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出了什麼事?”話到人到,赫連扶蘇不待裡面回答便推開了門。
慕清妍已經收斂了怒色,端端正正在主位上坐好,揉了揉糾結的眉心,擡眼看了看赫連扶蘇,淡淡的道:“你怎麼來了?”
一張長條桌子上圍坐着七八個男女,每人面前都堆着一疊厚厚的賬冊,見赫連扶蘇進來都將自己面前的賬冊整理好,站起身來對着慕清妍恭敬一禮,魚貫退出。
赫連扶蘇愕然,只覺得手足無措,訥訥地道:“我,打擾你們了?”
那些人垂頭從他身邊靜靜經過,彷彿根本不知道他這個人存在似的,甚至沒有人對他投去哪怕好奇的一瞥。
走在最後的是一個小老頭,頭頂只達到赫連扶蘇的下巴,擦身而過的時候,悄悄啞着嗓子道:“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也沒有看到我們,切記,切記!”
赫連扶蘇瞪大了眼。這……真是一批怪人。
慕清妍擺擺手,抱住了頭,“赫連,你若沒什麼事,我想靜一靜。”
赫連扶蘇走過去捏了捏她身上的衣服,關切地道:“鳳凰城雖然四季如春,但是到了晚上天還是有些涼的,你的衣服也單薄了些。”
慕清妍嘆了口氣,知道他不肯這樣就走,索性站起來道:“我們去後面吧,想必你還不餓,晚飯我們晚些吃。我來烹茶,你試試我的手藝。”
赫連扶蘇笑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縫,走起路來像是騰雲駕霧。
到了內宅主院,慕清妍請赫連扶蘇去東廂房暫候,自己去換衣服。
赫連扶蘇眉眼彎彎,抱着琴飄進東廂房,覺得東廂房簡單的佈置清雅不俗,簡直是世間最美好的去處。坐下來,一手托腮,一手無意識敲打桌面。
雖然慕清妍已經拒絕過多次,但是一日歐競天不出現,他還是有希望的!
慕清妍並沒有換衣服,只不過去洗了洗臉,順便取來了茶具。
霜姿雪致捧進火爐來,又提來了新汲的井水,便退了下去。
慕清妍先燒了一壺水清洗茶具,一邊慢慢解釋:“烹茶,井水並非上品,只是倉促之間別的好水也不易得,赫連,請莫見怪。”
“怎麼會?”赫連扶蘇單手托腮,神態慵懶,眼波嫵媚,“說起來,我還不曾吃過你烹的茶。”
燒水的空隙,慕清妍取過小鉢將茶餅研碎,動作輕柔而流暢,一邊淡淡說道:“我也好久不曾烹茶了,生疏得很,今日也不過藉此靜一靜心。”
赫連扶蘇嘆一口氣:“清清,你便是說幾句讓我聽起來心裡舒服些的話也不肯麼?”
“本來便沒有結果,我何苦給你一個虛無飄渺的希望?”慕清妍毫不留情。
赫連扶蘇又是一嘆:“你的心啊,什麼時候對我能不這樣硬?你不知道麼,有個希望,生活纔有奔頭。你以爲那個寶座我稀罕麼?孤單單冷清清的滋味並不好受。”
“你沒得選擇,”慕清妍忽然擡頭一笑,“或者說,你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有坐上寶座之外的選擇。”
赫連扶蘇神色晦暗:“等我有了想法的時候,已經遲了。我已經過了可以任性的年紀。”
“嗯,有擔當的男兒纔是好男兒。”慕清妍讚了一句,將碾碎了的茶末均勻地分到四隻茶杯中。
“清清,若我送你禮物,你不會拒絕吧?”赫連扶蘇聳了聳肩,“你拒絕的也太多了,便是做戲給歐競天看,你也該象徵性地收我一兩樣禮物吧?”
