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讓我一頓好找,要不是上次聽到你家侍婢說了這地方,我可能還真的尋不到你了。”王越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汪直面前,未等他發問,便急吼吼道:“妖狐又出現了,死了一院子六個人,還是一樣的手法!”
汪直皺眉:“死者何人?”
“一家蔡姓商戶,並不熟識。”
“走,帶我去看看。”
汪直提步向前,跨上了馬,纔想起了沈瓷,回過頭問她:“你怎麼辦?”
沈瓷沒別的地方可去,只猶豫了一瞬間便道:“跟你一起去。”
“會騎馬不?”
“不會。”
汪直不再廢話,伸手便拎起沈瓷的衣領,稍一用勁,沈瓷便感到自己飛身而起,一個旋轉跌坐,已穩穩當當地跨在馬背上。汪直的雙臂攏住她,下巴朝王越擡了擡,手中繮繩一勒,馬兒便撒開腿跑了起來。
此時已有月色浮出,街道兩旁的星星燈火將京城的千樓萬闕點亮。沈瓷的耳邊風聲呼嘯,飛揚的衣裾煽動,將燈籠中的燭火引得輕顫。長街寧謐,整個京城的燈火都似乎在風中流動,明明暗暗,迷濛似幻。
沈瓷緊緊抓住馬鞍,在疾馳的顛簸中有些害怕,卻沒吭聲,咬緊牙關伏着身子。汪直的雙臂就在她身側,一個親暱曖昧的姿勢。她感到彆扭,卻又竭力說服自己無需介意。他是宦者,不是嗎?他在後宮見過形形色色的皇帝的女人,又怎會對尋常女子心存異思?
她垂下眼瞼,既想爲眼下的情景開脫,又爲這個念想感到十分的歉意,心底不由得升騰起些微的抗拒與疑惑,頭更低,將自己的面容和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到了蔡家院外,門口已聚集了諸多民衆。汪直又把沈瓷的衣襟拎起來,一個飛身旋轉,放到了地上。
他這一手來得突然,沈瓷險些沒站穩,不滿道:“我其實可以自己跳下來的,再不濟,你拎之前,也可以通知我一聲。”
汪直利索下馬,掃了她一眼,低低一笑:“這樣方便,節約時間。”
沈瓷情知眼下的案件纔是當務之急,也不再多語,跟在汪直和王越身後,也向院內走去。
到了門口,王越轉回身來看見她,伸手攔住,壓低聲音道:“別以爲你扮成了宦官就不是姑娘了,這家人全部死光,你還是別進去了,免得看見了晚上做噩夢。”
汪直也轉過頭來,看見沈瓷面上並無任何驚懼之色,窄窄瘦瘦的身體依然挺秀,揚了揚眉道:“進來也無妨,看點場面,殺殺她那點倔脾性。”
還真被汪直說中了,沈瓷的確不怎麼害怕,相比起來,若讓她在門口無所適從地站着,才更覺尷尬。
王越最愛和汪直對嘴:“你還要不要臉,攛掇一個姑娘去看死人?”
汪直拽過沈瓷繼續往院內走:“就是這麼不要臉。”
沈瓷又被汪直拎着衣襟過了門檻,她扭了扭肩,甩開汪直的手,退了兩步,與他拉開半步的距離:“我剛纔說什麼了?怎麼一個門檻也要拎?”
汪直沒回頭,細長的眼卻是眯了起來,帶着笑:“怕你腿短,跨不過來。”
沈瓷盯着他的背影,心裡居然一絲怒意也沒有,只好說道:“汪大人日理萬機,操心的事兒真是太多了。”
三人邁入院內,便有早到的官員和仵作圍上了汪直和王越,恭敬致禮。王越揚了揚手,遣退了只顧寒暄的無用之人,道:“做事要緊。”說完便替汪直騰出了空間,方便他查看情形。
屍體死亡的時間在昨日深夜,只不過這家人沒有護衛,白日也沒有訪客,僅在黃昏時與一名商人約定了洽談,對方久等不見,便差人來住處問,這才發現了此案。
而就在今日清晨,有京中游民看見,一名帶着面罩的白衣女子在附近出沒,身姿翩翩,膚白勝雪,縱然看不見面容,也能想象其美豔動人。
兩者串聯起來,又惹得民間一番惶恐揣測。
汪直大致看了看現場,並沒有什麼血腥場面,只不過屍體的嘴脣大張,眼睛鼓出,很是誇張。就連看門的狗也癱倒在地,舌頭吊出。
這樣的表情,若非是痛苦至極,便是恐懼至極。
這已是京城“妖狐夜出”案件的第三起,由一個絕美白衣女子引發的一連串命案。作案時間毫無規律,發生地點難以揣摩,使用手法神秘莫測。就在上一起案件剛剛發生了一週後的今天,慘案再次發生。
汪直看向一旁的仵作:“可有驗屍?”
