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如石就像啞巴一樣,巋然不動。
“李植說你原先是甲舍的人,但是因爲和人打架,打多了,最後落到戊舍。但是戊舍金萬兩和崔軾那德行,比甲舍的人討厭多了,也沒見你和他們打架,你充其量只是不理人罷了,怎麼會落到戊舍呢?而且那回武場比箭,你一個被趕出甲舍的人,很快就能糾集一支比箭隊伍,這人緣明明不差嘛。”
“還是那場比箭,木師兄派人從二樓砸下瓷墩毀箭靶,我本來能阻止,攔下了我就贏了。但是李植忽然驚馬,導致我爲了扶他慢了一步,最後我和木師兄不得不對上。這是故意的吧?想讓我折在木師兄手下?”
“那天最後一發冷箭,是衝着我來的,當時我的身份還沒暴露,書院裡應該還沒我的敵人,是你安排的人吧?”
“後來緊跟着一系列事件,我基本不在舍間,你也沒什麼機會。再然後便是前來東明的路上,在小鎮客棧裡,我和飛羽遇刺。對方來勢洶洶,卻在和我們照面後半路收手,就很奇怪。”
“那感覺,就像她認識我們似的。”
“當時我也覺得,那身形,很熟悉啊,就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然後第二天,路邊茶棚,我忽然遇上孫娘子,她一開口,說的是阿黑的夫君跑了,我便想起來了,昨晚那刺客,不就是阿黑麼!”
“你們和我們一碰頭,阿黑就來行刺,發現我們是熟人,沒有下手就走了。然後她想從我們這兒知道她那夫君的下落,自己不方便來,便託孫娘子來問。不然,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呢。”
“更巧的是,靈泉村的高人們避世不出,轉眼間就出現了兩個,他們這樣的人,誰又能指使他們呢?”
聽到這裡,童如石眼神一縮。
“那晚蕭家掘堤泄洪,你們落入水中,我看見你們被人救走,對方速度極快,非高手不可爲,是靈泉村的人吧,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
“一個普通書生,能在躍鯉書院獲得地位,能夠有高手相護,還總對我有莫名敵意……”鐵慈翹着二郎腿看他,“童公子,你能告訴我這是爲什麼嗎?”
不等童如石說什麼,她又道:“別扯那些亂七八糟理由了,徒惹人笑話,做人講究點成嗎?”
童如石白皙的臉色微微漲紅,霍然擡頭,眼底掠過怒色。
鐵慈心中一喜,她是故意激將,畢竟童如石有心結人又冷傲,偏偏涉世未深,被揭穿本就是內心最虛弱的時候,再激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眼看童如石嘴脣翕動,便要說話了,鐵慈心頭一提。
忽然上頭有人呼喊,聲音清脆,鐵慈擡頭一看,卻是好些日子不見的蕭問柳。
她在大堤上連連招手,這姑娘生就精靈一般的模樣,雪膚大眼,眼眸圓圓,眼瞳烏黑,嘴飽滿嬌小,配上端麗的尖俏下巴,靈氣滿得似乎要溢出來的模樣,此刻站在堤上那羣烏眉黑眼的人中間,陰沉沉的天光都似乎因爲她而亮了。
鐵慈笑着對她招手,卻聽見身邊人呼吸有異,轉眼一看,童如石盯着蕭問柳,目光一瞬不瞬,竟是一副看癡了的模樣。
鐵慈並不以之爲奇,蕭問柳模樣心性,便是在盛都也是難得,要不然昭王也不會早早爲獨子求娶。
但是在這激將詐出真相的關鍵時刻,他的注意力被蕭問柳吸引走,可不是好事,鐵慈急忙道:“童兄……”
堤上,蕭問柳合攏雙手成筒,衝她大喊:“我可算能來找你了葉哥!”
又喊:“我可想死你了葉哥哥!”
那一聲哥哥十分親密,堤上下的百姓們哈哈笑起來,有人道:“葉公子,這位姑娘是你未婚妻嗎?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啊。”
鐵慈皺眉,隨即笑道:“自然不是,這位是……”
忽然童如石冷冷道:“你自幼金尊玉貴,享盡榮華,便以爲這世上什麼好事都該是你的,都該向你交代個明白了嗎?”