慕清妍一擺手:“這個等等再說,水開了。”她伸手提起水壺,一道亮白的水線直衝而下,馥郁的茶香隨之撲鼻而來,還未入口便已覺得齒頰留香。
放下水壺,慕清妍端起茶杯輕輕一晃,雙手遞給赫連扶蘇:“請。”
赫連扶蘇低頭一看,茶杯中,嫋嫋熱氣裡氤氳出南蒙輿圖。
“赫連,這是你的國,你的家,你必須要守護的地方,”慕清妍緩緩端起自己的茶杯,淺淺啜了一口,“你最初的選擇也是如此,不是麼?”
赫連扶蘇張口輕輕一吹:“不。坐擁天下從來不是我的願望。”
慕清妍抿脣一笑,赫連扶蘇茶杯中南蒙輿圖散去,熱氣一散又聚,呈現出一方寶座。
赫連扶蘇擡頭,凝視着慕清妍,眼眸中的痛苦沒有絲毫掩飾:“清清,即便你不許我追逐你,我也不能追逐你,難道便要我將一生綁縛在這冰冷的寶座之上麼?”
慕清妍一震,隨即恢復了平靜,淡淡的道:“赫連,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你這一生,至此,一直在舉棋不定。當年你遇到我,知道我與你所經過見過的女子都不同,甚至想要回國後求娶我,可是你怕唐突了我,更怕童太后、你父皇,甚至周皇后,以及擁戴你的臣子們反對,所以你不敢提。老實說,即便是你那時提出了要我跟你走,我也不會同意,因爲你這種性子,給不了我想要的安定生活。
你本不想做太子,你的性格其實也不適合做太子,可是你不想辜負你母后的遺願,不想讓一手帶大你的童太后失望,不想讓那些擁戴你的臣子們失望,所以你勉強自己做個合格的太子,卻又在時不時想開小差,你順從他們,卻厭惡這種順從,你反抗,卻又覺得反抗是一種罪惡。那麼,到底順從對呢,還是反抗對呢?你不知道。或者今日順從了,明日又決定反抗,明日反抗了,後日又後悔。
你方纔也說過,你已經過了可以任性的年紀,但爲什麼還要想再任性一次呢?”
赫連扶蘇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指尖蒼白,冰涼的感覺瞬間從指間蔓延到心頭,滾熱的茶杯都不能將之間的冰冷驅除一二。
“赫連,我這樣說並不是有意貶低你,”慕清妍毫無歉意的道歉,“若是因此給你帶來困擾,真的抱歉。但我覺得我有必要讓你認清你自己。以前犯過的錯,以前有過的遺憾,我但望你以後不會再有。”
“好,我答應你,”赫連扶蘇倏然睜開眼,眼底一片堅定的清明,“無論如何,從現在開始,我要做我自己,做完完整整的赫連扶蘇!”
慕清妍微微一笑:“好,以茶代酒,我先恭喜你了。”
兩隻茶杯輕輕一碰,兩人相視一笑。
“清清,這是我送你的,你若想靜一靜心,不一定非要烹茶,好茶烹出來沒人一起品,白白糟蹋了好茶,”赫連扶蘇將自己帶來的素琴往慕清妍面前一推,“還是那句話,即便是爲了刺激歐競天,你也不該拒絕我送來的禮物了!”
慕清妍微笑點頭:“好,我收下了。看着木紋,這梧桐樹年紀也不小了吧?”
赫連扶蘇笑而不答:“只要你喜歡,便是物有所值。這世上美好的東西太多,但只有遇到懂得欣賞的人,纔算是真的美好。”
慕清妍將琴抱過來,手指輕輕一劃,清越的琴聲如溪水潺湲,不由得讚道:“好琴!”
赫連扶蘇含笑將茶具一一收起:“既然好琴,我便借這琴的面子請你彈奏一曲,不知可否?”
慕清妍點了點頭,素手一揚,一首悠揚的琴曲響起。
赫連扶蘇微閉雙眸,單手支着下巴,一臉陶醉。這種情形已經多少年沒有過了?當年她也只是偶爾撫琴,他甚至沒能完整的聽她彈完過一首曲子,每一次都有不合時宜的人前來攪局。而且,那時,她的琴藝似乎也沒有今日這般沉斂渾厚。
“叩叩叩……”
赫連扶蘇眼一睜,微惱,心頭髮堵。
慕清妍手一頓,琴聲戛然而止。
“主子,”門外傳來雪致的聲音,“蕊仙郡主派人送了帖子來邀請主子明日過府一敘;同時來的還有明玉郡主本人。”
“這個時候來做什麼?”赫連扶蘇不悅,“訪客哪有黃昏來訪的?”
