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對高起潛其實也非常惱火。東林黨一脈的人,本來對宦官就是非常惱怒的。魏忠賢專權的時候,東林黨和魏閹的爭鬥,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死在獄中的東林黨人,可謂是一批又一批。最終,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東林黨還是成功的笑到了最後,成功的扳倒了魏閹。
當初崇禎上臺的時候,東林黨人說服崇禎打壓宦官勢力,壓制廠衛。宦官的勢力的確是消沉了一段時間。但是後來,崇禎又逐漸的使用中官(即宦官的體面稱呼),宦官的勢力再次加大,令東林黨一系的人都非常頭痛。現在高起潛如此的囂張,劉宗周的火氣,馬上就上來了。
顧不得皇帝在前,劉宗周同樣指着高起潛罵道:“你這閹貨!誤國誤民!遼東異動,你不能辨識!蒙古異動,你同樣不能辨識!鎮守邊關,如同兒戲!有命出戰,拖拖拉拉!要錢要糧,中飽私囊!”
他官職不高,只是工部侍郎,名氣卻是相當的大。天下士子,沒有幾個人不知道他劉宗周的。否則,今晚也不會陪着工部尚書傅宗龍在西暖閣出現。真正說起來,劉宗周的名聲,要比傅宗龍大得多了。他這一番指責,簡直是將高起潛打入十八層地獄。只要其中的任何一項罪名成立,高起潛都是挫骨揚灰的下場。
高起潛頓時不幹了。論口才,他肯定不是這些文人的對手。和劉宗周繼續爭辯下來,他只有被斥責得體無完膚。但是,他有崇禎可以依靠。他立刻撲倒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說道:“皇上,您要爲奴婢做主啊!劉老匹夫這麼污衊奴婢,就是在污衊皇上您啊!皇上,奴婢所做的一切,可都是爲了國家社稷,爲了黎民百姓,爲了皇上您啊!天地可鑑,天理昭昭的啊!”
崇禎果然面色陰沉,冷冷的盯着劉宗周,不耐煩的說道:“劉宗周,你閉嘴!朕在這裡,你休得放肆!”
劉宗周只好跪謝致禮,站起來以後,一言不發。
崇禎的臉色很不好,心情更是糟糕。剛纔一行人提到張準的時候,崇禎的心情,就非常鬱悶。韃子入寇的消息,不但兵部知道,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內閣也知道。史可法的奏章,都直接遞到他這裡來了。當時,他也沒有放在心上,以爲是張準別有用心,於是擱置在了一旁,不再理會。沒想到,韃子真的來了。
後悔啊,崇禎是真的後悔了。接到韃子第三次入寇的消息,崇禎的心情,只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晦澀。晦澀之外,又顯得非常的不甘心。他搞不懂,自己每天那麼勤勤懇懇的批閱奏章,那麼兢兢業業的處理國事,連男女之情都幾乎放棄了,國運還是如此的糟糕。韃子這樣連連入寇,得到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劉宗周的這番說話,極大的刺痛了崇禎。崇禎不覺得劉宗周是在訓斥高起潛,而是在訓斥自己。因爲,遼東異動,他知道。蒙古人異動,他知道。韃子可能發起入寇,他同樣知道。要說兒戲,也有他自己的一份。他是皇帝,當然是不會承認錯誤的。逆鱗被刺到以後,他的慣常做法,就是狠狠的反擊對方。結果,他就毫不客氣的吼了劉宗周一嗓子。
楊一鵬和劉宗周關係交好,當然不願意看到崇禎繼續追究劉宗周的責任,有意無意的錯開話題說道:“大錯已經鑄成,多說無益,各位臣工,還是想想如何儘快的挽救危局吧。以我之見,韃子這次南下,沒有三頭五個月的時間,恐怕是不會退走的。只怕到時,整個北直隸都要被蹂躪成人間地獄,便是黃河到京城的運河,也要遭受破壞。屆時,江南的錢糧無法供應京師,卻又如何是好?”
