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索菲亞模糊地意識到阿尼姆斯房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是病人們又發起了一次襲擊?她已經得知了今天早先對卡勒姆的攻擊。那次攻擊輕易地被控制住了。如果這只是又一次類似的事情的話,那就不需要她來操心。她會把它全權交給麥克高文。

她的全部注意力,此刻,全都專注在卡勒姆·林奇身上。

先前的場景已經消失,船隻、帆、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全息圖像就這麼消逝直至毫無蹤影。這是正常的。但卡勒姆站着,仍舊在阿尼姆斯中進行着同步,雖然它的操作臂已經失效,但昆蟲般的硬膜接入端口仍連入他的腦幹中。

而他並不是獨自一人。

阿吉拉爾·德·奈爾哈與他站在一起,在他身邊稍稍靠前一些。他們注視着彼此的眼睛,而索菲亞意識到他們確實在看着彼此。

這怎麼可能?

慢慢地,阿吉拉爾點點頭,向後退去。卡勒姆環視房間。他的同伴們正在逐漸顯形,每一個都是刺客。

其中一位是大約1943年間的一名穿着美國軍服的士兵。另一名則穿着一戰步兵的橄欖色制服,但頭上所覆蓋的是兜帽,而不是那獨特的圓形頭盔。第三名是一名穿着海軍外套的聯邦軍官。

他們回溯而去,先是十幾年,之後以世紀爲單位。一名法國革命的參與者出現了,隨後一名則來自於美國大革命。索菲亞震驚地看着英格蘭內戰期間的種種衣裝——從正式的皺領、一掃而過的騎兵斗篷,到農民的短袍和粗糙製成的皮甲。

“這是一段記憶嗎?”索菲亞低聲囁嚅着這句驚歎,聲音特別小,但阿歷克斯聽見了。

他盯着卡勒姆的腦波圖,隨後說:“不。”就沒有再說其他什麼。

刺客們接連躍出,從卡勒姆的DNA中,他的腦中,也許是他的意識中——她完完全全不知道究竟是因爲什麼。

“他在回溯兄弟會的影像。”她驚詫萬分地說道。

這怎麼可能?卡勒姆在做什麼?

他正在突破所有他們曾認爲阿尼姆斯所擁有的界限,就彷彿這本應該不容褻瀆的科學法則帶來的界限卻只不過是個紙面上的建議。

索菲亞一直站在阿歷克斯身邊,越過他的肩膀看着,但當越來越多的全息成像刺客加入他們的兄弟中時,她自己也被吸引着走出去站在場中,加入到他們之中。

他們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就像她還是個孩子時,她想象中的朋友們對她來說的那種真實。那時她迷茫、獨自一人,孤獨得難以言語。她在他們中穿行着,看着他們的臉龐。有了卡勒姆現在顯示給她看的這些影像,繼續研究將能取得多麼大的成就!這個想法簡直讓人迷醉。

另一個人影踏入這一圈刺客之中。如果這些人像是真實的人的話,他現在已經死了——來者是她的父親。

他也在注視着這些全息人像,分析着,思考着。他棕色的眼睛遇上了她的目光,而她所有的歡喜和驚歎在看到他的表情時都化爲了灰燼。

他不會就她達成了聖殿騎士超過三十年來一直追尋的目標而恭喜她。他不會對她說他有多麼驕傲,也不會舉起一杯昂貴的干邑向她致敬。也許之後他會想到的。而現在,在索菲亞父親看來,在他們面前所展開的並非一次突破,而是一個問題。

“交通工具準備好了嗎?”他向正站在自己身後的麥克高文詢問道。

“準備就緒。”麥克高文回答道,聲音一如往常,平穩而冰冷。

聽到這些話,索菲亞的雙眼睜大了。她開始注意到周遭發生的事情,注意到電子警鈴警示着發生安全問題,但她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每個病人都有一個警衛看守,就連在那被稱爲無限房間的地方也不例

外,那裡的目標實驗體可是完全無害的。她父親不可能在建議離開,不能是現在,不能當卡勒姆在——

“他給了我們想要的了,”瑞金說,“現在,保護阿尼姆斯,清洗整座設施。”

“不!”