慕清妍想了想,道:“請明玉郡主到前面會客廳,至於蕊仙郡主的帖子……一併送去,”說着站起身來,對赫連扶蘇道,“你是同我一起去,還是怎的?我猜,明玉郡主此行不光是爲了訪我。”
赫連扶蘇把臉別過去:“不見!我今日一定在這裡用過晚飯再走!”
慕清妍一笑,出門而去,臨走時關照小廚房:“今日多準備一個人的飯,太子喜歡喝湯,昨日的鴨湯不錯,照樣再做一份來。”
赫連扶蘇臉色稍霽,依舊彆扭的坐着,眼底卻慢慢浮上笑影,隨即笑影消散,換了陰霾。當年,他若是有今日的這番覺悟,說不定抱得美人歸的便不是歐競天了!
天漸漸暗了,屋中沒有點燈,赫連扶蘇在一片黑暗中悠長的嘆息一聲。若時光可以倒流該有多好!
慕清妍移步來到前廳,霜姿已經陪着明玉郡主周淺坐着了,周淺並沒有擺郡主的高貴架子,有一搭沒一搭和霜姿說着閒話。身後兩個丫鬟一個捧着披風一個提着燈籠,都低垂着眼瞼,恭敬而沉默。
見她來了,周淺盈盈立起,微笑道:“顏姑娘好。”
霜姿一直斜坐着,只有四分之一個屁股挨着最末尾的座位,身子正懸得難受,見自家主子一來立刻站起來,跟着慕清妍走到主位,服侍主子坐下,送了茶來,和雪致一邊一個站在慕清妍身後。
慕清妍並不熱羅德和周淺寒暄:“勞郡主久等了。”
“沒關係,”周淺又盈盈落座,“是周淺來得冒昧。是這樣的,周淺自小在民間長大,和京中閨秀也不是很熟,少有能談得來的朋友,倒是和顏姑娘一見如故,若是姑娘不嫌棄,我,能不時過來拜訪麼?”
慕清妍淡淡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誠摯,勾脣一笑:“郡主,你確定?”
周淺一愕,咬了咬脣,眼圈便紅了:“怎麼,顏姑娘嫌棄周淺一身俗氣麼?”
“不敢,”慕清妍淡淡的道,“只不過,我這裡人來人往比不得大戶人家的深閨,而且還會有東宮臣僚往來,那可都是些男人,郡主不怕對閨譽有損?”
“顏姑娘都不怕,”周淺釋然一笑,“我怕什麼?”
“人言可畏,郡主可要想好了,”慕清妍的笑微涼,“我不怕是因爲我是已嫁之身,我做的這些,夫君理解並支持,外人的議論我也從來不放在心上。郡主可以麼?未嫁之時閨譽有損,將來母儀天下只怕不太容易,光是言官清議便足令郡主爲難。”
“這……”周淺漲紅了臉,急忙擺手,“姑娘誤會了,我……我並沒有那樣的野望。”
“這也算不得什麼野望,”慕清妍語氣平淡,“在滿朝文武的適齡閨秀之中,郡主和蕊仙郡主做太子妃的呼聲最高,滿朝文武必定是認爲將來太子登基二位不論是誰都能母儀天下,成爲赫連太子的賢內助。以天下爲己任輔佐天子成爲一代明君,怎麼能稱之爲野望?”
周淺臉色陣紅陣白,驚疑不定的望着慕清妍,實在拿不準她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慕清妍淡淡一笑,打破冷場:“郡主此來不是爲了說明自己沒有做太子妃做皇后的野望吧?”
