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的情緒並不掩飾,越是對視,眼中的鋒芒便越是尖銳,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朱見濂沉着臉看他,在汪直有意的挑釁下升起一團火,掩藏在幽粼粼的眸光下。他的新仇舊恨,都與汪直緊緊關聯,而眼前這人竟是絲毫不懂收斂。
朱見濂握了握拳頭,提步便要朝汪直走去,被一旁的福王世子拉住:“去哪兒啊?皇上快到了,別亂竄了。”
“我很快便回。”朱見濂說完,再欲前行,卻聽周圍人聲驟然清靜,他轉過頭,正看見皇上的車輦徐步行來,緊接着一道拖長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到!”
朱見濂只好停住腳步,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與衆人一同參拜。
不多時,正式的蹴鞠賽便開始了。在這之前,各方隊伍已經角逐多場,而能讓皇上和百官親自來看的這場,便是最終的奪魁之戰了。
比賽相當精彩,滿場的叫好聲中,卻有兩人心不在此。
汪直的位置雖是西廠提督,但座位依序安排在皇室成員之後,一擡頭便能望見朱見濂的背影。但見他與周圍人寒暄得體,輾轉有餘,偶爾在與人對話時,半邊臉轉過來,往汪直這兒瞟一眼,暗流在深處洶涌流竄。
汪直想不通,這人到底用了什麼把沈瓷牢牢迷惑住。明明放她獨自一人入京,又跟過來窮追不捨,總還擁有失而復得的機會。而汪直自己,莫說失而復得,連“得”的滋味都未嘗過。同是愛着一個女子,他的境況卻遠不如朱見濂,憑什麼啊?
汪直眉眼挑起,想要把朱見濂看得更清,看清他這副俊朗皮相下的叵測心思。他瞧得清晰,朱見濂方纔本是要過來的,這正合了他的想法,只不過皇上突然駕臨,沒能成功。
沒關係,他們還有對壘的機會。
這機會很快便來了。
決戰結束,皇上興致甚好,重重賞賜了魁首隊伍,趁着熱情高漲,又展開了即興賽,在座的官員皇親皆可參與,皆是重重有賞。
規程宣佈完畢,皇上的眼風瞥向汪直。汪直會意,二話沒說就上了場,揹着手盯住朱見濂,狹長的眉眼帶着一絲輕蔑,便似挑釁的邀約。
朱見濂吹了吹手中清茶,不疾不徐地飲了一口,重重將杯盞跺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清脆聲響,果斷迎戰。
多人蹴鞠是需要團隊合作的事,對於即興組來的隊伍,必定混亂。因而,即興賽採取的是雙人鞠,兩兩對峙,多組同時進行,可自行選擇對手。
福王世子也參加了,他方纔坐席的位置,就在朱見濂旁側,兩人聊得不錯,此刻便朝他發出邀約:“咱們倆試試?”
朱見濂卻好像根本沒聽見,只將目光凝在一處,攥着拳頭向前走去。
兩人四目相對,周遭一切嘈雜褪去,只成了模模糊糊的背景音。
福王世子自討沒趣,只得再去尋他人對陣。
每組一個鞠球,放在對壘的兩人中間。令官手執一柄小紅旗,向空中高高揚起,汪直與朱見濂對視一眼,便立即向着中間那球直衝而去。
汪直率先跑到球前,飛起一腳,鞠球便以猛烈之勢朝朱見濂砸去,挑的位置還是在臉上。朱見濂反應極快,立馬側閃兩步,用緩衝鞠球的衝力,將球控制在了自己腳下,又帶着球朝汪直的球門跑去。
情況便是在這時失去控制。
朱見濂帶着球,汪直從前方圍堵過來,突然伸手捉住了朱見濂的臂膀,猛力朝外一擰,緊接着一腳踹在他的小腹,拼了狠勁,沒留絲毫餘地。他這番動作嚴重違犯了規定,可因爲來得突然,衆人只顧掩嘴驚呼,竟是沒反應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朱見濂順着他用力的方向轉了身體,保住了手臂,卻沒躲過那一腳猛踹,小腹重重一擊,整個人向後跌在了地上。
他按捺着腹中疼痛,迅速起身,眼裡火光冒出,直朝汪直撲去。兩人都顧不上鞠球去了哪裡,近身撕纏,扭做一團。
沒有刀劍,只有拳頭。兩個人鬥得你死我活,都拼了全勁,眼睛紅得快要瞪出血來,如同仇恨滿溢的獸,每一回廝打都是衝着對方的性命而來。皇上開始還饒有興致地看着,漸漸覺出不對勁,站起身連聲喝止。
那兩人誰都沒聽到。
直到裁判官看皇上快要龍顏大怒,這才集結了幾個人上前,把兩人強制分開。
他們的比賽自然是終止了,兩人的臉都是皮開肉綻,青紅一片。朱見濂小腹出血,手臂脫臼;汪直後腦勺磕了個洞,那兩根包紮上的手指被折了骨頭。兩人都是一副慘象,卻還拿眼死死瞪着對方。
皇上本欲責問,結果看到這兩人的模樣,連責問的心情都沒了。擺擺手,不耐煩地讓人先把他們送去太醫院,一派好興致都被破壞。
鮮少有人猜得出,西廠提督與淮王世子是如何結下了如此深仇大恨,竟是忍不住在皇上面前撕鬥起來。明眼人瞧見,最初是汪直率先動手,若要懲罰,也必定更爲嚴重。不過,好在汪直深受皇上寵愛,因而連帶着兩人的罪責,皇上都沒有再追究。
朱見濂和汪直都被送入太醫院,臉上身上纏滿厚厚的紗布,一身藥水味。兩人分別被各自的馬車送回去修養,結果臨跨出太醫院門口時,又遇見了。
挑釁的氛圍已經過去,兩人又都已是一身傷痕,精疲力盡,竟是沒有再打。冷冷地,朱見濂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你最好早點放棄讓沈瓷留在京城的想法。”
汪直沒料到他這麼快就得到了消息,愣了片刻後諷刺一笑:“有本事你自己去同皇上求賜婚啊,你那世子妃的位置,她能坐得穩嗎?”
