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崇禎的確有很多的奏章需要處理。他桌面上的滿滿當當的奏章,都是今天從內閣轉來的。這是一天的量,而不是累積起來的量。自從登基以後,崇禎都堅持每天的奏章每天批閱,絕不過夜,除非是生病了,連筆都拿不起來。
一般來說,奏章在到達皇帝這裡之前,會有內閣的批示,擬出大體的處理意見。皇帝看了以後,覺得沒有什麼需要修改的,過一過目就算了。有些皇帝甚至自己都不過目,直接將奏章交給司禮監處理。劉瑾、魏忠賢的權力,就是這樣極度膨脹起來的。
但是,崇禎登基以後,所有的奏章,在內閣批示以後,他還要親自批示。原因很簡單,他信不過內閣。當然,這是心照不宣的,沒有人會說出來。崇禎在十七年的時間裡,換了五十位閣臣,換了十五位的刑部尚書。大臣的變更如此的頻繁,焉能維持內閣的正常運轉?
因爲崇禎太勤勞,內閣的批示基本不頂事,有的甚至被崇禎臭罵,慢慢的,內閣這邊,乾脆懶得批示了,有奏章直接就轉給了崇禎。崇禎也不怕辛苦,只要是有奏章,都必然要處理完畢,才上牀就寢。由於奏章太多,他有時候一天只能睡兩個時辰不到。
內閣轉過來的奏章,是分了幾種顏色標籤的,分別代表不同的類型。紅色的,是軍務。藍色的,是民政。黃色的,是皇室宗親。青色的,是錦衣衛送來的。紫色的,是東廠送來的。還有其他的顏色,不一而足。
現在放在案頭上面的,最多的就是紅色的。這充分說明,在崇禎朝,軍事鬥爭乃是第一要務。在度過二百六十七個年頭以後,大明朝已經是一片的風雨飄搖。在關外,在關內,都處於一片的戰亂當中。
東北的韃子,龍精虎猛,越打越強,控制了遼東之地不說,還深入到明國的內部來搶掠。對於韃子,明軍已經基本沒有反擊之力,只能被動的防禦。戰爭的主動權,完全是掌握在韃子的手裡。
這些紅色的奏章,有相當部分是從錦州、山海關前線送來的。情報反映,遼東的韃子,又開始有活躍的跡象,只是不知道韃子準備有什麼動作。遼東監軍高起潛於是伸手問崇禎要錢要糧,要增加軍隊的數量,結果被崇禎大罵“窩囊廢”。
陝西的民亂,情況也不是很好。洪承疇是有能力的,盧象升也是有能力的。崇禎要兩人傾力合作,將民亂儘快的鎮壓下去。但是,兩人不斷的發動進攻,的確是斬殺了不少的亂軍,卻是沒有辦法將其剿滅。因爲,亂軍四處出擊,行蹤飄忽,根本不可能將他們全部圍困在一起。
陝西民亂,是典型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明軍錯過了車箱峽那樣的大好機會,在接下來的戰鬥中,都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由於亂軍實在是太狡猾,官軍還遭受了一定的損失。其中,最大的損失,莫過於曹文詔的死。
曹文詔,山西大同人。在遼東從軍,隨熊廷弼、袁崇煥等抗擊後金軍。以功歷官遊擊、參將等職。崇禎三年(1630)七月,擢升延綏東路副總兵。次年四月,殺害起義軍首領王嘉胤,以功擢臨洮總兵官。繼在陝西晉先後擊破多支農民軍,受命節制陝西、山西諸將。後調之大同。
崇禎七年七月,韃子入寇大同,曹文詔固守懷仁。因失地,論罪充軍邊衛。山西巡撫吳甡保薦,乃覆命爲援剿總兵官,立功自贖。崇禎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在真寧湫頭鎮(今甘肅正寧)被農民軍包圍,自刎而死。
幸好,從總的局面來說,官軍還是佔據了上風的。陝西亂軍已經不可能像當日在河南的時候那樣,聚集起幾十萬人的兵力了。曹文詔的死,只是一個意外。崇禎下令厚葬曹文詔,以激勵其他官軍的士氣。
還有山東的張準……
一想到張準,崇禎就有點惱火。
他自覺,對張準已經足夠仁慈的了。默許他提督兩府一鎮的軍務,這是大明朝開國以來,總兵官從來沒有過的權力,即使很多勳臣權貴也不能做到。但是,張準還是不滿足。張準居然又跑到了河間府來了。張準來河間府做什麼?白癡都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這個張準,真是個禍害。不將他徹底的消滅,朝廷實在是不放心。但願吳三桂和許定國兩人,能夠將張準攆出去。不過,想到張準送來的韃子的首級,崇禎內心又非常的矛盾。明國內部,好像張準這麼能打仗的,還真是一個都沒有。要是張準能夠幫忙對付韃子,那該多好啊!
