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其實不想饒恕盧象升一條命。
孫承宗的死,讓崇禎覺得自己很難堪,好像自己的醜陋、自私、冷漠、刻薄、寡恩等不好的一面,都全部暴露出來了。他自己做了虧心事,很是心虛,感覺別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和以前不一樣。疑神疑鬼的他,越發提醒自己,在孫承宗的問題上,一定要慎重處理,要將自己的形象,儘可能的挽救回來。
但是,高起潛的奏疏,讓崇禎感覺有些矛盾。高起潛在這個時候上奏疏,用巨大的戰功,來換取盧象升的一條命,作爲皇帝的,要是繼續堅持的話,感覺有點不近人情。再說,赦免大臣,本來就是皇帝博取大臣們好感的重要途徑之一。赦免盧象升,其實也是可以換取大臣們的好感的。
其實,崇禎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殺大臣,於事無補,相反的,赦免一個人,還可以獲得大臣們額外的感激。然而,想來想去,崇禎還是有點猶豫,不殺盧象升,就顯得自己好像對孫承宗的死,不夠心痛,不夠如喪考妣,不夠誠心。總之,不殺盧象升,他自己的純孝形象,就好像無法挽救回來。
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當初孫承宗的喪禮。孫承宗的葬禮,是在京師舉行的。出於掩蓋自己內心的齷齪,崇禎指示喪禮必須隆重,要用最高規格,甚至可以上升到親王去世的規格。於是,得知孫承宗罹難的消息幾天以後,禮部關於孫承宗的各項褒忠榮典已經題奏皇帝,奉旨火速趕辦。
這些榮典事項,包括賜溢忠烈,贈太子太保,賜祭九壇,在京城和孫承宗的高陽家鄉建立詞堂。禮部與工部會商之後,合奏皇帝,京城的祠堂建立在正陽門月城中的東邊。明朝最崇奉關羽,敕封協天大帝,全國到處有關帝廟,建在正陽門月城中的西邊的關帝廟在京城十分有名。如今奉旨在月城中的東邊建一“昭忠祠”,分明有以孫承宗配關羽的意思。
祭棚搭在朝陽門外、東嶽廟附近,大路北半里遠的一片空地上,坐北朝南。面對東關大路,貧民房舍拆除許多,很是寬大。臨大路用松柏枝和素紙花扎一牌坊,中間懸一黃綢橫幅,上書“欽賜奠祭”。牌坊有三道門,中門是御道,備皇帝親來致祭,所以用黃沙鋪地。
從牌坊直到一箭之外的祭棚,路兩旁樹着許多杆子,掛着兩行白綢長幡和中央各衙門送的輓聯。路兩旁三丈外搭了四座白布棚,每邊兩座,三座供禮部主祭官員及各衙門陪祭官員臨時休息之用,一座供孫承宗家人住宿休息。還有奏樂人們的小布棚,設在祭棚前邊,左右相對。其餘執事人員,另有較小布棚兩座,都在祭棚之後。
祭棚門上懸一黃緞匾額,四邊鑲着白緞,上有崇禎御筆親題四個大字:“忠魂不朽”。祭棚內就是靈堂,佈置得十分肅穆莊嚴。靈堂內正中靠後設一素白六扇屏風,屏風前設有長几,白緞素花圍幛,上放孫承宗的靈牌,恭楷寫着“故大明兵部尚書、薊遼總督、太子太保、帝師、賜諡忠烈、孫公之靈位”。
前邊,左右放着一對高大的錫燭臺,中間是一個白鋼香爐。緊挨靈幾,是一張掛有白圍幛的供桌。靈堂四壁,掛着挽幛、輓聯。靈堂門外和松柏枝牌坊的門兩旁都有對聯,全是寫在白綢子和細白葛布上。所有對聯和輓聯,都是稱頌孫承宗忠君愛國,壯烈捐軀的。
京城畢竟是文人薈萃的地方,遇到皇帝爲殉國大臣賜祭的難得機會,各大小衙門,各孫承宗生前故舊,以及並無一面之緣的朝中同僚,有名縉紳,都送輓聯,自己不會作輓聯的就請別人代作,各逞才思,各顯書法,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事實上,作爲三任帝師,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薊遼總督,孫承宗的親朋好友以及部下,的確非常多。光是他們送來的輓聯,在靈堂內就根本無法全部掛起來。沒辦法,禮部的人只好在靈堂的兩邊,又做了很多的屏風,將輓聯都掛在屏風的上面,這才滿足使用。
崇禎前往祭拜的時候,第一眼就察覺到,那牌坊中門的一副楹聯,雖然不算工穩,卻寫出了當時的朝野心情。楹聯是這樣的:十載汗馬,半載孤城,慷慨忠王事,老臣命絕丹心在;千里歸魂,萬里悲風,揮涕悼元老,聖主恩深卹典隆。
因爲這些緣故,崇禎對當時的葬禮,印象還很深刻。當時,連崇禎自己,好像都真的被孫承宗感動了。他暗自發誓,一定要殺了盧象升,爲孫承宗祭祀。現在,葬禮纔過去兩三個月,就饒恕盧象升……外面的人會怎麼看怎麼說?