“又搬出皇上,你除了靠皇上的恩寵而活,還能如何?”朱見濂嗤笑一聲,凜凜看向汪直:“沒了皇上,我依然是我;但沒了皇上,你能是什麼?”
未等汪直迴應,他又摸了摸下巴,補上一句:“哦……說得不全對,沒了皇上,你還有萬貴妃做靠山。”
汪直身體繃緊,又生出朝他嘴上打一拳的衝動,可兩手都被紗布束縛得緊緊,不遠處的人又一臉警惕地看着他倆,只得作罷,輕哼了一聲道:“你犯不着在這兒冷嘲熱諷。你若是全然有信心得到沈瓷,今日又怎會氣急敗壞地同我打起來?說到底,還是知道你自己無能爲力。”
他說到最後,重重強調了“無能爲力”四個字,可說出口,卻覺更加無能爲力的是他自己,愛慕不得,竟只能以單方面的意願將她強行留下。
朱見濂眸中泛出寒光,盯着汪直道:“我今日同你鬥,只有一半是爲了沈瓷,還有一半……大概你殺過的人太多,已是記不起來了。”
汪直擡了擡眼,不由問道:“你在說誰?”
“死在你刀下的無辜女子,難不成你還一個個記得她們的名字?”朱見濂敷衍回答,今日已是撕破了臉,再強裝和諧,誰都覺得虛僞,正色道:“新仇舊仇,今日我且當做與你一同算了算。你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該明白,沈瓷是不可能跟你留在京城的,早些放手吧。”
汪直反脣相譏:“那也比做你的世子妃來得更好更輕鬆。”
朱見濂微微一笑,言語卻是愈發錐心:“你哪來的自信說出這句話?你一個宦者,又能給她些什麼?”
汪直雙脣抿緊,氣得渾身發顫,右拳捏緊,正欲不管不顧地再同他廝打一頓,腦中突然電石火光般地閃過一串念頭。
怪不得。
怪不得沈瓷特意問他,殺害後宮女子之事,到底是真是假。若是朱見濂真的同他有舊仇,是不是早就告訴了沈瓷。而她,其實是朱見濂派到自己身邊的間諜……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汪直不由驚得冷汗淋漓。可他轉念一想,又覺出不對勁。若是沈瓷真要配合朱見濂加害於他,那日他在瓷坊附近遭遇埋伏時,沈瓷便不會出現……若是那樣,自己現在便已是命殞黃泉。
這原本的巧合,被汪直這般串聯起來,心中不由一陣悸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着流。他沒了心思再與朱見濂對嘴,身體趔趄着上了馬車,不一會兒,車輪掀起一陣塵埃,恍恍惚惚離去。
朱見濂看了看汪直離開的方向,心中的沉滯卻絲毫未減,反倒感覺壓迫得近乎窒息。一旁的侍從過來,扶着他走向馬車,還未踩上踏板,卻突然被一個跑過來宦官攔下。
那宦官伏低身體,鞠躬爲禮,拿出腰牌呈到朱見濂面前,道:“我家大人聽聞淮王世子到了宮中,不知可否請您前去一敘。”
朱見濂瞟了一眼那腰牌,橢圓形的紫光木檀上,清晰刻着兩個字:東廠。
【小注】
蹴鞠起源於戰國時期,唐宋時期極其興盛,明朝時仍廣泛流行。既可以兩人對打(稱爲打二),也可以多人同場比賽,被視爲中國古代的足球運動。
“鞠”最早系外包皮革、內實米糠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