“呃,”周淺這纔回過神來,訕訕笑道,“前兩日不是跟姑娘說過我的養父有很多藏書,留在我身邊未免蒙塵,所以今日給姑娘送來了。”一揮手,身後提燈的丫鬟將燈籠遞給捧着披風的那個,走出去帶着幾個僕人擡了三個大大的書箱進來,那書箱都是藤編的,看得出經常仔細打理,纖塵不染。
僕人們擡進書箱,連頭也沒敢擡,恭恭敬敬施了禮,便退了出去。
丫鬟給周淺拿手帕墊了手,周淺親自打開其中一個書箱,隔着手帕,手指在碼的整整齊齊的書冊上流連,不無感慨地道:“義父已經故去多年,每當看到這些書便如同看到他老人家一般,每每憶起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怎能不心生唏噓?與其每日對着這些書睹物思人,倒不如送給有緣人,也算物有所值,若是義父泉下有知,也足可安慰了。”
慕清妍在旁邊冷眼看着,此時才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這些書,我收下了。”
周淺換了歡喜神色:“如此說來,姑娘是願意與我做朋友了?”
“這世上只有兩種人,”慕清妍端起茶杯,“不是敵人便是朋友,但看郡主如何待我。”
周淺忙道:“我自然待姑娘一片真心!若是有暇來訪,姑娘千萬不要拒之不見纔好。若是姑娘得閒,也盼着姑娘過府一敘。”
慕清妍不語,只是舉了舉茶杯。
周淺似乎並沒有理解她送客的意思,反而上前幾步,壓低聲音道:“我知道,蕊仙姐姐也送了帖子來邀請姑娘過府一敘,周淺在這裡有一句肺腑之言:姑娘還是不去的好。”說罷微微一禮,招手喚過兩個丫鬟,禮貌微笑:“時辰不早了,周淺該告辭了。”
丫鬟點亮燈籠,給她裹好披風,扶着她嫋嫋婷婷出了會客廳。
慕清妍這才慢慢說道:“郡主慢走,恕不遠送。”
周淺剛走,東宮臣屬們便走了過來,人人神色疲憊而眼神興奮,對着慕清妍齊齊一禮:“姑娘大才我等拜服,只是有些地方還不敢苟同。今日天色已晚,我等明日再來請教。”
慕清妍起身以禮相還:“先生擡愛了。”
一箇中年男子時任東宮文案案首,將來赫連扶蘇登基之後他便是禮部尚書,這位未來的禮部尚書大人酷愛讀書,如今一眼看到廳中地下襬着滿滿三大箱書,便犯了書癮,走過去一翻,不由得嘖嘖稱奇:“哎呀呀,這裡許多書都是孤本,遍尋全國只怕也難得一見!哎呀呀,這莫不是已經失傳的《前雲史稿》?價值萬金啊,價值萬金1這莫不是……”
一連串“莫不是”下來,同僚們都有些尷尬,有一位一捅他,悄聲道:“黃兄,這裡可是顏姑娘府上,這書也是人家的,你這樣未免太過於失禮了!”
黃大人擺手:“你不懂!你不懂!讓我多看看,便是多吸幾口墨香也不算白來世間一遭!”說着果真大力吸了幾口氣,一面搖頭嘆氣。
慕清妍倒好笑起來,順水推舟:“這些書也不是我的,是方纔明玉郡主送來的,既然黃大人喜歡,那我便借花獻佛了。來人——”
“不必不必!”未來黃尚書一臉興奮,又急忙擺手,“既然顏姑娘這樣客氣,在下也便愧領了,只是不用勞動貴介,在下自然有專門管理書籍的人來處置。”
慕清妍也不堅持,袖手在旁邊看着,黃大人親自去喚來自家小廝,眼珠不錯的盯着他們輕手輕腳的將書箱擡到外面已經僱好的馬車上,心滿意足告辭而去。
其餘人等也都紛紛道別。慕清妍送到二門轉身回來。
一回頭,赫連扶蘇半倚着垂花門站着,垂花門還是以前徐家花園的垂花門,採用的是鏤刻雕琢,上面攀爬着些常綠藤蔓,藤蔓間黃的白的繁花點點,赫連扶蘇半披散着烏油油的發,一身淡紫衣袍盡顯風流,兩肩落了零星的花瓣,越發顯得脣火似的紅。他微眯的眼眸在暗淡的暮色中看不甚分明,脣邊的一抹和煦的笑意卻明媚似晨光。
看到慕清妍回身,赫連扶蘇睜開眼睛,眸光也明若星辰,一改先前慵懶的姿態,直起身子道:“我還以爲你打算餓我一頓呢。”
這個男人,且不論他的心性如何,單是這幅好皮相便足以顛倒衆生了,這樣想着,慕清妍淡淡一笑:“怎麼會?實在是你東宮的臣子們有些難纏。走吧,晚飯應該已經好了。”
兩人並肩往後院走去,院子裡剛剛掌起幾盞燈,燈影朦朧,遠遠拉開兩條長長的影子,影子衣袂糾纏,像極了一對儷影。
不知哪裡的黑暗之處,發出一聲冷哼。
赫連扶蘇走到一半忽然回頭向着垂花門看了一眼。
慕清妍見他突然止步,便隨口問道:“怎麼了?”