“皇爺,陳新甲來了。”
王承恩悄悄的進來報告。
“叫他進來!”
崇禎點頭說道。
很快,一個穿着正二品大紅官府的官員,就出現在崇禎的面前,恭敬的行禮。此人,就是新晉兵部尚書陳新甲。
陳新甲原來是右僉都御使,負責巡撫宣府,之前並無十分突出的政績。但是一個月之前,他突然被提拔爲兵部尚書,並剋日上任。這樣一來,朝廷就有了三個專職的兵部尚書,至於掛兵部尚書銜的就更多了。
爲此,京城裡面消息靈通的人物,都在暗自猜測,皇帝先是提拔吳阿衡擔任薊遼總督,現在又讓陳新甲主管兵部,只怕兵部原來的兩位尚書張鳳翼和樑廷棟,是要大難臨頭了。韃子第三次入寇,必須有大臣對此負責,張、樑二人,極有可能遭受崇禎的處罰。
陳新甲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爲了自己的前途,他對崇禎的心思,可謂是百般揣摩,千般琢磨,努力試圖提前知道崇禎的真正意圖。今日崇禎召見自己,陳新甲也隱約知道一些,是爲了盧象升的事。
其實,在陳新甲看來,這實在是不大的事情。孫承宗的死,很多人需要承擔責任,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在盧象升的身上,顯然是不恰當的。堅持要處死盧象升,那就更加的沒有道理了。
只是崇禎自己心虛,感覺放了盧象升,就好像顯得自己那啥似的。具體是那啥,陳新甲也不好意思直說。總之,要殺盧象升的,乃是崇禎的面子作怪,和孫承宗本身沒有絲毫的關係。
“臣陳新甲叩見皇上。”
陳新甲恭恭敬敬的行禮,恭聲說道。
“陳新甲,你說,盧象升的事情,該如何處理?”