“嗯?”
忽然間,崇禎看到了一份奏章。可能是奏章的內容有些突兀,崇禎情不自禁的露出驚訝的神情。但是看完奏章以後,他的眉頭,又情不自禁的牢牢的緊縮在一起。
這個奏章是史可法送上來的。史可法從張準那裡得到韃子即將入寇的情報,回到京城以後,立刻報給了兵部,請請兵部加以覈實。但是,兵部尚書張鳳翼,根本不相信,還冷嘲熱諷史可法是多管閒事。史可法一怒之下,乾脆寫了一份奏章,直接送到皇帝這裡。
按理說,這是不合規矩的。史可法不管軍務,又是六品的官員,又不是言官,按照常規的途徑,根本無法將奏章送到皇帝這裡。這種奏章,在內閣就被截留了。如果沒意外的話,史可法還會被追究責任。不過,可能是由於奏章的內容,實在是有些驚悚,內閣不敢截留,才送到了崇禎的面前。
“黃臺吉……”
崇禎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
韃子的每次入寇,都等於是在狠狠的抽崇禎的耳光,他對於奴酋黃臺吉的痛恨,當然是不必表述了。如果韃子真的發動第三次入寇,崇禎的臉
又要被狠狠的打一次。這樣的事情,崇禎是絕對不會允許發生的。前兩次韃子入寇,他還記憶猶新。那是刻骨銘心的恥辱,他無法承受的恥辱。
“把溫體仁叫來。”
崇禎忽然叫道。
王承恩急忙派小太監去請人。
由於崇禎的超級勤政,每天批閱奏章都要到深夜,導致內閣每天晚上都要留人值班。內閣的幾位大學士,輪流守候。要說大明朝那麼多屆內閣,最辛苦的一屆,非崇禎朝的內閣莫屬了。不但辛苦,還危險。隨時隨地都有生命危險。
今晚內閣值班的,正是首輔溫體仁。很快,溫體仁就到來了,簡單的行禮以後,就被賜座。因爲經常和皇帝議事,溫體仁對西暖閣的一切,自然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溫體仁一表人才,反應非常的敏捷,口才非常好,坐下來以後,就細心的觀察崇禎的神情。沒有發現什麼異樣,馬上就完全放下心來。
崇禎直接將史可法的奏章遞給他,皺眉說道:“長卿,對史可法的奏章,你怎麼看?”
溫體仁簡潔的說道:“聳人聽聞,不可不防。”
崇禎臉色陰沉的說道:“你說得仔細一點。”
溫體仁娓娓說道:“微臣也曾收到謠言,說是韃子即將入寇。微臣還派人調查過,流言是從真定府、保定府一帶流傳開來的。很多當地的百姓都相信了。大批的百姓,擔心遭受韃子的毒手,紛紛南逃。當地官府也無法制止。但是兵部和遼東方面,都沒有確切的情報,臣不敢妄下結論。”
崇禎神情冷漠的說道:“史可法是從張準那裡得到的情報。”
溫體仁意味深長的說道:“陛下,萬一是張逆的調虎離山之計呢?”
崇禎的臉色越發的陰沉。
溫體仁的話,正好擊中他的內心痛處。情報要是別人轉來的,崇禎或許會相信幾分。但是,情報是從張準那裡得來的,崇禎就要高度懷疑了。要是他抽調京師的兵力支援邊關,張準率軍突襲京師,豈不是京師陷落?沉吟片刻,崇禎慢慢的說道:“還需小心謹慎。命令各地多調團練,維護京師。”
溫體仁沉默片刻,委婉的說道:“皇上,是否讓江南儘快將秋糧押解進京?要是各地團練到來,糧草不足,微臣擔心……”
崇禎頓時有點惱怒,下意識的說道:“秋糧尚未入京?上次不是催過楊一鵬了嗎?他想跟劉榮嗣一樣嗎?”
