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眼前一亮:“可以嗎?”
衛宗明沒點頭,斟酌道:“三日後,正是我的壽辰,邀請了督陶官李公公前來赴宴,屆時我可將你介紹給他。若是李公公心情不錯,送你入御器廠沒問題,但具體做什麼活兒,就很難說了。”
督陶官,便是從京城派往景德鎮,專門負責監督御用瓷器生產的官員,大多是由宦官擔任。在景德鎮這樣的瓷都,督陶官的地位並不亞於浮樑縣縣長。
沈瓷聞言,不由蹙了蹙眉:“在御器廠做什麼活兒,不是看制瓷水平嗎?”
衛宗明往四周望了望,見無人關注此處,低聲道:“李公公哪會管這麼多,他領着朝廷的俸祿,按時交上瓷器都行了,在景德鎮悠閒着呢,壓根不願管太多。”
他頓了頓,見沈瓷陷入思索,遂又道:“不過,我聽說,前面幾批送入京城的瓷器,皇上都不太滿意,告誡李公公若是還不改進,就罷免他的職務。所以,他最近纔拿出點計劃,不光要督促高級御器師製造精瓷,還說要在民間尋找有資質的瓷藝人,由高級御器師指導制瓷,估計也是真的心慌了。”
沈瓷從他的話中覓得希望:“還有這等事?”
衛宗明睨了她一樣:“進御器廠問題不大,但跟高級御器師學習這事兒,你別抱什麼希望。你是女子,被舉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本身便有劣勢。”
沈瓷仍是堅定:“那也要試試,反正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去御器廠了。”
衛宗明看看她:“行吧,總之我替你引薦一面,其餘看你自己。但沈姑娘,我得跟你提個醒,這李公公的下一批瓷器若是還不得皇上滿意,這位置就懸了,屆時換一位督陶官,御器廠的情形就說不準了。這督陶官是整個官窯的監製人,換了頭領,難保下面會變成什麼樣,你得做好這個準備。”
沈瓷點點頭,心中已有了數:“謝衛老爺,我都記住了。”
兩人話畢,這才重新拿起筷子,正欲夾去,看着餐盤中的菜品,卻都是一愣。
“嘿嘿,不好意思啊……”衛朝夕咬着下脣不好意思地笑:“我看你們聊得太投入,插不上嘴,只能專心吃東西,不小心,就給吃光了……”
沈瓷訝異地打量了衛朝夕一番,這芙蓉秀臉,婀娜身段,根本看不出她竟能吃得這樣多。兩年前的衛朝夕便貪吃,久了不見,相比從前倒是變本加厲了。
衛朝夕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笑靨明媚,看看沈瓷,又看看她爹,透出腮邊旁的小酒窩兒,殷紅的嘴脣舔了舔,說道:“這家店真挺好吃的……要不然,我們再點一個紅燒魚頭吧?”
衛宗明脣角抽搐了一下,在女兒殷切的目光下,只得無奈轉頭:“小二,加菜!”
