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走到岔路口了!“你自己回去吧!”發叔說。
兩人同行,他必須強抑,才能忍住那股想掰斷她脖頸的衝動!只因爲要這樣做,得事先稟明公子。但,如果等不到公子了——那便掰下她的腦袋去祭奠公子,他想。不會的,決不能夠!他這便取道去尋幫手:尋不來也要尋、幫不上也要幫!他活了一大把年紀,大不了一條老命培了苾園腳下的土泥!
繡蓉:“你去哪裡?”
發叔:“去助公子。”
繡蓉:“他好像是吩咐留下你照看我的。”
“你還厚顏提起?”發叔怒叱,“你這該死的女人最當殺之後快!還談何照看?”言下只恨無人動手!這時繡蓉反不怎麼生氣了,“你要把事情告訴小蔣麼?”她問。
發叔鄙夷道:“你自己幹出來的事,還怕人知道麼?”
繡蓉:“你早告訴他一刻,他便早死一刻;你現在要告訴他,他便活不到明天!”
“什麼?”發叔一掌抓去,繡蓉身形未覺稍動,已然避開。
——這、是、繡、蓉?發叔再掄鋼臂,反扣她的左肩:這次已是十成的勁力!繡蓉依舊不動,擡起右手,兩指微曲來敲他的手腕。
纖指輕曼;即是後發先至,發叔原也不甚爲意。他本練就一身銅皮鐵骨,連點穴手類的相剋功夫,若非有到一定火候亦不得有所作爲。——而此時,那兩指敲中肌骨,只像是用兩根尖錐子直插進了一坨豆腐!痛徹骨髓。
痛,但不慌亂,探左手取彎鉤,右手變鉤抽回——就見發叔剛剛搭上腰身的左手又緩緩地、再一擡,終於還是垂了下來。原來繡蓉這次終於動了,她前欺一步,一掌拍在發叔心口。就是這樣的一拍而下,他看得亦是如此般的清晰明瞭,卻終究避之不及。
發叔:“你…到底是誰?”說着這句話時,他的鼻口已鮮血滿灌。
掰下人的腦袋有意思麼?繡蓉躍躍欲試,終還是忍了,她回覆了兩個字:
“娵訾。”
傳言洞隱門冥司使“娵訾”,易容之術唯妙唯俏,無對無雙。
鐸小公死了,洞隱門的肖小還陰魂不散——我南罌也是任由你們洞隱門來栽贓陷害的?欺人亦太甚!她不是“娵訾”,她是南罌。她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即要走出發叔漸次模糊的視線——她的身子忽彎向左,兩腳卻端向正前夭矯一躍:正是洞隱門一派的身法。
一彎月,蛾眉淺;淡淡白,冷冷光。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
這月宮中不知是否真的有仙娥、桂樹和玉兔?若是有的話,他都能想象那隻兔爺揶揄的神情!
小蔣如夢初醒,也果真夢境才更慈悲:
在江陵的繁鬧街市上,她一邊地挑選兔兒,他一邊地睏倦不堪;“甫離魂”,了不着痕。那兔販再無疑是亟風山莊安插在當地的點子——那兩隻雜毛小畜生,可笑他還給她照料了一路!
枉他還把鐸小公來取笑一番,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可她看起來是如此嬌弱;嬌弱的倒非她的身量,而是她帶給人的感覺,感覺中還夾了一股婉媚,招人疼惜。嘻!誰承想江湖中如雷貫耳的南陛下是這樣的。
一晌出神,鐸小公左手的力道忽緊,竟可撥轉他的手腕!電光石火間的“腕”不自主,兩柄韭葉劍即作交鳴、激盪之餘火花迸射!反擊、已來不及,只得避退保身!小蔣身形俶爾而後,再看時已
在丈外——到此方聽一聲清響,兩柄劍同時落地。
頃刻之不察,鐸小公身受的限制遂化解於頃刻。但這,卻非小蔣此刻最掛心的、南陛下的事似乎更嚴重:
“她是南罌?”
他這麼問,心下還存了一絲期望、望想鐸小公加以否認。
而鐸小公予以默認,他還能望想些什麼?
當她跑來他的身邊時,他不曾太去在意她是誰;春衫輕薄,裹着更吸引他的東西……
天掉餡餅喂到嘴邊,再要拒絕,怕是有負天地人義了。
他知道繡蓉有過往、繡蓉也沒刻意瞞他——這又與他何干?收到自己奔來的禮物他已僥倖,還忍能過多要求?人要知足常樂。她並不吝嗇交出他想要攫取的她的東西,尚且她依賴他、愛慕他、順從他;同樣地,他也樂得把身體交給她,保護她、滋養她。
他沒想過娶繡蓉,更確切說,他不想娶妻。花有謝,情有滅,待到兩廂煩厭的那日,她拽起衣裾、像來奔自己一般去奔別人,他大約也不會攔着。花終有謝,情終有滅,人在一日,他只護她一日,兩人各取所需;來日勞燕分飛,亦求兩相安好。
——到此,他再沒有想太多,太多的煩惱皆是想太多的緣故;他本已是愛多想之人,何苦還要更添一筆?
他與她朝暮相對,花前月下、雲雨無時……——若有前知自己每夜竟是與南陛下同衾而眠,他哪裡還有心思風流快活?怕是隻有心驚膽寒、不能人事了!
小蔣掏出汗巾來拭去掌心的溼黏,問道:“她又跟亟風山莊什麼關係?她還是亟風山莊的小夫人?”
鐸小公再行默認。
果然,潯陽地界已非亟風山莊鞭長所及。小蔣問:“你怎麼把她弄來這裡的?”