赫連扶蘇一笑,伸手牽起她的袖子,嗓音軟糯的道:“我快餓死了!”
後宅小飯廳裡已經擺好了晚飯,他們踏進飯廳的那一瞬,霜姿雪致剛剛把兩雙筷子擺好。
赫連扶蘇吸了吸鼻子,誇張的笑道:“好香!我長這麼大還沒聞過這麼香的飯菜!”
霜姿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挖苦道:“難道太子殿下是吃糠咽菜長大的不成?”
赫連扶蘇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閃過一絲沉痛,隨即又揚起明媚的笑臉:“難道霜姿對自己的手藝這樣鄙薄?”
霜姿倒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這裡面有我做的菜?”
赫連扶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地道:“聞出來的。”
這一下連慕清妍也忍不住莞爾,霜姿吭哧吭哧笑着,給慕清妍佈菜,然後推到一邊。
慕清妍坐下,赫連扶蘇在她對面坐了,招手道:“你們也來吧,這裡又沒有外人……”他飛快探出筷子夾起了第一筷子菜,眼眸卻已經垂下,借咀嚼的動作遮掩了脣畔的一抹苦澀,他何嘗不想和清清安安靜靜一起吃頓飯?那種溫馨甜蜜是求也求不來的。可他若真的那麼做了,傳出去對清清名聲有損。
哪怕對青青有一絲一毫的不利,他都不會去做。
霜姿雪致卻並不敢上前。
慕清妍看了她們一眼,點了點頭:“赫連叫你們坐就坐吧。”
霜姿雪致面上一喜,知道主子對自己二人的懲罰算是到頭了,也不枉自己二人毛遂自薦張羅了這一桌子的菜。
赫連扶蘇吃了幾口,連聲贊好吃,又指着一盤菜問:“這個叫什麼名字?”
霜姿下意識站起身來。
赫連扶蘇忙伸手虛虛一按:“吃個飯麼,鬧那麼多虛文做什麼?坐下說。”
霜姿又坐下,解釋道:“這個是‘明月映牡丹’,主菜是鵪鶉蛋,別看鵪鶉蛋小,可……”話沒說完已將看到赫連扶蘇夾起一隻鵪鶉蛋塞進口中,下面的話也就說不下去了。
赫連扶蘇閉着眼睛咀嚼半晌,長長出了一口氣,嘆道:“我若每日能吃到你們做的菜,說不得,每餐至少多吃兩大碗飯!”
霜姿打量打量如今纖瘦合度的赫連太子,想象着他若每餐多吃兩大碗飯,不出一個月必定變成一個胖子,胖版的赫連太子喲……還能有如今的勾人心魂兒的美貌嗎?
“哈哈哈!”窗外忽然傳來一串清脆的笑聲,緊跟着一張紙飄了進來。
赫連扶蘇伸手接住展開一看,一口菜噎在了喉嚨裡,扭過頭去嗆嗆咳嗽,一張俊臉憋得通紅,雙眸之中怒色隱隱,不過尷尬要遠遠多於怒氣,還不時向着慕清妍瞟兩眼。
桃紅色衣袂閃過一片嬌豔的花影,下一刻風塵僕僕的陶小桃已經將霜姿擠走自己坐在她的位子上,抄起筷子便大塊朵頤,還能在上一口和下一口的間隙裡跟霜姿道歉:“對不住,我實在餓壞了,你再去搬個板凳兒過來!”
