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翊本就以嗓音華美聞名,這般低沉綿邈說話,所有少女都紅了臉。
石小詞更是一陣慌亂,幾乎操不好舟,好一會兒才顫顫巍巍過來,將小舟停在岸邊。
岸邊有疊石可供踏腳,慕容翊正立在上頭,石小詞有些爲難,慕容翊卻已經微微彎腰,對她伸出手。
身後衆女的豔羨嫉妒之聲幾乎掩不住。
更遠處太妃的笑意幾乎藏不住。
只有朝三微帶緊張地看着水面,又對慕四看。
慕四面無表情。
石小詞垂頭,看着眼前的手。
潔白修長,手指骨節分明,根根如玉,掌心紋路分明,只是掌紋似乎是個斷掌……
這念頭一閃而過,下一瞬,因爲她遲遲未接,慕容翊似乎迫不及待,手向前一伸,握住了她的手。
石小詞心中的喜悅還未來得及爆發。
忽然便覺得身子一輕,呼地一聲自己已經飛了起來,藍天白雲撞上眼簾,而日光刺入雙眸,下一刻嘩啦爆響,入水冰涼,漫天水花裡,帶刺的蓮梗和碎荷砸了她一臉。
岸上的尖叫聲幾乎能將這一刻暴起的水花給壓倒。
小姐們驚呼逃竄,太妃霍然變色,提裙急急奔來。
人影一閃,慕容翊已至那片蓮葉上方,石小詞正在荷花叢中掙扎,她有些武藝,也會水,反應很快地抓住一株荷花的莖,拼命穩住自己的身體,剛抹一把臉上的水,就感覺一抹絲絹拂過臉頰。
她擡眼,看見皇帝陛下正落在前方一株蓮葉之上,蓮葉因風搖曳,他的身形也在飄搖,長長雪色絲衣霧氣一般籠罩在碧波紅蓮之上。
這一幕原本極美。
但看在此刻的石小詞眼裡,便如見地獄妖魔忽然當面。
她驚叫一聲,拼命踩水便要轉身逃開。
下一瞬風動荷動,
蓮波起伏,皇帝陛下鬼魅般地又出現在她眼前。
依舊是一伸手,再次把她摜入水中。
石小詞尖叫,渾身溼透,束髮的簪子掉了,黑髮溼淋淋地貼在頰上,不敢掙扎也不敢出水,只能閉氣往水下潛。
她閉氣落入水中那一刻,聽見蓮葉上的皇帝陛下淡淡道:“學她,你也配?”
石小詞不明所以,她這般打扮亮相完全是聽太妃吩咐,卻不知如何就觸了陛下的逆鱗。
隨即她隱約想起一些關於自己的評價,有人說過她很像一個人……
那個人,傳說裡,和陛下有過一段情緣,卻最終決裂……
石小詞埋首在水下,眼前是密密麻麻的荷花根莖,隔着透明的水面,還能看見陛下飛舞的衣袂,她在這一刻心中恐懼與悔意也如這池水要將她淹沒。
原來真的是“天神面貌惡魔心腸”。
原來所謂的天降恩寵不過是一場一廂情願。
原來那所謂的決裂,真相只有她和他知……
一聲怒喝,太妃奔到了池邊,伸手指着慕容翊怒道:“陛下,你瘋了!”
慕容翊一轉身。
寶太妃迎上他的眸子,到嘴的質問忽然就被壓回了咽喉。
下一瞬慕容翊忽然就到了她身邊,一伸手扶住了她,冷冷道:“岸邊溼滑,太妃小心。”
他不說還好,一說,寶太妃心中忽然涌起莫大恐懼,下意識甩開他的手。
她剛甩出去,慕容翊忽然放手,他放的時機極巧,寶太妃揮出去的手,正撞上他的手肘。
啪地一聲,大力涌來,寶太妃站立不穩,一個趔趄便往下倒。
她身邊自然有嬤嬤宮女,見狀都要來扶,但是前面堵着皇帝,誰敢繞過他救人?