旁邊的王承恩內心忍不住微微一驚,皇帝一怒之下,又要逮人了。溫體仁不安好心,在劉榮嗣之後,又將矛頭指向了漕運總督楊一鵬。偏偏皇帝對溫體仁又是如此的信任,當真是無可奈何。
崇禎八年九月初三日,總督河道侍郎劉榮嗣被逮下獄。以前,劉榮嗣覺得駱馬湖潰淤,漕運不通,乃提議從宿遷至徐州別鑿新河,引黃河水注其中以通漕路。這項工程總共需要耗費白銀五十萬兩,開挖新河二百餘里。
其中邳州上下皆黃河故道。深尺許即爲沙,朝挖成河,經宿沙落,河坎復平,如此者數四。待引黃河水入其中,波流迅急,沙隨水下,遂淤淺不可以行舟。及漕舟將至,而駱馬湖之潰決適平,舟人皆不願由新河。
劉榮嗣親往督之,欲繩以軍法,入者苦淤淺,多怨。巡漕御史倪於義劾其欺罔誤工,南京給事中曹景參復重劾之,遂逮下獄,坐贓病死。其後駱馬湖復潰,舟行新河,無不思劉榮嗣功者。
其實,劉榮嗣被逮捕下獄,完全是因爲溫體仁的關係。只要有工程,就有油水,更何況是河道工程?溫體仁想要插手河道,卻被楊一鵬拒絕。溫體仁於是指使手下揭發劉榮嗣,除掉楊一鵬的得力助手。但是溫體仁最終的目標,依然是漕運總督楊一鵬。
果然,溫體仁不動聲色的說道:“楊一鵬說冬天河道水淺……”
崇禎頓時大怒,不等溫體仁說完,就厲聲喝道:“傳旨!要楊一鵬於年底之前,將秋糧押送入京!否則法辦!”
溫體仁眼神裡閃過一絲絲陰險的笑容,當即自告奮勇擬旨。旁邊的王承恩看在眼裡,內心裡情不自禁又悄悄的搖搖頭。崇禎太急功近利了,做法急躁,根本不管部下的感受。河道水淺,乃是事實。水淺不能行舟,楊一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及時將秋糧送到。溫體仁藉機整楊一鵬,無非是想控制漕運總督的位置而已。
須知道,溫體仁是通過打擊周延儒而上來的。而周延儒,乃是東林黨的人。這個楊一鵬,和東林黨的關係,也非常的密切。整掉楊一鵬以後,東林黨在朝中又要少一個大將。溫體仁要大權獨攬,必須東林黨人都全部清洗乾淨。
在過去的一年時間裡,溫體仁已經除掉了兩個對手。一個是文震孟。一個是鄭蔓。文震孟原本是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在內閣排名第四。他與首輔溫體仁不和,多次指責溫體仁徇私舞弊。溫體仁於是在皇帝的面前,多次說文震孟的壞話。崇禎皇帝不辨是非,怒責文震孟“徇私撓亂”,於十一月初七日奪官,罷職回鄉。鄭蔓原本是山東提刑按察使,素來和文震孟交好。這次文震孟被罷職,鄭蔓也受到了牽連。
溫體仁擬好聖旨,交給崇禎過目。崇禎看了以後,沒有發現問題,於是交給王承恩。王承恩面無表情的取來玉璽,蓋在聖旨之上。至此,聖旨就可以發出了。溫體仁打倒了自己的目的,於是告辭離開。崇禎卻還在繼續批閱奏章。
王承恩侍候在旁邊,好像是雕像一樣,無聲無息。龍案後面,大明國的皇帝,依然在奮筆疾書。崇禎自我感覺非常的積極,非常的勤奮,三皇五帝,歷朝太祖太宗,都沒有他這麼勤勤懇懇的。他相信以自己的努力,是可以力挽狂瀾,中興明室的。長夜漫漫,燭光昏黃,映照着一個孤單而勞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