慕清妍在赫連扶蘇拿着的那張紙上瞄了一眼,只見紙上簡單幾筆畫着一個萌版赫連扶蘇,是個光溜溜的小胖子,兩腮如球,擠得兩隻明媚的桃花眼都成了兩條滑稽的縫,肚子上一圈一圈全是贅肉,兩條腿肥得像快要出欄的豬,關鍵部位猥瑣的花了一朵玫瑰花,不過以玫瑰花的大小來看,那傢伙的尺寸也小的可憐。
臉上微微一紅,也不由得咳了起來。
霜姿雪致按捺不住好奇心也伸着脖子去看,赫連扶蘇急忙唰的將紙揉成一團,擡手要扔,想了想又縮回手塞進懷裡,惱怒的瞪了埋頭苦吃的陶小桃一眼。
感受到他的目光,陶小桃擡起頭俏皮的衝他眨眨眼。
赫連扶蘇的怒氣便發泄不出來,他已經讀懂了陶小桃的意思:哥們兒,委屈一下,讓她笑一笑。側臉一看,果真,慕清妍面若桃花,脣邊眼底笑意盈盈。
於是乎,他也覺得這點小尷尬算不得什麼了。
慕清妍看着陶小桃狼吞虎嚥,緩緩放下筷子,她原本烏亮的頭髮蒙了一層灰,衣衫上也是厚厚一層塵土,白潤的臉也髒兮兮的,只有不停夾菜的雙手還算乾淨,親手給她盛了一碗湯,道:“慢些吃,別噎着。”
陶小桃連話也顧不上說了,拉過湯碗喝了兩口湯,翻了個白眼兒,狠狠嚥下堵在喉嚨的一大口飯菜,又喘了兩口氣,這才說道:“我已經三天沒吃過飯了!你不知道,我這一路趕過來,沒換過衣服更沒洗過澡,都快髒死了!我生怕你出點什麼意外!”
一股暖流在心間流淌,慕清妍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赫連扶蘇忽然皺眉道:“你是怎麼進來的?難道便沒有人阻攔你不成?”
陶小桃又開始埋頭苦吃,見問,手掌一翻,兩樣東西從袖子裡飛出來帶着一縷細微的塵土落在了赫連扶蘇掌心。
赫連扶蘇皺着眉接住了一看,原來是兩樣信物,一樣是他東宮的令牌,另一樣是慕清妍隨身的玉佩,這才恍然,有了這兩樣東西自然可以在這所別院橫衝直撞了,所以直到陶小桃到了窗外他都沒有覺察有什麼不對,還以爲是過來送水送菜的婢女。不過也生出了一些疑惑:“我的令牌怎麼回到了你手裡?”
慕清妍已經開始勸阻陶小桃:“你餓得太久了,不要一下吃太多,仔細傷身。”
陶小桃乖乖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喝湯,一邊笑嘻嘻地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歐競天身邊仁義禮智信五位之中最老實最守禮的那位阿禮其實妙手空空是個神偷!他老早就偷了你的令牌,然後叫手最巧的阿信仿造了幾面,這個就是上次在雲山,楚王府的人給我的。”
赫連扶蘇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回頭東宮的所有令牌都要重新設計改制了。
“嘻嘻,”陶小桃促狹的眨眨眼,“你大概在想着回去以後把所有令牌都回爐另造了吧?放心好啦,歐競天那種人怎麼會給你喘息的機會?該利用的早都利用完了,你這會兒再動工已經晚啦!安啦,歐競天對你沒惡意,否則,嘖嘖嘖,你對上他就是小白兔對上大灰狼,哪有你的好果子吃!更別提那年還邀請你一起對付秦真了!你以爲他一個人對付不了秦狐狸?不過是想分一杯羹給你罷了,也好償還你對我徒弟的這點恩情。”
這番話無異於一瓢涼水從頭頂澆下來。
赫連扶蘇呆了一呆,臉色唰的變白,脣角慢慢浮上自嘲的苦笑。
慕清妍適時地按了按陶小桃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陶小桃打了個哈哈埋頭喝湯,又對慕清妍道:“你瞅瞅你這桃花兒運走的!走到哪都是帥哥圍着轉!你師父我呢,也就是這麼個勞碌命!行啦,我吃飽了喝足了,你叫人給我準備熱水,我要好好洗個澡,有什麼話咱們明兒再說!霜姿,愣着幹嘛?你是不認識我還是不想給我燒水?我今兒就住你們主子隔壁,趕緊給我燒水去,這裡留下雪致就行了!”說着一陣風似的,卷着霜姿眨眼不見。
