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上六名巫覡將一精瘦老人圍在垓心。老人相與纏鬥的覡人手執幹盾,纔剛老人閃出時一腳踹出,他忙揮起幹盾格擋,一個趔趄未倒。這時他一手火把一手盾牌,理應攻防自如纔是,誰料老人只赤手空拳來奪,竟迫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
於是,失掉火把的一巫一覡仰後翻身,牛尾、鳥羽凌空分拂而來;執帗女巫帗竿一點,五色錦帗張開,起身一躍反從老人的頂頭罩下。
臺下早已譁然,小蔣也找不見了蹤影。
看客多半是江畔生民,最信江神水鬼,他們心向何方不言自喻,只是這激斗的場面前所未見,真教良人空有此心!於是果斷退行其次,改在心中默祝——人潮非但沒有涌近,反而避退丈許。但亦有逆流而動者,他們身懷武藝,欲爲神巫助以實力;就中更有步履卓爾矯捷者,正是一路沿江上追至的暗點子。
白衣凌風,自三丈高的帷幔頂端猛撲下一人來,或一腳踏上這些人腦門、或一踩進頸窩,既而一個個身體軟軟地癱下去沒在人羣中;八*九十個過後,衣袂復舉,重登帷幔。小蔣再行炮製,已有五六人殺上場來,他們再不逗留,身子一輕,腳尖借力微踮,也行至帷幔的頂端。
這鋪天蓋地的帷幔是用竹竿架起的,最上也是一彎彎束起的竹莖,於是踩在上面拼鬥起來竟大有表演雜耍的精彩效應。
竹莖促狹,對方最多也是二人前後夾攻,若是第三人、第四人再行插手,則要難度倍增,且最多也不過偶作偷襲。小蔣藝高諸人倍蓰、腳下如履平地,對手雖不是沾衣即跌,但也不過三兩下交手的功夫,就被他以重手法擲地。
場中發叔前臂一交,手挽鋼絲一緊,兩條臂膀被生生勒了下來,牛尾、鳥羽墮地;交錯的鋼絲再一擡,與女巫手中的錦帗鉸在一起。一鉸未斷,才知這錦帗極爲堅韌,絕非尋常布匹裁製而成——兩廂各自反旋數次,將纏勢開解。
旁側執幹盾者又至,發叔即左肘斜搗,右腳反勾,招呼上去。此覡與發叔交手之下,只覺此老兒似乎銅筋鐵皮,完全不憚刀兵,一來二往下來,自己心裡反怯得發緊了。也多虧他這幹盾質料堅硬,遠勝凡品,纔多次護主轉危爲安。如今瞧見這來勢,哪敢硬接,忙不迭就地一滾,竄出陣去。
此時,臺場上除去被小蔣擲下的和發叔自己打殘的二人又新搶出幾個人來。
發叔低嘯一聲,彈指撥動鋼絲,因彎鉤尚連着火把,老人家乾脆在場子裡舞起流星錘來。流星錘一舞,對頭頓時個個吃緊。
小蔣上面又打發了數人,眼見潛在暗裡的敵人都出得差不多了,頭一低,撞上三道幽幽的冷光——
原以爲是暗器襲到,再看之下,原來是那三個人偶頭頂插着的彎鉤,只是發叔的彎鉤是精鋼與真金打造的,不知這三柄是何等材質;也是造者有心,還特特地在彎鉤的進口染上紅漬聊充血污。但亦有不肖者,譬如近察可見這三隻人偶均比本人略大了一圈。
他俯瞰戰勢,正思忖對方緣何不削斷這帷幔的撐杆好解去自己的地利之優:只見一巫女忽地舉臂過頂,雙手拇指、食指掐成一圓盤形狀,左右三遭折腰起躍——動作一氣呵成,直若器械運轉。
運轉甫畢,滿場帷幔俱下,如瀑水飛泉齊齊墮地。圍攻發叔的敵人煙消雲散,有的僅剩幾個被小蔣毒手重傷之人趴地呻吟
。一時間讓人有種錯覺,這些四周掛起的帷幔似乎連頭頂那塊巴掌大的青天也遮蔽起來,一匹匹靜謐高垂的幕布的後面處處隱藏着極大的兇險。
小蔣奇怪發叔爲何不縱躍上來,反在原地失神打轉——是樂鼓聲!羣巫起舞伊始就未曾斷絕過的樂鼓聲!