果然,這個大問題拋出來,就算對劉宗周怨恨不已的高起潛,也不得不分心了。打仗,沒有錢糧可不行。沒有足夠的錢糧,不要說沒有士氣,士兵甚至可能起來內訌。崇禎二年韃子第一次入寇的教訓,大家還歷歷在目。耿如杞和張鴻功的命運,誰也不想重蹈覆轍。不想重蹈覆轍的話,就要想辦法保證足夠的錢糧供應。
京師人口過百萬,每天耗費的錢糧,就是天文數字。加上可能到來的勤王軍隊,人口的數量還要繼續增加。現在京師每石粗糧的價格,都已經超過二兩銀子。若是價格繼續飛漲,局勢會更加的糟糕。一旦京師內部也產生動亂,甚至是內訌,那情勢就危急了。
一直沒有怎麼吭聲的工部尚書傅宗龍,慢慢的說道:“以臣之見,還是要藉助張準的力量。即使不能抗擊韃子,請他派兵維繫好運河的安全,也是非常必要的。”
刑部尚書喬允升點頭說道:“臣也贊成要張逆出兵。問題是,只怕張逆不肯輕易答應,各位臣工還是要想想辦法,將此賊動員起來。此賊既然可以在黃縣消滅那麼多的韃子,想必在別的地方,也可以給韃子製造麻煩。”
崇禎二年的時候,他就是刑部尚書,韃子入寇的時候,因爲處置失當,有幾十個犯人趁機逃跑了。結果,崇禎一怒之下,將他下獄處理,害得他差點兒死在了監獄裡面。其實,對於一個正二品的刑部尚書來說,幾十個囚犯逃跑,真的是小事。就好像是今天的某個監獄逃跑了幾十個囚犯,和司法部部長的確沒有太大的關係。但是,當時正在火頭上的崇禎,一股氣發泄到他的身上,乾脆將他給下獄了。
一直到不久前,喬允升才官復原職,重新擔任刑部尚書。因此,從內心來講,喬允升是不想重蹈覆轍的。另外,因爲某些特殊的原因,喬允升和大理寺評事趙任有來往,而趙任和高弘圖又有來往。自然而然的,他對張準的瞭解,也要比其他人多。因此,喬允升對張準的認識,是比較中立的。
和劉宗周不同,喬允升並不擔心《均田令》的影響。因爲,他的老家是在河南洛陽。洛陽是什麼地方?是福王府的所在。由於得到父親的極度寵愛,福王在洛陽,乃至是整個河南,都可謂是一手遮天。福王名下的田地,有三四千萬畝,基本上是霸佔了河南大部分的良田。其他人全部都要靠邊站,哪怕你同樣是當官的。
即使是正二品的刑部尚書,喬允升在那裡,不過是置辦了幾百畝田而已。按照《均田令》的規定,只要田主將田地分開,每個人的名下,不超過五十畝即可。這樣的規定,喬允升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甚至,全部田地不要也可以。他的家族人口也不多,全部搬遷到萊州府境內,也不是什麼難事。
認真說起來,河南洛陽這個地方,真的是太危險了,那裡是四戰之地,亂軍、官軍你來我往,你追我趕,翻過來,覆過去,好像梳子一樣,將田地梳了一遍又一遍。一不小心,搞不好就要被亂軍或潰兵滅族。年頭的時候,陝西亂軍三十六營在河南聚集,喬允升就提心吊膽的。
喬允升本人端方廉直,處事剛正不阿,他甚至想到萊州府擔任一個小小的推官,也不願意擔心刑部尚書。他的最大願望,就是在自己的管轄範圍之內,打造一片朗朗晴空,讓所有的不法分子都得到懲處,讓所有的黑暗,都全部暴露在陽光的下面。
想要做到這一點,在朝廷根本不可能的。唯一有希望的地方,還是張準控制的地盤。根據張慎言的說法,張準對於法治,還是很重視的,不允許有違法亂紀的情況發生。要是他能到張準的控制區來,必然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因此,喬允升明着是在爲朝廷分憂解難,其實暗中是幫助張準說話,希望張準得到更大的好處。
王坤和高起潛互相對望一眼,暫時放下兩人的矛盾,異口同聲的齊聲說道:“皇上,奴婢認爲,張逆可用。”
拉着張準來一起對付韃子,自然是最好不過了。高起潛從吳三桂那裡得來的消息,說是張準的部隊,的確能打仗。吳三桂毫不掩飾的建議,一旦韃子南叩,應該讓張準去打頭陣,這對於朝廷是很有好處的。
楊嗣昌說道:“臣附議。”
劉宗周也說道:“臣附議。”
戶部尚書侯恂用夢遊般的聲音說道:“臣亦附議。”
樑廷棟和張鳳翼互相對望一眼,先後說道:“臣等附議。”
能夠借張準的手來消滅韃子,又或者是借韃子的手來消滅張準,對於朝廷來說,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如果兩者同歸於盡,那就更好了。
楊一鵬有些擔心的說道:“臣提請皇上三思!張準主動提出和韃子接戰,其實是附帶有條件的,就是想要兼管山東軍務,如果這個條件沒有達成,我想他是不會答應出戰的。”
傅宗龍有些疑惑的說道:“兼管山東軍務,有何不可?韃子南下,顯然是要直入山東的,以山東巡撫目前的兵力,只怕沒有抵擋的力量吧?最後還不是得依靠張準?這裡面有什麼區別呢?”