她站在那裡,緊盯着瑞金,雙手緊握的拳頭因憤怒而發抖。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麼。那意味着她的父親和所有他認爲重要的人,都將鎮靜而有序地進入等待着的直升機並起飛離開,而警衛則留下來殺掉每一個病人。

包括卡勒姆·林奇。

這本是一個終結方案——當某種災難發生且唯一的生存希望就是立即離開時纔會採取的行動。瑞金清楚,現在根本不是這種情況。

她父親不喜歡注視着卡勒姆時所見到的內容,不喜歡卡勒姆變出的這無數的刺客。艾倫·瑞金所關心的只有卡勒姆能帶來他們想要的,伊甸蘋果的所在地。而現在,卡勒姆已經沒用了……並且可能會變成一個危險。

索菲亞·瑞金已經得到了這持續幾十年的實驗的最終成功結果,但現在實驗要被叫停了。

卡勒姆已經沒有用了。病人們已經沒有用了。這棟設施已經沒有用了除了阿尼姆斯。

而索菲亞不禁懷疑,在她父親眼中,她是否也已經沒有用了。

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強硬而充滿憤怒。

麥克高文彷彿索菲亞剛纔什麼也沒說一樣開口了:“我需要先把您帶出去。”

“不!”索菲亞再度大叫。她朝麥克高文走近了一步,臉頰因爲憤怒而漲紅。瑞金大步地走過她,甚至都沒有回一下頭:“我們必須走了,索菲亞!”

這不是反對,也不是爭執。艾倫·瑞金是在懲罰她。

滾燙的恥辱沖刷過她,隨之而來的是暴怒。即便是現在,當她對她父親要有意地謀殺掉五十個人——其中有些與現實的連接弱得甚至都無法造成威脅——發出質疑時,他卻無視她,就好像她不過是個四歲的孩子,抓着自己的褲腿,因爲蛋筒冰淇淋掉在地上而哭鬧。

他顯然認爲她會跟上來,像自己腿邊的狗那樣。

她沒有。

約瑟夫·林奇站在無限房間之中。燈光在閃爍,警報聲的尖叫刺入他的耳朵。但他是房間裡的二十多個人中唯一一個注意到這點的。

在過去三十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唯一一個注意到任何事情的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聖殿騎士用來引誘或威脅他,讓他進行合作。他殺死了他所愛的人,以保護她不受他們的侵擾,而他的兒子似乎就這麼從地面上蒸發了。

約瑟夫也小心地沒有與任何人成爲好友,這樣聖殿騎士就不會利用他的哪個病友來施加影響了。他從未自願進入過阿尼姆斯,而很快便因此而付出了代價。

但他是個頑固的人。他的妻子喜歡微笑着這麼說他。他緊抓着對她的記憶,包括她如何離開這個世界的記憶,彷彿緊抓着一把刀的刀刃。這很痛苦,極度地痛苦,而正因爲如此痛苦,他才如此緊緊抓住它不放。

現在,他再也不用緊抓住任何東西了。他的兒子來了。超出所有的祈禱、所有的願望、所有的奢望和夢所能夠希求的,卡勒姆找到了他的父親、並理解了他。他的兒子很強大——那是因爲她在他體內,約瑟夫想着,稍稍露出了微笑,與此同時他周圍的整個世界,這個有序得不可置信的世界,開始陷入一片混亂之中。他不再需要爲卡勒姆擔憂了。那個男孩——不,他已經是個長大的男人了,而這個男人已經選擇了自己的道路。

約瑟夫緊抓着他的刀刃,那把他曾深刺入他所愛的人的喉嚨的刀刃,那把卡勒姆壓在他喉頭的刀刃,那把卡勒姆還給他的刀刃。現在,一切都回歸到

了原點。

約瑟夫聽到警衛們來找他了。他不用看見他手中拿着的一英尺長的鋼刀,就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他能聽到刀刃短促的響動混雜在男人堅定的腳步聲中。