崇禎直截了當的問道。
“陛下聖心獨裁,臣不敢妄言。”
陳新甲當然不敢直說,開口就是託辭。
“你說吧,朕不怪你。”
崇禎寬容的說道。
他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自己看上眼的臣子,對他都很寬容,基本上不會怎麼處罰。如之前的溫體仁,現在的楊嗣昌,還有這個陳新甲,都是崇禎看上眼的。他認爲,楊嗣昌和陳新甲的提拔,可以改變朝中無人的局面,給自己帶來好運。
“陛下,臣認爲,不如讓盧象升戴罪立功……”
陳新甲斟詞酌句的說道。
其實,這番話不是陳新甲的意思,乃是諸多同僚的意思,特別是刑部尚書汪喬年的意思。陳新甲爲什麼要聽汪喬年的話?因爲他剛入職的時候,乃是在刑部擔任員外郎,所以對刑部的人,多少有些感情。當然,最最關鍵的原因,是因爲銀子的問題。
汪喬年有心爲盧象升開脫,又有人有心想要將盧象升接納過來,銀子方面,自然不會有任何的問題。汪喬年出手就是三萬兩銀子,只要陳新甲在皇帝的面前,爲盧象升開脫。陳新甲剛剛進入京城,的確需要很多銀子打點,見到白花花的銀子,就有點動心,盤算一會兒以後,就利索的收下了。
陳新甲估計,在崇禎的面前,爲盧象升說點好話,問題是不大的。而且,陳新甲也很清楚,崇禎此刻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想殺了盧象升,以表示自己對孫承宗的死,是不可饒恕的。但是,他又想饒恕盧象升,博取一個刀下留人的好名聲。說白了,就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崇禎皺眉說道:“盧象升罪大惡極……”
陳新甲吞吞吐吐的說道:“盧象升固然罪大惡極,不可饒恕,只是朝中各位同僚,多半認爲,其行軍打仗,還有些許可取之處,當今乃是亂世之秋,兵連禍結,軍務繁重,要是可以讓他戴罪立功……”
好吧,你不是想要博取一個好名聲嗎?我現在就給你。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拉上衆多的朝臣,應該可以了吧。聽汪喬年的口氣,收了銀子的人,應該不止他陳新甲一個。在適當的時候,其他人肯定也會爲盧象升求情的。
果然,聽說朝中大臣,都願意爲盧象升請求,崇禎的臉色,就緩和下來了。他需要的就是這一點。是你們拼命的爲盧象升求情,我才放過他的。要不然,因爲孫承宗的事情,我是怎麼都不會放過他。這樣既獲得了大臣們的好感,又成功的維護了自己對孫承宗的死的不可饒恕之情。
崇禎皺眉說道:“朝中各位臣工,並無任何爲盧象升求情的奏疏。”
陳新甲委婉的說道:“臣以腦袋擔保,他們都願意上奏爲盧象升開脫。眼下,奏疏應該是到了內閣了。”
崇禎說道:“既然如此,你去內閣一趟,看看有沒有相關的奏疏,要是有,都拿過來給朕看看!”
陳新甲叩謝而去,直接來到內閣。值班的內閣大臣,正是範復粹。聽到陳新甲說明來意,範復粹笑着說道:“你來得正好,類似的奏疏,已經有七份了。大概下午還會有來。你且等一個下午再說。”
果然,到了下午,又有更多的求情奏疏上來。陳新甲暗自驚異,這個盧象升,沒想到還有如此的人脈,居然能說動這麼多的大臣,爲自己求情,看來他花費的銀子,的確不少啊!只用了半天的時間,陳新甲就收集了二十位多大臣爲盧象升求情的奏疏,他急忙拿來給崇禎看。
崇禎緩緩的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傳旨,盧象升,革職,永不敘用。”
陳新甲恭恭敬敬的退下去了。
……
兩天後,盧象升從錦衣衛的昭獄裡面出來。
原本身材魁梧,體格健壯的他,在昭獄裡面呆了幾個月的時間,已經瘦了足足一圈。又黑又瘦的他,站在昭獄的外面,感覺一切都好像是虛幻一樣。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還會有機會出來。想起在昭獄裡面的日子,饒是盧象升這般驍勇的人物,也是不寒而慄。
在昭獄外面迎接他的,不是他的家人。等待他的,乃是一個年輕人,還有一輛馬車。這個年輕人二十來歲,面如冠玉,笑眯眯的,看起來友善得很。他的家人,都回去老家了。他自認是必死無疑,因此將自己的後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對於自己的屍首,他完全不在乎,任憑朝廷怎麼處理。沒想到,突然出獄,頗有點措手不及的感覺。
盧象升納悶的問道:“你是誰?”
年輕人笑眯眯的說道:“不告訴你。”
說罷,揮揮手,立刻上來兩個動作敏捷的家人,將盧象升打暈了過去,擡上馬車帶走。馬蹄聲清脆,很快就出了京城,直接向天津衛的方向飛馳過去。
盧象升其實是有些功夫的,時常親自揮舞大砍刀殺敵。但是他剛從號稱人間地獄的昭獄出來,身心疲憊,虛弱無力,又是猝不及防,結果,一下子就被打暈了。他的最後一個意識,是無比疑惑的:“難道,皇上不公開殺我,卻是要秘密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