慕清妍無奈的搖頭,轉向赫連扶蘇:“赫連,她就是這麼個有口無心的性子,你不要介意。”
赫連扶蘇一臉苦笑,聲色沮喪,好半晌才喃喃地道:“我有什麼資格介意?我原本就是這樣一個……”說到這裡他忽然打住,垂頭不語,整個人原本的亮色瞬間消散,彷彿別人都在燈下,只有他一人站在燈光照射不到的死角。
“赫連,”慕清妍聲音轉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缺點,誰都不能例外。但只要缺點不足以致命便算不得什麼短處。我這樣說,你明白麼?你出來也有一整天了,也該回東宮了。雪致,送客。”說着站起身來,出了飯廳回正房去了。
正房裡燈火通明,隔着明亮的窗紙還能聽見陶小桃歡快的歌聲,她在唱:“歐巴歐巴,最親愛的歐巴……你說我給你的愛壓力山大,我不過是想要愛結果開花……”
調子古怪不說,歌詞也十分怪異。
慕清妍站了片刻,便回了自己房中,沒多久燈光一滅,屋子裡一片黑暗。
赫連扶蘇直到小丫頭過來把殘席撤下,才遊魂般站起來,飄出飯廳,直勾勾盯着慕清妍那黑漆漆的窗口半晌,身形一轉,騰空而起,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飄飄蕩蕩,就那麼在屋頂上一路飄回了東宮。
慕清妍並沒有真的睡,她還有很多話想問陶小桃,所以熄燈只是爲了讓赫連扶蘇早些走。在一片黑暗中,她盤膝坐在牀上,閉目養神。
一刻鐘後,對面屋中傳來潑潑灑灑的水聲,伴隨着陶小桃歡快的哼唱,在這寧靜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滑稽,但慕清妍的心情卻莫名其妙好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陶小桃終於滿足的一聲大叫:“哇咔咔,終於洗乾淨嘍!”轉瞬便裹着浴袍衝進了慕清妍的房間,一邊咋咋呼呼叫着:“霜姿,點燈!雪致,拿乾毛巾來!溼着頭髮睡覺會痛風的!”
慕清妍含笑站起來,推着她坐下,道:“師父,讓徒兒來伺候你。”
“別!”陶小桃反而一跳三尺高,遠遠避了開去,兩手猛烈搖晃,“我可承受不起!讓你家歐競天知道了,別說我沒好果子吃,連我們家阿智也要跟着吃瓜撈!”
慕清妍一笑罷手。
陶小桃接過雪致遞過來的乾毛巾一邊自己擦着頭髮,一邊湊了過來神秘兮兮地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帶來了歐競天的消息,所以急着問我啊?”
慕清妍眼睛一亮,看來她真的有他的消息!脣角忍不住微微一揚,輕輕點了點頭。
“嘿!”陶小桃一撅嘴,“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因爲見了你師父我才高興的不想睡!哼,見色忘友!”
雪致忙道:“陶姑娘,王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怎麼怪王妃如此掛心?便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是寢食難安呢!您若是有了王爺的消息就請說出來吧!”
霜姿也在一旁狂點頭。
陶小桃嘆了口氣,把手一攤:“不是我不想說,其實我是沒得好說啊!”
慕清妍神色一黯,卻不肯相信:“小桃,你不是那種會拿這樣的事跟我開玩笑的人,你神色如此輕鬆,一定有好消息帶來!”
