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徐青鸞感覺自己好像還有意識,好像還能聽到張準的呼吸。沒錯,的確是張準的呼吸。開始的時候,她以爲是幻覺,是人死了以後從陽間帶來的幻覺。可是,慢慢的,她察覺到不對,好像除了張準的呼吸之外,還察覺到張準來回踱步的腳步聲。
徐青鸞慢慢的睜開眼睛,果然看到張準正在她的身前來回的踱步,時不時的,還掃她兩眼,眼神還相當的古怪。徐青鸞馬上明白,自己只是被張準試探了。他並不是真的要殺死自己。白色瓷瓶裡面的藥水,根本就不是毒藥。
忽然間,一陣難以滿足的喜悅,驀然涌上她的心頭。劫後餘生的喜悅,讓她有種站起來,歡呼雀躍的感覺。這種感覺,她彷彿很久沒有過了。作爲聞香教的白蓮聖母,她時時刻刻都要保持溫柔大方穩重的形象,時時刻刻都要抑制自己的私人情感,無論是高興還是悲傷,她都不能盡情的發泄自己的情感。
她的一切,都已經被白蓮聖母這個形象束縛住了。在聞香教教徒的眼裡,她就是白蓮聖母,白蓮聖母就是她。白蓮聖母應該是什麼樣的,她就應該是什麼樣的。她的一切行爲道德標準,都必須符合白蓮聖母的要求。要是不符合要求的,她就不能做,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她感覺,她活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叫做白蓮聖母的人。
但是現在,她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她在不知不覺間,卸掉了身上的負擔,卸掉了身上的光環,卸掉了所有的僞裝,卸掉了籠罩在她身上的軀殼。她就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還是一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白蓮聖母這樣的角色,已經死掉了,已經被毒藥毒死了。現在的她,和白蓮聖母,再也沒有任何的聯繫。
看着徐青鸞臉色不斷的變幻,張準並沒有說話的意思。無論是誰,被這樣試探過一番以後,都需要大量的時間來理清自己的思緒。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徐青鸞的確是死過了一次了。至少,在她的內心深處,她的確是死過一次了。現在的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她。
徐青鸞才慢慢的說道:“張準,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張準微微嘆息一聲,慢慢的說道:“徐天師,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蹟。”
徐青鸞竟然難得的有些小女兒的姿態,嘴角輕輕的翹起,秀麗的臉頰上帶着若隱若現的紅暈,有些嬌嗔的說道:“能將聞香教逼迫到現在這個地步的,能令我不得不仰藥自盡的,也只有你張準而已。”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說話語氣有點不對,一點都沒有以前的穩重,好像還有點輕佻的味道。更奇怪的是,她感覺自己,在吃了張準送來的毒藥以後,非但沒有恨張準,反而有點像張準撒嬌的味道。按理說,她應該恨透張準的,張準這個壞蛋。但是,她就是恨不起來的。相反的,她反而感覺,自己和張準的關係,居然親近了不少。
她還能感覺到,自己很喜歡眼前的感覺。她還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情感,然後將這種內心情感順利的釋放出來。從小到大,她都將自己包裹在白蓮聖母的光環裡,根本不像是一個女人,而像是一個木偶,一個萬人崇拜卻沒有喜怒哀樂的木偶。
讓她擺脫這個木偶角色的人,正是眼前的這個男人。不知道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總之,他成功的做到了這一點。徐青鸞在內心裡堅信,白蓮聖母已經被毒死了。現在的她,只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可以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面,可以擁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的人。
張準並沒有察覺到徐青鸞的心態變化。他有時候神經很敏感,有時候神經卻又很大條。他一本正經的嚴肅的說道:“我依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民心。”
徐青鸞再次難得的露出一絲絲小女兒家的姿態,眼神變得非常的清澈明亮,嘴角微微的翹起,雙手還下意識的捂在了一起,饒有趣味的說道:“民心?願聞其詳?”