起初六巫覡臺前歌舞,留二人幕後奏樂:一人吹簫,一人擊鼓。不修內功之人辨不出這樂聲有異;以發叔內功造詣之精,亦不爲這樂聲蠱惑。但他在臺場中心全神應敵,纏鬥一久,本無大害的樂聲終於漸漸侵滲心神。
而此時樂聲又是一變:簫聲絕,鼓聲震。四面羯鼓齊敲,篝火堆中的火苗兒都追着鼓點急急地竄躍。放眼臺下,前排的看客早已東倒西歪:上吐下瀉、頭暈目眩者已屬幸然,暈厥倒地,口噴白沫者難於計數。
羣人盡皆驚怖,想是神靈過境,一時價紛紛辟易。
場中的發叔亦覺出厲害,當下如鬆站定,收神運功;小蔣踩着竹竿的雙腳也覺出些虛浮。
至於趴地不起的傷員,他們本已受了極重的內傷,喘延數日之命;聞此神樂,十有其九當場往生,免卻了來日之苦,姑且算作一點慈悲。
下垂的帷幔彷彿微有晃動,四個身影快如流星,分出四個方位襲擊發叔。
未料發叔斂神對抗鼓聲之餘,手底竟毫不鬆懈,剛猛兇狠更甚於前。
四人一擊不中,遂行避退,身影一閃轉入帷幔。
發叔欲行追擊,又四人攻至。其人與發叔各拆幾招、正待回退,只聽鼓聲中夾了“喀、喀、喀”幾聲悶響,撐杆斷折,滿場帷幔悉皆墮地。
對頭障蔽盡失,無所遁形。發叔蜷曲雙臂,朝臨近一人疾撲上去;那人只吃一拳,即身骨變形,倒地而亡。
諸鼓手驚見此變,立知不妙,當下拼盡全力,擂鼓密如急雨。
羯鼓發聲響亮激越,兩軍交兵亦用作戰鼓。擂鼓助戰,鼓舞勇氣。何況此這四面鼓聲鼓惑心神之用,十倍百倍於常。
對頭個個勢如瘋虎,好似入了魔障,奔了朝發叔狂撲。一人被髮叔卸了臂膀、武器墜地竟也毫無知覺,他攻勢不改、嘴一張居然用牙來咬!只是發叔沒有一拳過去打得他滿地找牙,而是手肘前翻掰斷了他的腦袋。
小蔣空中踏斷撐杆,落地後便徑向鼓手而去。當他欲轉向第四面羯鼓時,鼓手終於由前三位鼓破人亡於頃刻的恐怖經驗中得出教訓——小蔣腦袋快要轉過來的那一霎他差點尖叫出喉,還好他忍住了、並於此千鈞一髮之際棄鼓而逃。
鼓聲斷絕的瞬間,對頭們的身形都是一滯,像是突然回神。他們此行復仇高手出動三十三名,除扮作巫覡的八人在明,餘人皆陰伏暗中——現今場上僅剩了五人,其一是跳人舞的女巫與手執雉尾之巫。“咯”的一聲怪響,一個腦袋癱撇下來,再少一人。
發叔一擊斃命,更不回手便直擒那跳舞女巫的頸項,那巫啪的一翻,身子折成兩段——險險躲過發叔的鋼爪。發叔猱身再上,兩相纏鬥起來。她跳舞娛神之時兩手空空,而今下交手亦然;她與發叔相抗,妙在周身的每一處骨節竟似可以隨心扭轉,當發叔手、足、彎鉤擊到每朝向絕無可能的方位避開——這亦是勢比人強,她只要失誤一次便要斃命當場。
發叔也不輕鬆:她手中無兵刃卻是使暗器的,她既
有詭譎驚豔的閃避身法,暗器自然也打得大大出人意表。
其實她不是這席人中武功最強的,雖然她一直站在舞臺中央發號施令;最強的是那個一直站在側位、手執雉尾的女巫——她似是對周圍四散紛飛的暗器毫不在意,修長的指尖在雉尾的羽梢一彈,奇輕、又奇快地來拂發叔頭頂的百會穴。
這種安排本是一種不甚高明卻也不易識破的僞裝。不過,事到如今,已經意義不大了:
三十三人雖算不得多,卻是傾幫中精銳而出;此戰之後,幫中再也找不出這樣的、哪怕僅只五六個人來。勝了又能如何?一時快意恩仇可抵得多年的慘淡經營?何況,勝算安在?