他推開鐵慈的手,起身,撣掉衣袖上泥巴,“今日我沒有殺你,不代表以後不會殺你。你好自爲之吧。”
他轉身便走,鐵慈沒攔。
攔不住的,童如石附近一定有靈泉村的人,她不是對手。
當初她誤打誤撞進靈泉村,那時候童如石應該在求學,很可能沒有接到關於她的消息,直到她離開靈泉村,求見賀梓,並且和賀梓達成了交易,童如石和李植知道了消息,提前去了戊舍。
按說鐵慈該被分在甲舍,但是童如石顯然很瞭解那些蕭家管事的德行,覺得這時候來的葉辭一定會成爲衆人的眼中釘,十有八九會被排擠到戊舍。
他和李植原本不在一舍,用各自的理由聚在一起到了戊舍,等着鐵慈。
但是除了之後射箭場上安排的局,書院裡,他們並沒有藉着同舍之機對鐵慈動手。
一方面是鐵慈在舍間時候少,另一方面,鐵慈覺得他們更像是在觀察,或者有所制約。
比如,賀梓。
賀梓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他和靈泉村到底是什麼關係,似乎靈泉村並不屬於他管理,但是又保持着一定的密切關係和尊敬。
鐵慈心中暗暗可惜。
今日本有機會得到完整的真相,對自己以後的選擇判斷也可以指引方向。
然而……
她看着童如石遠去的背影,忽然喊了一聲:“不管你想要什麼,記住百姓纔是最重要的!”
童如石停了停,沒回頭,走了。
堤上蕭問柳還在招手,掩不住的興奮,要不是丫鬟攔着,就打算衝下來了。
鐵慈只得上堤去,蕭問柳給她帶了許多吃食,兩人坐在路邊亭中,蕭問柳嘰嘰呱呱和她說話。
“……這些天祖母和四爺爺都不許我出去,說要我好好備嫁,明年送我去盛都,可我不想去盛都……我沒見過鐵凜,聽說是個小毛孩,可是四爺爺說他前程遠大,不同凡響,都王爺世子了,還有什麼前程?不就是繼承王位麼?”
“祖母找飛羽姑娘去喝茶賞花,席上也不知道說了什麼,飛羽姑娘說要畫下蕭家花園勝景,然後畫了一張老蝗蟲啃黃花圖,祖母臉都青了,我想笑不敢笑,憋都肚子痛……”
“……十一哥去和祖母求,想要納飛羽姑娘爲妾。祖母沒說話,四爺爺反而不同意了。說飛羽姑娘明明和葉哥哥有私情,不可貿然觸怒客人,十一哥又想來找你,路上遇見了飛羽姑娘,飛羽姑娘說她嫁誰她說了算,又不是個物件,輪得到你們男人爭來讓去。她這人樸實厚道,於婚嫁別無所想,只有一個小目標,她想母儀天下,誰能讓她母儀天下,或者誰能讓她生的孩兒奉她母儀天下,她就嫁誰……當時十一哥臉都青了,這話傳到四爺爺耳朵裡,當晚十一哥就被罰跪祠堂了,四爺爺說這樣的話萬一傳出去,蕭家就會被傳成有不臣之心……哪有這麼嚴重呢,我們蕭家,姑祖母是太后,我爺爺是次輔,一句玩笑之言,何至於此,四爺爺也太小心了……”
鐵慈哈哈一笑。
心裡越虛,忌諱越大。
不就是因爲一直想着這個,所以才聽都不能聽嘛。
不過飛羽的生活,可真多姿多彩啊。
鐵慈有點不爽地想,這麼多天自己在這裡水裡泥裡的扛活,她在蕭家老宅吃喝玩樂耍人逗樂,一點友愛都不講。
轉而又想到蕭問柳的未婚夫鐵凜,一個一眼能看見未來的王爺,還有什麼前程?
除非去當皇帝。
看來得讓夏侯或者影子,去查查昭王家。
她一邊聽着,一邊摸出一根木頭,在那裡慢條斯理地雕刻。
蕭問柳湊過來看,看那木頭色澤深紅,木紋呈細花雲狀,肌理致密,微微閃着金光,紋理纖細浮動,流暢舒展,仔細看去,隱然有飛鳥形,尾端更是有羽毛燦爛閃耀之感,整個簪子雕成了揚頸展翼的飛鳥形,形狀花紋渾然一體,妙趣天成。
她驚歎道:“這簪子天然形成飛羽紋,十分難得,正配這飛鳥流雲形狀,實在美妙!”
鐵慈一笑,眼也不擡,十分專注。
木是相思木,深紅色十分難得,其上的飛鳥羽紋更難得,她讓夏侯幫自己找木,他弄來好幾批她都不滿意,好容易選中了這個。只覺得顏色,形狀,紋路,無一不合自己心意,也無一不合飛羽。
這些日子她慢工出細活,一有閒暇就細細雕琢,雖然飛羽風情華豔,但鐵慈莫名就沒選那些華貴的牡丹芍藥花樣,選擇了這帶點中性氣質的飛鳥簪,總覺得這樣更適合她。
蕭問柳眼巴巴地看着那簪子,嘴脣蠕動幾次,她雖心無城府,但畢竟教養使然,不敢自作多情是送給自己,也不好意思開口索要,難得扭捏了很久,才道:“葉哥,你這簪子,是要送給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