“驗過了,同之前的兩起妖狐夜出事件一樣,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傷痕。”
“可有檢查頭部?這裡最易被忽略,或許是被頭髮掩住了。”
“查過了,沒有,渾身上下一點傷痕都沒有。”
“一點傷痕也沒有……可有驗過了毒?”
“剖腹檢查過,沒有發現用毒的跡象。狀況與前兩起相同,推測應該是同一人所爲。”那仵作說到這句頓了頓,聲音低下來,改口道:“也許是同一狐所爲……”
“說什麼呢。”汪直呵斥道:“身爲西廠的人,居然還迷信所謂的妖狐傳言,真丟人。”
那仵作不吭聲了,低頭看着地面,嘴裡還嘀咕着:“普通的一個柔弱女子,哪有這等能耐,所有人都覺得是妖狐出沒,還不讓人說……”
汪直懶得再同他計較,心中忖度了幾番,仍覺得用毒是最有可能的法子。雖然仵作檢驗不出來,但這天下奇毒何其多,就算中原沒有,西域那些各式各樣的無解奇毒,也未嘗沒有可能。
他腦中念頭一閃,問王越道:“你可知道,當初商人趙靈安將這面紗女子帶入京城時,曾說過她是哪裡人嗎?”
王越搖搖頭:“並未聽說。”
汪直又道:“那去探探此事,順帶打聽下,近日有沒有人從西域走私貨物。”
王越“咦”了一聲,兩隻手攤開,語氣嫌棄道:“這是你西廠的事兒,我一個帶兵打仗的,幫忙找你過來就不錯了,還指使我幹特務啦?”
汪直將他兩隻手合攏起來:“不是你去,是我們一起去。”
王越歪着頭:“那你這不還是把我當特務使嗎?”
汪直瞄了他一眼:“到底去不去?”
“去!”王越握住了腰上的佩劍:“我最近軍中休假,就勉爲其難幫你一把咯。”
沈瓷瞧着眼前這兩人,只覺兇案現場的氛圍都緩和了幾分,方纔看見屍體的凝重感也有所紓解,長長舒出一口氣,拿手撫了撫額頭。
她並不知道,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雙眼,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朱見濂和馬寧蹲在屋頂的瓦礫上,以檐脊做掩護,藏在暗處。他們的住處離得近,率先收到了消息。料想妖狐夜出事件,汪直必定會親自審查,便馬上趕了過來。
原本今日,馬寧是帶着其餘護衛一同來的,但是朱見濂不放心,也隱在了蔡家院外的一處。可是馬寧看着當下的狀況,汪直不僅自己前來,還帶了個威震四方的常勝將軍王越,至於跟汪直同乘一匹馬的小宦官……
馬寧擦了擦眼,這小宦官,怎麼長得這樣像沈姑娘?
馬寧怕自己看花了眼,特意讓其餘護衛將此事通報了朱見濂。誰知小王爺聽到了,二話不說,也上了房頂,連一身華貴衣裳也不顧,單膝蹲在灰黑的瓦礫之上,盯住便不動了。
沈瓷的面容,沈瓷的身形,就算她扮成了宦官,他也能隔得老遠一眼看出來。輾轉尋了無數次也未果,卻不想在此時遇見,以如此唏噓巧合的方式。
他突然就明白,汪直在宮宴上對他的敵對與打量,到底是爲了什麼。
他心心念念尋找良久的小瓷片兒,是如何到了汪直身邊,又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小王爺之前鎮定自若的心境在這一霎間陡然發生了改變,心臟狠狠地抽疼了一下,幾乎想要跳下屋檐立刻帶走她,然後,情勢卻不允許他這樣做。
他的手腳發硬,一動不動地看了良久,才抿了抿薄脣,下令道:“今日撤回,伺機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