張準拍拍手,朝外面朗聲叫道:“董淑嫣,進來吧。”
董淑嫣急忙從外面進來,看到徐青鸞坐在那裡,嘴角邊似乎有絲絲的笑意,一時間,竟然有些愣住了。她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師父露出這樣的笑容。這純粹是一種感覺,一種直覺。她感覺自己的師傅,忽然間親近了很多,頗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味道。
其實,說到年齡,徐青鸞不會比董淑嫣大很多,她們的師徒名分,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定下來的。以前,董淑嫣感覺自己的師傅,總是規規矩矩的,每天都是規規矩矩的做事,規規矩矩的說話,好像沒有絲毫的感情,更不要說女兒家的天真可愛了。
爲此,董淑嫣還背地裡埋怨過師傅不少次,覺得師傅爲人做事,好像木頭一樣,結果師傅每次都是規規矩矩的責罰她。可是現在,她居然感覺到,自己的師傅,好像恢復了幾分靈氣。那種翹嘴角的感覺……她是在向張準撒嬌嗎?
一時間,董淑嫣感覺滿頭的霧水,不知道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的師傅,居然會向張準翹嘴角撒嬌?要不是親眼看到,董淑嫣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會相信的。不可思議啊,太不可思議了。
誰能想得到,自己好像是木頭一樣的師傅,居然懂得翹嘴角撒嬌了!還是向張準撒嬌!開始的時候,董淑嫣還以爲自己是看花了眼,產生了幻覺。結果,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後,發現自己看到的一切,依然存在。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的確是真的。
徐青鸞忽然轉頭看着董淑嫣,眼神裡面充滿了關愛,好像姐姐看着妹妹一樣,溫柔的說道:“嫣兒,你愣着做什麼?坐下來啊!”
董淑嫣腦海裡又是嗡的一聲,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來一樣。彷彿有個人在她的腦海裡,反反覆覆的告訴她,你的師傅說話居然如此的溫柔了,居然不是板着臉說話了,居然對自己是如此的關愛了……
因爲反差實在是太大了,董淑嫣怎麼都無法相信,自己的師傅,居然變得如此的溫柔了,就好像是自己的姐姐一樣。正在狐疑的時候,她忽然看到地面上的瓷瓶碎片,又情不自禁的滿臉愕然,疑惑的問道:“張準,你做什麼?你給我師傅吃了什麼?”
張準直言不諱的說道:“你師父剛纔將毒藥喝下去了,她已經死過一次了。現在的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了。”
董淑嫣微微一愣,隨即失聲說道:“你好狠!”
張準冷冷的說道:“你應該感謝你的師父,要不是她的決斷,決心以身赴難。你和你的那些骨幹手下,一個都活不下來。”
董淑嫣氣鼓鼓的說道:“你!”
張準冷冷的說道:“韃子就要發動第三次入寇,我不會允許我的地盤上,出現任何不和諧的因素。如果你們師徒試圖在我這裡玩什麼花招,你們全部都要死!”
徐青鸞和董淑嫣都是微微一怔,秀麗的臉色都是齊齊一變,齊齊失聲說道:“韃子要發動第三次入寇?”
張準鼻孔裡冷哼一聲,不屑的說道:“他們是衝着我來的,你們緊張什麼?”
徐青鸞欲言又止。
董淑嫣卻是氣鼓鼓的說道:“哎!張準,你不要以爲我們聞香教就不敢殺韃子!我們只是沒有能力而已!你將你們虎賁軍的武器賣給我,我去殺幾個韃子給你看看!”
張準毫不客氣的說道:“先管你你們聞香教的事情吧,還殺韃子呢!真要殺韃子,你們以前在登州城外怎麼不殺?”
董淑嫣氣得直翻白眼。
張準不理她,向徐青鸞說道:“徐天師,我問你一個嚴肅的問題,你真的認爲無生老母,真空家鄉是能夠實現的嗎?”
徐青鸞虔誠的說道:“當然。”
張準深沉的說道:“那麼,你們準備怎麼實現呢?”
董淑嫣插口說道:“推翻現在的朝廷,建立新的社會!”
張準微微冷笑一聲,慢悠悠的問道:“那你們準備怎麼推翻朝廷?”
董淑嫣張口就來,不假思索的說道:“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張準忍不住哈哈一笑,雙手在桌面上輕輕的敲了敲,大聲說道:“好個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當真是厲害!那麼,我問你,你們的牆在哪裡?糧在哪裡?”
董淑嫣條件反射的說道:“牆在我們每個教徒的心中,糧在敵人那裡。只要將大家發動起來,勇於進取,就能夠將敵人的糧食變成我們自己的糧食。我們消滅的敵人越多,積聚的糧食就越多。”
張準意味深長的說道:“你的意思,你們準備靠長期的搶掠爲生了?你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自己生產糧食?”