——太多慮念已經沒意義了。
因爲她失手了:雉尾沒有拂到指定的穴位;她真的“失手”了。那隻自降生以來就與自己連成一體的手臂而今卻獨自躺在地上,手指還依舊捏住那條光澤靚麗的雉尾。
如此利落地一斬,利落到她都沒能看清。
但她看清了兇器:一柄造型特異的劍,細且薄、短且狹,長不到二尺,形如一片韭葉。她似乎是瞧得癡了,以致於它指向她時她都沒有動一動。
“我的人呢?”小蔣問。他知道他讓發叔去看着繡蓉,如果繡蓉尚在客棧裡的話,發叔斷不會一個人來此的。
發問的青年人並沒有凶神惡煞一般的面孔,可她再無懷疑他有凶神惡煞一般的手段。她強忍劇痛,逼出一聲冷笑。
冷笑聲恰被另一聲音掩蓋了——鼓聲。
緣何又來了鼓聲?
這次擂鼓之人卻不在臺上,鼓聲從臺下傳來。雖是從臺下傳來,卻絕不亞於方纔臺上四鼓齊鳴:聲聲清越,端的透空碎遠。
她看了一眼這擂鼓之人,她未見過。可她清醒地知道,他和自己並不同路;而以她的功力、特別是現下的身體狀況,不出片刻便要爲這羯鼓聲所制、爲其所役。
士可殺,不可辱。她忽的倒轉身體,砰地一聲響——腦漿迸裂,觸地而亡!
慘象觸目驚心,擂鼓之人卻混若不見。他衣冠楚楚,儒者裝束,正是荊璟軒中與繡蓉口角的彭老闆。他不反不側,用志不分,每一錘都灌注了十成的內力,每一響都透穿聽衆的腦髓:咚、咚、咚、咚……念昔玄宗皇帝內庭擊羯鼓,制一曲《春光好》而催發御苑柳杏,“羯鼓催花”之典遂傳於世;乃是何等的風流蘊藉?
而今斯樂,透心穿肺,“羯鼓催命”也!每敲響一聲,心臟就猛地跳一下,直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一般:心不由己,隨鼓而動。
——這在尋常也非甚奇事,但發生小蔣身上就稀罕去了。他內功修爲對於江湖上林林總總的迷惑心神之術幾乎是百毒不侵,遇見了亦不曾費神相抗。實也該當如是,面對惑心之術,不趨不避、無受無着,乃爲最上,是所謂善行者不避兕虎而兕虎無所投其角爪者也;抱神以御,已落下乘;至於刻意迴避而不終能得者,斯辱矣!彭老闆擂鼓現身時,小蔣便轉往他的方位去,想先將此大敵打發了。不料才走了幾步就迫於此羯鼓聲而放緩了步子。
更奇的是,倒在地上人偶竟然開始復活了:先活過來的是“繡蓉”,它搖搖晃晃地爬地而起,連矇眼的黑布都忘了揭;接着是“小蔣”,它爬起來好歹將矇住眼的黑布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