鐸小公:“這個容易,只要放一個她喜歡的男寵給她,他去哪裡,她便跟去哪裡;你便來趕她,她也捨不得走!”
小蔣:“你真賤!”
鐸小公聞所未聞,驚呆半秒,還未就地發作。——鄂容與,是他專爲她而釀的毒酒;可惜還差了幾分火候。
越鄂君,中流泛舟,徘徊容與;是她夢想中的綿綿情意。
他冷顏說不會有這麼一個人,因爲他不允許。
“那便沒有!”聽他這樣說,她笑靨如花、連耳鬢都綻出笑意,她小手伸出,搬住他的下顎親吻良久……那皆爲曾經。
一年多前的一次偶然擦肩,他撞見他,腦中靈光一現、憶起她口中的越鄂君:鄂容與的噩夢便自此而始!他開始訓練他:他只能是一把刀,而非活生生的人。——可他本是弄月吟風的翩翩公子。這不公平、這不公平!他在心中吶喊:他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不是一把刀!可他卻不能喊出聲來,他不敢。
他還沒有把他訓好,原本他的計劃在兩年之後。
他沒有想過與她再次重逢、如此之快!
如果不是那一單出價不菲的生意與他的亡母尚有牽連,他也決計不會躬親涉足。
如果不是那一襲熙攘鬧市中依舊搶眼的純白羽衣引來他回眸一顧,也決計不會再見那一張永世難忘的臉孔。
“可惜徒有其表。派他殺南罌居然也存了苟活之心,還給自己把解藥貼着身備着……”——總有這樣一個弔詭的邏輯:遇見別人貪生怕死,我們大義凜然、還要曉以大義,要他(她)捨生取義;一朝輪到己身,我們不免要想,你是人
、我也是人,憑什麼得我去死?畢竟鄂容與也非是自幼培養的殺手細作、受蹈死如歸的浸淫之深——儘管在鐸小公鐵腕之下他修習殺人的手段已日進千里:終究,人的求生慾念之強乃本性之所驅使,可強與之爭乎?
小蔣忽生一股感慨,兔死狐悲,原來詞之本身就極盡哀諷。“所以他比死更悲慘,給南陛下弄成了人彘。”小蔣一邊說着,一邊在心裡嘗試把一個如此不同的南罌捏進繡蓉的影裡。
鐸小公:“是我弄的。”
小蔣哦了一聲,他原以爲世上能爲此者唯有如呂雉武瞾之婦人耳。這句他只在心裡嘀咕,免得殃及自身。鐸小公此行,報復的倒不是鄂容與,而是南罌:
鄂容與的伎倆她已然看破,南罌他是殺不了了;接踵而來的,只有南罌屢試不爽的殺夫好戲——一番經營爲她作嫁。於是他臨場調整,下達了一條命令:將鄂容與去眼、煇耳、割口鼻、飲瘖藥、斷手足,作成人彘。
收效也還令他滿意:她的駭然不全是裝的,只是如果當時小蔣沒有衝進來,她會收起驚駭,站起來自己解決問題;但小蔣來了即再無此必要,她可以盡將她的驚駭之情肆無忌憚地釋放出來。
小蔣冷言:“還好‘陛下’洞見聖明,知道我蔣某人不屑爲此,沒將這本殘害愛寵的賬安到我頭上!”
鐸小公:“我也沒想讓你那麼早死。”
小蔣嗤笑,他其實深感無辜之尤,他一生不問江湖恩怨,又招誰惹誰了?可笑的是他自忖天底下能奈何他的人也不算太多,偏偏就是這兩個他奈何不得了人居然都不依不饒地纏上了自己!“那依您鐸尊上看來,合我們兩人之力就能殺得了‘陛下’?”小蔣問。
鐸小公:“七成九是殺不了。”
小蔣半晌無語:“那該當如何了局?”
鐸小公:“如無僥倖的話,或者我們三個都死或者南陛下自己活了下來。”
小蔣:“有僥倖的話呢?”
鐸小公:“如有僥倖,我活下來,你跟南罌皆死。”
小蔣又笑了:“那這便是您小公的不智了!既然我左右都躲不過一死,爲何還要幫你?繡蓉雖然貴爲‘陛下’至少也還是我的女人,而你鐸小公於我何人哉?我的……”
“有道理。”鐸小公拍了拍手,一人應聲而出,捧出一個金絲楠木匣來,匣蓋打開,內中靜靜地躺着一尾禽羽。小蔣平生未見過此物,甚至未有聽人做過詳盡描述,但他還是脫口而出:“赤鷲翎?”
鐸小公點頭。
羽片通體赤紅,羽尖已是紅到發黑;赤鷲翎,發叔還債的信物。鐸小公是發叔債主之子,赤鷲翎在他之手不足爲奇。“不要去爲難發叔。”小蔣說。
鐸小公:“現在你意下如何?”
——他還能意下如何?
離開苾園時,他還有一件事沒能想明白:她是爲了什麼?處心積慮派自己的下屬用計逼他去殺她自己?再活得不耐煩了也沒見着這麼耍的,簡直是莫名其妙!他覺得同樣莫名其妙的鐸小公或許知曉答案。
“那有什麼區別?”鐸小公笑。
有什麼區別?她激他去殺自己,難道就是要把自己殺死?他能殺死她嗎?她武功天下第一,兩人一旦交手,結果再無懸念。可惡的人!她都要殺人了還要推卸罪責給別人!
“她以前不這樣的…”鐸小公說,“或許,她是想見你得識她真面目時的神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