楊一鵬晦澀的說道:“仲綸,你不知道,張準這個人,最喜歡就是擴張地盤。要是將山東的軍務都送給他,以後朝廷就別指望在山東得到一分一毫的好處了。現在的萊州府和登州府,還有東江鎮,完全就是獨立王國,外人水潑不入的。”
溫體仁不慍不火的說道:“既然如此,大友有什麼好提議?”
楊一鵬字大友,號昆岑。平時一般人都稱之爲昆岑,只有溫體仁一直叫他大友,頗有輕視他的意思。大友,大友,這樣的字,的確不太雅觀。楊一鵬委婉的說道:“不若給他一個虛銜算了。”
劉宗周搖頭說道:“虛銜?那是肯定不行的!此賊不吃這一套!”
楊一鵬憂心忡忡的說道:“要是真的讓他兼管山東的軍務,那還得了?諸位臣工別忘記了,運河也是從山東經過的。韃子卡斷了運河,京師將陷入困頓。要是被張準卡斷了運河,京師同樣會陷入困頓。諸位臣工,以後總不想看張準的眼色行事吧。”
提到運河的事情,大家就沒有了說話的興趣。運河的運輸太重要,朝廷絕對不能讓其掌握在別人的手上。顯然,張準是不可能兼管山東的軍務的。偌大的山東,決不能白白的送給張準。落入他手上的地盤,那可是真正的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但是,要是不給張準一點實質性的好處,相信張準是絕對不會給朝廷出力的。這傢伙早就是反賊,早就表明自己和朝廷不是一條心的。只是現在朝廷和他,都在互相利用而已。到了他的份上,官位、虛銜、爵位什麼的,都難以打動了。唯一可以打動他的,只有地盤。還得是不小的地盤。
曹化淳忽然說道:“皇上,奴婢聽說青州府也已經有虎賁軍進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青州府真的已經有張逆的人駐紮,不如讓他兼管青州府的軍務。我們和他一人退一步,各有取捨,或許他能夠接受。如果山東的地盤不夠,還可以將整個遼東都劃給他。”
劉宗周遲疑着說道:“只怕一府之地不夠……”
傅宗龍委婉的說道:“萬事好商量嘛!沒有商量過之前,誰知道張準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崇禎在這件事情上,倒是非常果斷,簡單明瞭的說道:“讓史可法去和張逆談判,看看情況再說。長卿,這件事你來抓。”
溫體仁其實不太想插手張準的事務。他總感覺,張準這個人太危險。自己還是儘量的不要直接和他幹上。做事不能太絕,否則就沒有退路了。可是崇禎指定他負責,他也只好答應下來,然後回頭去找史可法。
大事議定,衆人就陸續散去。
衆人散去以後,崇禎感覺自己還蠻有幹勁的,於是拿過奏章,繼續批示起來。燭光搖曳,映照着他孤苦的身影,就恍若眼下的大明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