*****
三日後。衛府。
衛家作爲景德鎮的大戶,在衛老爺四十歲壽辰之際,往來賓客絡繹不絕,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督陶官李公公亦是其中之一。
沈瓷雖沒什麼身份,但既然藉着衛朝夕的薄面參加,當然也給衛老爺送上了一份禮物。
一套親自制作的青花瓷餐具,包括盤、碗、碟、匙等等。青花瓷雖然不算稀罕,但貴在其間花樣紋飾,靈動秀麗,繪製精細,光憑圖案便值得收藏。
這一次回景德鎮,除了必須的衣物和沈父留下的薄胎瓷外,沈瓷還帶了幾件瓷器。其中之一便是送給衛老爺的這套青花瓷餐具,此外,還有兩件稍有瑕疵的中上等釉裡紅,以及一件上佳的青白瓷葵口碗,以備不時之需。
衛宗明收了沈瓷的禮,略有驚歎。沒想到沈瓷去了淮王府兩年,竟真是去學藝的。他記得她從前畫瓷也是流暢秀美,但圖樣遠不如現在生動靈氣,一時間心中有了底,從這一套青花瓷具中拿出一隻茶杯,準備說給李公公的話也理順了。
待賓客幾乎都到齊了,督陶官李公公才姍姍來遲,他手執一柄羽扇,身姿搖曳而來,執扇的手翹着微微的蘭花指,細聲笑道:“衛老爺,壽辰大吉啊。”
衛宗明將李公公請於上座,又親自爲其在杯中滿上茶,恭敬道:“李公公大駕光臨,實乃衛某的榮幸。”
李公公頷首,翹着蘭花指端起茶杯輕輕地吹,眼神不自覺微微向下,便見瀲灩茶湯中茗葉飛舞,而茗葉之下,竟有一隻錦鳩若隱若現。他不禁再次吹開了茶葉,瞧着那錦鳩立於竹石之上,長長的翎毛形象逼真,妙得自然。在茗葉飛旋的意境下,更顯淡雅空瀠。
這麼一看,茶葉捨不得喝了。李公公將杯子拿開脣邊,又去看杯外的圖案,雋細的花紋描繪着風吹枝柳,鬱鬱蔥蔥,流出幾分寫意的風範。
“衛老爺,您這茶杯上的紋樣不錯啊。”李公公啜了一口茶,笑問:“多少銀兩買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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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未花任何銀兩。”衛宗明道:“不瞞李公公說,這茶具是祝壽的人今日清晨送的,是衛某閨女的好友親手製成的。”
“哦?”李公公輕輕挑起眉毛:“我之前倒是不知衛家女兒還有畫瓷手藝這樣好的朋友。”
衛宗明見他略有不滿,立刻道:“之前李公公不知道,是因爲她並不在景德鎮,而在鄱陽,前幾日纔回來。”
“哦?饒州府?”
“正是。”衛宗明擡頭看看他,近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道:“李公公可還記得兩年前,淮王到景德鎮視察時,遭遇了刺殺?”
李公公憶及往事,面色微惶:“自然記得,當時浮樑縣令與本官都有陪同,幸得最後有個工匠替淮王擋了一劍。”他思忖片刻,又回過頭來問衛宗明:“這同你女兒的朋友有何關係?”
衛宗明嘆了一口氣:“當初替淮王擋劍的工匠,姓沈,他女兒名爲沈瓷,便是小女的好友。”
李公公終於恍然大悟:“這麼說,她還是淮王的恩人了?”
“正是如此。”衛宗明說到這裡,終於將目的順理成章地引出:“這沈姑娘喜愛制瓷,回到景德鎮,便是想要進御器廠。按理說,本該經過一番嚴苛挑揀,才能成爲御器廠的窯工。但這沈姑娘背後是有淮王撐腰的,衛某也是給您提個醒,別不小心把人看漏了,省得淮王親自來問候。”
李公公聽了這番話,深以爲然,再看手中的茶杯,竟覺得這花飾圖紋更加精緻,再有淮王這一座大山壓下來,很快擡頭答道:“多謝衛老爺提醒,沈姑娘天賦出衆,必會在御器廠有所施展。”
衛宗明目的達成,頷首作揖,轉身又去招待其他賓客了。而李公公還執着茶杯,慢慢飲着,若有所思。
*****
沒過幾日,沈瓷便收到了御器廠的消息,稱李公公赴宴衛家時,無意中瞧見沈瓷所制的茶杯,覺得此女大有可爲,特批她直接成爲御器師。
這消息來得突然,女御器師又是少之又少,不免令人咂舌。有記得沈瓷的景德鎮人,紛紛稱她是憑藉淮王的勢力纔得到特許,頗有不服。
沈瓷想,他們還真就說對了。盤算起來,若是沒有淮王這層關係,李公公頂多讓她先進去御器廠當個窯工,若要做到御器師,按照李公公這懶散性子,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但是,有沒有借勢而上是一回事。做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先要有機會,才能獲得施展的空間,
由是,對於種種妒言,沈瓷皆是一笑而過,挽過衛朝夕的胳膊:“爲慶賀我順利進入御器廠,請你吃好吃的去。”
衛朝夕的眼睛立刻變得閃亮亮的,一個勁地點頭:“好,我今天想吃……”她扶着腦袋,認真想了想,猛地拍案:“想吃你做的梅花董糖!”