董淑嫣毫不客氣的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那些豪強地主,士紳權貴,沒有一個好人,搶掠有啥不可?你們虎賁軍難道就沒有搶過大戶嗎?”
張準斜眼看看徐青鸞,緩緩的說道:“徐天師,這是你的弟子?”
董淑嫣頓時氣惱了,又要辯駁,最終還是習慣性的看了看徐青鸞的臉色。她感覺到自己的師傅,好像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好像溫柔靈秀了不少。只是,她以前被師傅訓斥慣了,卻是不敢有絲毫逾越。
徐青鸞微微一笑,委婉的說道:“嫣兒,不要生氣,你先聽都督大人有什麼說法。”
董淑嫣再次愕然的看着自己的師傅。她有種感覺,自己的師傅,好像是真的換了一個人一樣。以前的她,和自己說話,絕對不會這麼溫和的。只要輕輕一句話,甚至是一個眼色,她只有乖乖的面壁思過去。難道,張準的毒藥真的這麼厲害?居然能改變一個人?早知道,自己就給師傅弄點毒藥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張準點點頭,直言不諱的說道:“徐天師,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無非是世界大同的另類說法而已。要建立大同社會,光喊口號是沒有用的。造反,要有人,有錢,有糧,有槍,有民心。人,你們有。錢,有一點。糧,有一點。槍,基本沒有。”
徐青鸞臉色明顯有些躊躇,欲言又止。顯然,張準說的太直白,她比較難接受。沉浸於白蓮聖母這個角色慣了,她更加擅長於鼓動性的言論。儘管她現在已經從白蓮聖母的角色中掙脫出來,想要完全消除這個角色帶來的影響,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目光橫掃兩師徒一眼,張準毫不掩飾的說道:“我打敗你們,原因很簡單。我人比你們多,錢比你們多,糧比你們多,槍比你們多,民心比你們多。”
董淑嫣不服氣的說道:“我們聞香教也是有民心的。”
張準輕蔑的毫不掩飾的冷笑一聲,硬邦邦的說道:“你那些根本不叫民心,只能叫引誘。你以爲聚集一羣的烏合之衆,就能夠成事了?你們打土豪,分浮財,分糧食,的確是吸引到了很多的貪心之徒,在短期內可以裹挾大量的民衆,但是,浮財分完以後呢?糧食分完以後呢?你們有想過,將這些人長期的利用起來嗎?”
董淑嫣很不甘心,卻又找不到地方反駁。因爲,張準正好說到了聞香教的痛處。每次聞香教起義,剛開始的時候,都是聲勢浩大,浩浩蕩蕩的,方圓幾個州縣都有大量人口跟隨,裹挾數十萬人很常見。但是,隨着官兵鎮壓的到來,人員就會不斷的散失,到最後完全走光。
究其原因,正如張準所說的那樣,很多人就是衝着聞香教發放的糧食和浮財到來的。要是有糧食,有浮財,他們還能團結在聞香教的四周,甚至,用財富手段刺激一下,他們還有勇氣和官兵打仗。攻城略地什麼的,他們最積極。因爲破城以後,可以搶掠到更多的物資。但是,一旦浮財分完了,糧食吃完了,他們就四處散去了。
到後來,連官兵都察覺到這一點了。在聞香教起事的時候,官兵往往不直接出兵鎮壓,而是分兵把守各地,讓聞香教搶不到更多的糧食和浮財。等一段時間過去,聞香教原來搶掠到的糧食消耗完畢,自己就會不斷的散去。到那個時候,官兵再出動清剿,必然是事半功倍。
聞香教每次起事,都有幾十萬人聚集,糧食是巨大的壓力。除非是能夠攻略到更多的州縣,能夠搶掠到更多的糧食,否則,糧食很快吃完,民衆很快就會散去。一旦裹挾的民衆散去,聞香教就只剩下一些光桿司令了。
這次聞香教在萊陽起事,同樣飽受糧食問題困擾。由於虎賁軍的封鎖,萊陽、棲霞兩地聞香教教徒,根本吃不上飽飯。連飯都吃不飽,自然有無數的怨言,對聞香教也就沒有了好印象。當虎賁軍殺來的時候,根本沒有心思抵抗,即使是王益倫,也只有遠遁的份。
張準繼續說道:“你們有一套完整的綱領嗎?你們的教義,空洞的要命,執行起來根本沒有可行性。你們還習慣使用下三濫的暗殺手段,卻沒有想過,堂堂正正的打敗敵人。這天下,有誰是依靠下三濫的手段取來的?依靠下三濫的手段,本身就落了下乘,永遠成不了大事。”
“你們號稱有十部神兵,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灰,聽起來牛皮哄哄的,但是,真正接受過專業軍事訓練的有多少人?拿起武器不等於就是士兵!沒有訓練,沒有組織,沒有指揮,沒有紀律,人數再多,都是渣!看看陝西亂軍,經常有幾萬甚至數十萬,卻被盧象升的幾千人就打的狼狽不堪。永遠都是那句話,兵貴精不貴多!”