當這個將成爲他的兇手的男人走到他身後時,卡勒姆轉過身,平靜、隨意地,將他的刺客之刀刺入那人的身體。

兒子給自己最後的禮物,約瑟夫·林奇終於能夠像妻子一樣,爲信條而死了。

現在有三個人向他衝去。殺掉第一個人輕易得有點可笑——然後是第二個。但是,也許是無可避免,第三個警衛溜到他的身後,鋒利的刀刃深深刺了下來。

痛苦是一種禮物,讓約瑟夫在這很長、很長的時間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還活着。警衛抽出刀,滾燙的紅色血液順着約瑟夫的身體側面流了下來。

我的血不是我自己的,他想道。隨後,當刺客約瑟夫·林奇,感受到那最後的強烈冰冷降臨,當他眼前的一切成爲黑色時,他微笑了。

他自由了。

科學家索菲亞·瑞金——同時也是一名聖殿騎士——站在原地,而那刺客的羣像似乎開始清醒過來。一個接一個,他們擡起了頭,從兜帽下面注視着卡勒姆。他們看到了他,就像阿吉拉爾一樣。

卡勒姆也看着他們,與每一個人視線相交。這些是他的先祖們?他們站在這裡是在進行沉默的譴責——還是祝福?

只有卡勒姆知道,無論以什麼樣的方式,她與他在一起的時間都已所剩無幾。這個意識刺痛了她。

有一個剛剛纔出現的影像比其他人都要矮小、纖細。當索菲亞注視着時,這個人影擡起頭,注視着卡勒姆,就像其他人所做的一樣。

這是卡勒姆的母親,她身材纖細,小巧玲瓏,有着一頭溫暖的紅金色頭髮。她注視着自己的兒子,帶着一抹微笑。

歲月留下的痕跡從卡勒姆臉上消失了。自索菲亞認識他以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認識他的時間幾乎長及他的一生——他第一次看起來毫無防備。他緩慢地動起來了,彷彿獨自沉浸在一個夢中,直到他與他母親的全息影像站得如此接近,甚至伸出手就能觸碰到她。

索菲亞從來沒有像嫉妒卡勒姆·林奇一樣嫉妒過任何一個人——這一刻,這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屬於她的一刻。這一刻太過親密。它屬於這兩個人,以及其他刺客們,也包括那些仍在這些房間和走廊中戰鬥着的刺客後裔們。

一名聖殿騎士在此刻是不被歡迎的。

在這一刻,另一名刺客擡起了頭。但這一位儘管身處在那些人中,卻沒有注視着卡勒姆,而是朝索菲亞轉過頭——那是一個纖細的身影,戴着一個簡單的棕色亞麻兜帽。

擁有黑色邊緣的藍色雙眼直直地迎上了索菲亞的眼睛。一張索菲亞認識的臉,裝飾着細小、華麗的刺青,正緊緊注視着她。

有一瞬間,索菲亞幾乎無法呼吸。

在那頂樸素的棕色兜帽下,是她自己的臉。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被一股股感情的浪潮所擊打:驚愕、歡喜、恐懼、訝異。她開始走上前,但她的手臂卻被麥克高文一把抓住。他粗暴地將她從那一圈刺客中拽了出來。

“不!”索菲亞尖叫着,用全身力氣掙扎着。但麥克高文已經習慣對抗像卡勒姆那樣強壯的男人了。她被從人生中最大的謎團前拖走,被從那些她從不知道自己懷有着的疑問,以及能夠回答那些疑問的解答前拖走。她踢打着、扭動着,被拖上了等待着的直升機,絕望像只窒息的大手一般抓住了她。

在自己的掙扎聲之外,她聽見打鬥的嘈雜聲正在接近。

刺客們正前來尋找卡勒姆——他們的兄弟。

她很欣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