梅花董糖。
這四個字錘擊在她的心上,某些回憶驟然攪動而出。
那個清風明月的夜,幾聲黃鶯躁動的啼鳴,牽動了小王爺緊蹙的眉頭。他不開心時,她也曾餵給他自己做的梅花董糖,只是如今不復當初,再不能拾取那一昧甜香。不知如今的小王爺,又在做什麼呢?
沈瓷順利當上御器師的時候,朱見濂已體面地辦完了秋蘭的葬禮。竹青因與馬寧已經結爲夫妻,在沈瓷走後,再次成爲了朱見濂身邊的丫鬟,與馬寧也能相互照拂。
碧香被查出害死了秋蘭,但她咬緊牙關也只說這是自己的主意,從未經過杜氏的允許。淮王本身也不願再查下去,便將碧香送給衙門處理,被判終身監禁,而杜氏則只因御下不嚴,再次被禁足。
朱見濂默默看着案審的一切,並未插手。他心中明白,事情不可能這樣巧。自己前腳剛走,杜氏後腳就被放出,碧香行兇過程當中,自己的宅院竟然沒有旁的人在,這事情,實在太過蹊蹺。
他想起自己臨行之前,曾經減掉了三個本來準備隨行的丫鬟,囑咐她們去照顧秋蘭,由是,便把這三人調來一問。三個丫鬟戰戰兢兢地站在他面前,低着頭開口,竟說當時有人宣稱後院走水,院中人皆數被調去,到了以後才發現,一切僅是虛驚一場。
朱見濂聽完了,心也涼了。
杜氏被禁足,不可能提前籌備好這些。若是無人在她耳邊聒噪,她也不會在解禁後立刻將矛頭指向秋蘭……秋蘭的慘死,一部分是因爲杜氏對朱見濂的仇恨,另一部分,纔是更加致命的原因。
他想,秋蘭最後爲何命懸一線也要告訴他身世的真相,不僅是爲了夏蓮的在天之靈,或許,更是爲報復淮王的薄情寡義。
秋蘭其實給了他兩個選擇。
當她將仇人的名姓盡數剖開,便不僅僅是讓他知道身世這樣簡單;她其實還在說,去報仇,去爲夏蓮報仇。但她沒有說出口,只用眼神懇求着,那懇求中,又帶了一點報復的快感。
是夜,幽深蜿蜒。朱見濂站起身,緩緩踱到庭內,伸出手,似要觸碰這月華縞素。清光映在地面,投在懷中,籠在桂樹的罅隙間,整個天地都泛着素然冷光。
他想,自己同父王,是不一樣的。父王可以爲了淮王府的安危,將愛人的死亡視若無睹,甚至因此殺掉跟隨了十餘年的親信,但是,他不會。夏蓮,他此刻再想起這個名字,竟覺得所有面貌都清晰了起來。四年前,他以爲她無聲無息地贖身返鄉,過上了悠閒俊逸的日子,可如今才知曉,她竟是隨父王入京述職,然後一去不復返……
四年前的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其實是一場豪華的賭博,面對萬貴妃和汪直的權勢,他抵押的是身家性命,博求的是陳年真相;是無愧於心;是終有一日,不因苟且爵位而忍氣吞聲,不因諂媚奉上而背信棄義。
他是在賭博,賭淮王不敢賭的東西,用以換取淮王不屑的情義。他是不一樣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着月亮,慢慢將手指握緊,似要將那光華抓在手裡。荷塘裡的蓮花謝了,泛黃的蓮葉垂搭下來,映着他單薄的身影,浮在池面上,孑然無言。
朱見濂沒有再啓程去婺源。
他沒有對淮王提及秋蘭臨死前告訴過他什麼,淮王拐着彎問起時,他也裝作毫不知情,搖搖頭,若無其事地嘆息道:“秋蘭是很想同我說什麼的,但金塊卡在她的喉嚨,已將她的喉管撐壞了,絲毫髮不出聲……若是可以,我也很想知道,她臨終之時,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淮王事後尋人查過,秋蘭的喉管內部,的確是鮮血淋漓,哪怕說一個字,都必定萬分痛苦。可縱然如此,他仍是不敢全信,繼續試探道:“既然秋蘭呆在你身邊許久,你想想,她平日裡,可曾透露過什麼?”
