拖到了今日?”
楚錚搖了搖頭:“府縣這些官員,總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除非上意不可抗拒,否則推搪糊弄已是其慣用手段。大哥在平原郡爲官多年,想必亦有體會。”
“說得也是。”楚軒忽笑道,“不過此番由小五你下令,安陽府這些官員定不敢再陽奉陰違。”
“那可未必,”楚錚拿起酒壺爲楚軒杯中滿上,“大哥太過高看小弟了。”
楚軒淡淡說道:“有父親……和吏部成尚書,劉海不過是一螻蟻罷了。”
“成奉之?”楚錚拎着酒壺的手微微一頓,“此人嘛,呵呵,大哥想必也亦猜到,小弟地話……他是不敢不聽的。”
楚軒驀然轉過頭來,只見楚錚放下酒壺,笑吟吟地舉杯示意。
原本有些嘈雜地廳內突然沉寂,所有人都向這邊看來。只見楚五公子微笑舉杯,而大公子卻是滿面陰沉,似毫不爲之所動。在座衆官員或多或少都聽說過楚家兄弟之爭,見此情形不由均屏氣靜息,不敢發生絲毫聲響。
“小五啊,”楚軒忽笑了起來,原來西秦沈從放當真死於你箭下,爲兄之前還有些不信。不過如此大功,朝廷怎麼就悄無聲息的揭過了?”
“這個……小弟回京後,有一事做得衝動了些,若非有北疆這份戰功擺着,說不定此時已被打入天牢了,朝廷的封賞早就不指望了。”
楚錚說着,神色很是尷尬。楚軒卻看出其中有些做作,不過也不點透,舉起酒杯道:“不管如何,沈從放乃西秦除薛方仲外首屈一指的名將,說他一人可抵數萬大軍也不爲過……來,爲兄敬你一杯。”
“叮”的一聲輕響,兩個羊脂白玉杯一觸即分,兄弟二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見了此景,底下這些官員無不大鬆了口氣。安陽大營主將賈道站了起來,躬身舉杯遙相致敬:“大公子所言甚是,卑職身爲軍中後進,敬楚將軍一杯。”
看着滿面落腮鬍子賈道自稱後進,楚錚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懶得糾錯,便舉杯喝了。
賈道坐下後,安陽府的一干官員跟着口吐讚頌之語紛紛給楚錚敬酒,楚錚一時忙得不亦樂乎。楚軒卻是雙目低垂,心思急轉:小五方纔那句話究竟是何意?
當初楚軒那個心腹在被抓入上京楚府之前,已將成奉之出身蒼樂山的消息傳來出來,楚軒由此推斷出這位成大人極有可能是西秦的奸細,不由大喜過望,以爲已掌控了五弟地致命要害。只是之後事態發展完全正確出乎楚軒意料,尤其是寧小仙之事更是使父親極度震怒,楚軒明白再與小五爭鬥下去,最多也只會兩敗俱傷,對自己毫無益處,反正手中有成奉之這個把柄,來日方長。
可不久前朝廷改制地消息令得楚軒再度方寸大亂,除父親外,楚氏一族官員榮登樞密院居然不是禮部的四叔楚名南,而是成奉之!對於父親楚名棠,楚軒自認是深爲了解地,讓一個楚家之外的人榮升如此高位,絕不是僅僅用信任可解釋的。
回想小五方纔那句話,聽來平淡,卻是極度囂張。要知道舅舅王明遠二十餘年均在南線大營任職,對朝中之人頗爲生疏,何況王家重心歷來只在軍中而不是朝堂之上,即使回到京城也不會過多攬權。而成奉之不僅是樞密院知事,還掌管着吏部大權,如此一來他的地位只在父親與方令信之下,成爲朝中實打實的第三號重臣。對於這等人物小五卻膽敢說出這番話,難道……
父親早已知成奉之乃是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