陶小桃嘆了口氣:“嗯,好吧,我承認。我之所以這麼沒日沒夜不顧形象的快馬加鞭趕來,一是擔心你,二一個的確是有歐競天的消息給你。不過,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也不要失望就是了。”
霜姿急得直跺腳:“哎喲,姑奶奶,您就不能一口氣兒把話說完?都要把人急死了!”
陶小桃瞟了她一眼,對慕清妍道:“歐競天前些時有消息傳回來,他受了傷,行動不便,處境也還很危險,所以短時間內還不能露面。”
慕清妍神色一鬆,心卻拎了起來。
陶小桃察言觀色,已經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清妍,你要相信你男人!”
慕清妍微微苦笑,垂下眼眸:“小桃,多謝你。”
“唉,”陶小桃嘆了口氣,“我本來還在想,你這麼個人是不愁找不到男人的。歐競天非但沒能保護得了你和你的孩子,還把自己搭了進去,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可是,我來之前,阿智跟我講了歐競天的籌謀和計劃,我才知道是我小瞧了他。至於你小產那件事,純屬意外,我想,若是歐競天知道你有了身孕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會保你周全的。唉,實在是,段隨雲那人也太可惡了!”
慕清妍靜靜聽着,微微有些晃神。
“好徒弟!”陶小桃拍了拍她的肩頭,“我有時候也挺羨慕你的。你不像我們,身上沒有太多的責任,沒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時候呢,甚至還可以使使小性子,我們則不同……比如我吧,我最嚮往的生活是什麼呢?是快意恩仇,是無拘無束,是自由自在。可是,再怎麼想也好,我都不能。我從來到這個世上就肩負着振興民族的重任,那個日漸式微的種族還需要由我帶着走向新生。我也曾想過,我陶小桃又不是什麼神仙哪、聖母啦的,憑什麼要犧牲小我成全大我?我從來也不是也沒想過要成爲一個偉大的人。可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除了被動接受的血統之外,我的確是最有能力幫助他們重新獲得生存空間的人。
我的確可以一走了之,沒人能奈何得了我。可是我若揮一揮衣袖,真的能不帶走一片雲彩嗎?那是不可能的。我從小在那裡長大,又不是冷血動物,不可能跟任何人都不產生感情。而且這些年來我也看着許多新生命降生,祖輩造的孽不該由這些無辜的人來承擔後果。所以,我沒有選擇在他們痛苦之外自由。我留下,努力學習那些古老的傳承,強迫自己接受最嚴酷的訓練。
我可以裝瘋賣傻,掩飾自己心裡的苦。卻永遠不能放棄這個責任。
還好,我眼光不錯,出來之後第一個找上的是歐競天,若是遇到的是段隨雲只怕我的最後一絲剩餘價值都被壓榨乾了,也得不到半點好處。事實上,我們族中也並不是鐵板一塊,不服氣我一個年輕女子的人多了,所以出來尋找出路的人也不止我一個。有的人便找上了段隨雲。結果麼,”她露出一絲冷笑,眼眸微微眯起,一向甜美的人竟透出幾分嗜血的瘋狂,“完蛋了。”
慕清妍閉了閉眼,然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陶小桃哈哈一笑,恢復了往日的輕快詼諧:“被我嚇到了吧?嗯,其實上位者那個不是滿手血腥?不跟你說這個了,我說這麼多,就是要告訴你,歐競天站得高看得遠不假,但是高處不勝寒,他所承受的風雨比別人都要猛烈,前進的道路也就更加困難……”
“小桃,你不必再說了,”慕清妍微笑打斷她,“說了這麼多你都沒點到正題上。”
“嘿嘿,”陶小桃揉了揉溼漉漉的頭髮,“你就當我話癆發作吧!你這麼聰明的人,一點就透,怎麼可能不懂我要說什麼?”她擠了擠眼,“快去睡吧!睡飽了,明天還有一個小道消息要奉送哦!”說着打了個哈欠,轉身一邊揉着自己的腰,嘀嘀咕咕自去睡了。
慕清妍的燈二次熄滅,悠揚的古箏曲再次遠遠飄來。
------題外話------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不知各位重陽節有什麼感慨?
傳統節日,加更,爲了我和像我那樣遠離家鄉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