朱見濂作勢思索,無奈地垂首:“我不知道,她從未說過她有什麼心願。若是硬要說她平日提及的心願,便是希望我能夠平安康樂。”
末了,朱見濂又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靠在椅後,懊惱自責道:“也有我的錯。我就不該去婺源,爲了急着見一個方家小姐,沒讓生病的秋蘭一起去,才讓碧香有了可乘之機。”他作勢思索,又皺着眉頭道:“或者,我看這方家小姐,就是克我的命。還沒進門,就克了我最親近的侍女,今後還不知道會怎樣。我看,我與她命數駁斥,今後,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淮王瞪着眼睛看他:“這怎麼能說是方家小姐的問題呢?爲父都讓道長算過了,你們生辰八字都很配。秋蘭之事,只是偶然而已。碧香如今已經被送入獄中,再不會出來,你不必再有擔心。不能因着一個侍女,就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這句話戳中了朱見濂的情緒,他面色微凝,反問道:“秋蘭跟了我十幾年,父王覺得就僅僅是一個侍女這麼簡單嗎?”他長袖一撫,凜凜道:“在我看來,秋蘭與我的命數休慼相關。若是我與方家小姐卦象相合,那一定是因爲我最近本身運道不好,不宜娶妻。更何況,如今秋蘭剛去不久,府中戾氣仍在,父王您還惦記着給我的婚事,實在令人傷懷。”
淮王見朱見濂憑着這事兒,連婚事都不結了,忙尋藉口道:“正因爲戾氣仍在,才需要娶妻沖喜……”
“父王。”朱見濂未等他說完,已搶白道:“世子妃一事,還請父王勿再多議,等過一陣運道好轉了,再看情況罷。
朱見濂這話說得果決無比,甚至還打斷了淮王的話,這是以前鮮少的事情。淮王看着他,覺得自己的兒子的確發生了某些變化。可是他分不清,這變化是因爲貼身侍女死去的哀傷,還是知曉秘密後隱藏的慍怒。
淮王面上不顯,心中卻仍是狐疑,怕朱見濂情緒有詐,也沒心思再提及娶世子妃一事。想了想,反正之前也未曾同方家定親,緘默半晌,終於鬆口道:“那婚事便耽擱一陣,我們以後再議。”
朱見濂點點頭,面色未有變化。兩人僵冷着氛圍,又各懷心思地敷衍了幾句,才分別散去。
【註釋】
關於文中提到的浮樑縣,大家可能有些陌生,在這裡說明一下。
明代時,景德鎮是隸屬於浮樑縣管轄。在明代之前的元朝官窯,亦不叫御器廠,而叫做“浮樑瓷局”。
朱元璋在明洪武年間始設“御器廠”,後來在清代,更名爲“御窯廠”,都設在江西景德鎮。
督陶官一職,是明清時代的官職,在這之前並沒有,到民國的時候,還殘存了一段時間,但那也不過是滿清的剩餘產物而已。值得一提的是,明代時期,督陶官多由宦官擔任。而清代,則多由地方官員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