徐青鸞心悅誠服的說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青鸞受教了。”
董淑嫣明知道張準說得有道理,卻是不服氣的低聲說道:“教訓人一套一套的,你做起來就很好嗎?”
張準隨手扔出一張黃紙,傲然說道:“我要是做的不好,你師父會將你的生辰八字送來給我?”
董淑嫣接過來一看,頓時面紅耳赤,又急又怒,輕紗下的胸脯,不斷的起伏,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原來,黃紙上面,正是她董淑嫣的生辰八字。
當時女子的生辰八字,是非常秘密的,一般只有結婚之前,纔會請先生來勘合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徐青鸞將她的生辰八字送給張準,自然是要將她許配給張準了。現在,張準用這個來反駁,差點沒將董淑嫣給氣死。
其實,她很清楚,張準的很多話,都戳中了聞香教的致命之處。但是,越是被張準戳中,她越是難受。人都是愛面子的,本來覺得自己做的還不錯,最後卻被人教訓一通,說得一無是處,誰能受得了?她本來就是很要面子的人。
張準伸手將黃紙拿回來,放入懷裡收好,冷冷的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師父就是你的親生父母,既然她做主,將你許配給我,你就算想飛,都飛不掉!”
董淑嫣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話來。
誰能想到,事情居然會出現這麼戲劇性的變化?
一不小心,自己居然成了張準的女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加稀奇古怪的了!董淑嫣感覺自己的眼前,一片的漆黑。好吧,從內心來講,董淑嫣對張準並不是很抗拒,畢竟以前就有過接觸,對張準的性格,是有幾分瞭解的。做他的女人,也不算太壞。
只是,糊里糊塗的就這樣被賣了,董淑嫣還是夠鬱悶的。偏偏這樁婚事,還是徐青鸞許諾的。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以徐青鸞的身份,不可能將這個允諾收回來。換言之,她做張準的女人,除非是出現奇蹟,否則是不可能有所改變了。
徐青鸞卻是臉頰微微泛起一層紅暈,她想起了之前自己的允諾。不知道張準是否還記得她之前的允諾。若是張準記得,倒是麻煩。這天底下,有姐妹共侍一夫的,卻沒有師徒共侍一夫的。那是禁忌。但願張準什麼都不記得了。
微微沉吟片刻,徐青鸞穩定自己的思緒,慢慢的說道:“張準,你能接受嫣兒,我也就放心了。從現在開始,聞香教的事情,我就全權交給她來處理了。聞香教何去何從,全在你一念之間。從此以後,我徐青鸞就常伴青燈古佛,與世隔絕,再也不問世事了。”
張準點點頭,慢條斯理的說道:“徐天師,你要出家修行,可以。但是,有兩個條件。第一個,你必須帶髮修行。第二個,你不能離開我的身邊。”
董淑嫣又是氣憤又是無奈的說道:“師父都已經要出家了,你還要禁錮她?她既然說與世隔絕,那就是與世隔絕了,聞香教的事情,和她再也沒有任何的關係。”
張準冷冷的說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你師父想要與世隔絕,別的聞香教餘孽,未必想她與世隔絕。你師父不想生事,他們卻有可能強迫你師傅生事。除非你師父死了,否則,她休想離開我的身邊。你要是覺得你師父很受委屈,行,這裡有一瓶鶴頂紅,貨真價實的毒藥,只要你師父吃了,一了百了。”
說罷,掏出另外一個瓷瓶,啪的一聲放在桌面上。
董淑嫣一把將瓷瓶搶過去,拔掉木塞,輕輕一聞,發現果然是真的鶴頂紅,頓時色變。她本身就是研究毒藥的,自然清楚鶴頂紅的厲害。她急忙將木塞塞好,又將瓷瓶藏在自己的懷裡,然後咬着自己的牙齒,氣嘟嘟的卻又外強中乾的說道:“張準,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