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是司天監擇定的黃道吉日,宜破土。於是十一皇子燕王歐璟珉便帶着選定的一千名能工巧匠,在原楚王府遺址上動工了,燕王一日三遍親自巡視。當然,之前已經將兩位側妃以及楚王府一干舊人遷至相距不遠的原越王府,又奏請興慶帝將歐競天等也請了過去暫住。
越王府規格並不比先前楚王府差,甚至豪奢猶有過之。歐競天言道,只不過是暫住不必將早已查封的越王府正宅開啓,只挑了一座可以容納他們所有人的院落“擠一擠儘可以了”。
歐競天早已吩咐好,諸人入夜之後不許出外,因此掌燈之後衆人便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打發漫漫長夜。
朱若錦朱若敏姊妹來到慕清妍房中,見她正與兩名侍女挑燈縫製衣衫,先行了禮,才款款說道:“王妃姐姐這是在給王爺做衣衫麼?”朱若錦的手在那順滑的雲楓錦上緩緩撫摸,心中含了一絲期待。
慕清妍雖然對她們沒有好感,但也還不至於就此下逐客令,淡淡說道:“你們一個比我大兩歲,一個比我大半年,以前在朱府的時候,按排行是三姐、五姐,怎的如今反過來叫我姐姐?倒真叫人一時難以接受。”
朱若錦陪笑道:“王妃位分尊貴,這一聲‘姐姐’如何當不得?”
“王妃姐姐這是什麼繡法?”朱若敏捧着慕清妍剛剛繡好的一條淡金腰帶一聲驚呼,“竟然能在不同角度顯現出不同花色!”
朱若錦強自壓下心頭濃濃的妒忌,也湊過去看,不由得也是嘖嘖稱奇。
慕清妍懶懶地道:“以前閒極無聊琢磨出來的隱繡,同色絲線不同針法,便會顯現出不同色澤,看來複雜其實也簡單得很。”
朱若錦一捅朱若敏,朱若敏會意,立刻道:“姐姐可以教教我們嗎?”
“其實何必學呢?”慕清妍意興闌珊,慢慢收拾手中的針線,“各種繡法都有各種繡法的好處,再好的針法、花樣,千篇一律了,只會惹人厭煩。”
朱若敏卻不肯放棄,仍舊要學。
慕清妍實在無奈,只得吩咐侍女:“霜姿,你把咱們打點出來的給王爺做外衫的衣料取兩套出來,雪致你把配好的花樣繡線也找出來。二位,既然同爲王爺枕邊人,這些事也只好麻煩你們親自動手了。”
朱若錦忽然“啊”了一聲,滿面驚喜:“是了,過些時好像便是王爺壽誕了!該當的,該當的!”
打發走了她們,慕清妍伸了個懶腰:“唉,真是老了!”
霜姿“撲哧”一笑:“王妃,您才十五歲就說自己老了,那像我們這般二十來歲的人豈不成了老棺材瓤子?”
慕清妍自己也笑了,只是覺得這五個月來經歷的事遠遠超過了過去十五年的總和,彷彿一下子便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女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嫗。
雪致悄悄一扯霜姿,兩人輕手輕腳退出。
慕清妍轉身剛要去卸妝,便看到斜倚着門框的歐競天。
他有些疲憊,有些慵懶,卻現出前所未有的放鬆,一身凌厲肅殺之氣消散於無形,身上淡淡的他所獨有的氣息悄然彌散緩緩滲透進房間每一寸空間,帶着若有若無的哀傷。
“王爺怎麼來了?月餘不見,今夜不該好好安慰兩位側妃一番麼?”慕清妍並不起身迎接,拔掉挽發的簪子,拿起了犀角梳。
歐競天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梳子,仔細地、輕緩地替她梳理頭髮,沉緩的道:“嬤嬤走了……”
慕清妍身子一僵,難怪他心情不好。
“她還是沒能等到找回女兒,”歐競天從背後抱住慕清妍,把頭埋進她芬芳的秀髮中,下巴輕輕在她肩頭摩挲,“或許她也知道,她的女兒是不大可能活到如今的。”
慕清妍任他抱着,一動不動,以他的性子不大可能跟別人說這些事的,此刻他心情不好,發泄一下也好。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其實嬤嬤是太子的人。可是自從她跟了母親,便很少跟太子聯絡。後來陪我踏上北去黃沙關之路,算是徹底與太子決裂。爲此,她付出了那麼多代價……妍,爲什麼真心對我的人最後要一個一個離開我?先是母親,跟着是藍衣,然後是嬤嬤,連你……幸好你沒事。”
聽着他低沉而帶上了細微沙啞的聲音,慕清妍心頭悠悠地顫着,像是被看不見的蟲子在啃齧。對於在乎的人,歐競天原來竟是這樣患得患失的麼?
很快,歐競天離開了她的肩頭,替她梳理好頭髮,梳成一束放在胸前,將她拉起,換了自己坐下,摘掉束髮金冠,將梳子往她手裡一塞:“給夫君梳頭!”語氣中帶着憤憤然的醋意,大概是想起了當日在楚王府慕清妍替赫連扶蘇梳頭的事情。
慕清妍抿脣一笑,一邊替他梳頭一邊問:“你一個大男人,如何學會梳頭的?”
“當年顛沛流離,嬤嬤眼睛又不好,自然是我和隨風輪流替她梳頭,久而久之便練成了一手絕技。”
慕清妍又沉默了,遙想當年,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和一個失明的婦人千里奔波,躲避一波又一波追殺,逃過一場又一場兇險,竟還能苦中作樂,這兩個孩子該有多麼強大的內心!
“好了,”慕清妍放下梳子,勉強一笑,“王爺也該回房歇着了。”
歐競天披散着頭髮,比平時多了幾分飄逸瀟灑,淡淡說道:“這便是本王的房間啊!此處狹小根本不夠一人一間房,愛妃便和本王擠一擠也罷了!”
慕清妍臉上微微一紅。
歐競天過來擁着她躺倒,拉了錦被蓋好,喃喃道:“放心好了,嬤嬤剛剛過世,我沒有別的心思,只覺得在你這裡心裡格外寧靜一些。”
慕清妍臉上更熱,聽他這語氣,彷彿是她想要怎麼樣似的,咬了咬脣,不準備理他。
他卻自顧說下去:“妍,沒人的時候,不要一口一個‘王爺’,那樣顯得你我太過遙遠,也不要一口一個‘歐競天’,太生硬了。這樣好了,你叫我的字,潤澤。”
“那麼,王爺能否也不要一口一個‘妍’?太肉麻了。”
“肉麻?”歐競天的臉幾乎湊到了慕清妍眼前,黑沉沉的眸子裡有危險的光,“赫連扶蘇叫你‘卿卿’也不見你覺得肉麻!”
慕清妍笑了,覺得堂堂戰神吃醋的樣子還是蠻可愛的,“你會錯意了,他叫的是‘慕清妍’的‘清’,並不是‘卿卿我我’的‘卿’。”
歐競天冷笑一聲:“你當然這樣以爲,焉知他心中想的便不是‘卿卿我我’呢?妍,他怎麼想,我自然是不在乎的,我只問你,你的心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