而此時慕容翊正好握拳咳嗽。
“砰”一聲,寶太妃栽入水中,和先前石小詞落水正好一個位置。
她落水時,正面對慕容翊,水花濺開那一霎,她也清晰地聽見慕容翊道:“再來一次,我必殺你。”
……
太妃落水,自有無數人來救。
慕容翊也不理會,冷眼看着太妃和石小詞被先後撈了上來,前者不會水,落水之後被蓮葉纏住,十分慌亂,狠狠喝了好幾口水,現在暈過去了,正在被控水。
後者倒是還好,只是上來時,繞着岸邊走,離慕容翊遠遠的。
衆女受驚,被安排在涼亭中暫憩,慕容翊似乎又恢復了正常,十分細緻地安排衆女休息,命人上茶水點心壓驚,神情溫柔,姿態風雅,全然沒有前一刻的瘋。
以至於剛纔受了驚嚇的衆家小姐們,神情和心情都很複雜,不曉得眼前人到底是仙是魔,是不是自己能肖想的人間佳客。
這邊的動靜也驚動了前廷,很多留在值房的大臣聞訊趕來請見。
彼時慕容翊正半躺在水閣軟榻之上,並且毫不避諱地讓在場的貴女們全部分坐殿下,他面前几案上堆滿了瓜果,衆女眼巴巴地瞅着那修長潔白的手指,在湛紫葡萄,深紅西瓜,橙黃李子,淡青荔枝之上流連,一邊想其人一言一行都美如畫,一邊想這畫卻是在仙人卷和妖魔圖之間無縫切換的。
幾位內定人選,本該都坐在靠近陛下的位置的,現在太妃不在,衆人又大多畏懼,鴻臚寺卿的女兒已經躲到人羣之後了,只有奚雲還端正地坐在慕容翊左下首第一個位置,平靜地看着皇帝對水果挑挑揀揀,在慕容翊幾次舉棋不定之後,還開口建議道:“陛下,荔枝西瓜都太過性寒,李子也傷胃氣,莫如吃點葡萄,只是吃完後莫要多飲。”
慕容翊手指一頓,看了她一眼。
奚雲沒有受寵若驚神色,也沒有羞笑,神色平靜,挺直腰背,一本正經地看着他。
顯然對自己說的話很認真。
慕容翊不過一眼瞟過,便收回目光,然後撿了個李子吃。
四面有人低低竊笑。
有人輕聲道:“都這樣了還不忘記獻媚,吃癟了吧?”
奚雲神色自若,轉頭對說小話的人道:“我在勸諫帝王,而非獻媚,妹妹請勿妄言。”
把說小話的那幾位鬧了個大紅臉。
慕容翊手指又頓了頓,不過沒擡眼。
慕四來報大臣們請見,他笑一聲,道:“宣。”
過了一會,一羣臣子提着袍角顛顛趕來,一眼看見自家女兒侄女孫女都在那水閣之中,一個個神不守舍的,免不了心裡嘆氣。
水閣前方廊橋上跪滿了大臣,請安之後,都一條聲地勸諫陛下,皇朝不可一日無嗣,事關國祚,請陛下以皇朝爲重,以天下爲重,早日充實後宮。
他們跪在地上,哀聲懇切,大有皇帝不答應就不起來的意思。
一半是出於公心,因爲慕容翊也年近弱冠,身體還不怎麼好,不趕緊爲皇朝綿延子嗣,萬一某日忽然駕崩,餘下的皇室子弟們又已經沒有人才了,大奉豈不是就完了。
一半出於私心,皇帝年輕,男女之事食髓知味,注意力一旦轉向後宮,他們也好喘口氣。
慕容翊看着底下跪得黑壓壓的人,笑了一聲。
身後,太妃沒有休息,硬要宮女扶着出來,聲淚俱下地道:“陛下,我知道你怨我,可再怨我,也不能拿這皇朝存續子嗣大事來置氣,今日娘被你推到水裡,可便是你再推我,甚至要殺我,這充實後宮的事,娘還是要爲你操辦的!”
衆臣驚駭地看着慕容翊,又是猛一陣磕頭勸諫。
慕容翊也不理太妃,單手撐着頭,看着底下羣臣,道:“都覺得朕一定得娶老婆是嗎?”
衆臣頻頻磕頭,言辭懇切。
“皇朝不可無嗣啊陛下!”
慕容翊點頭:“有道理。”
衆臣大喜。
“不過朕是皇帝,富有一國,朕選後妃,總不能委屈了朕不是?”
羣臣自以爲會意,中極殿大學士急忙道:“陛下說得是,今日賞荷宴選後妃,着實是草率了些。臣這就去擬旨,請陛下下令禮部全國採選。”
“倒也不必這麼麻煩。”慕容翊伸出兩根手指,比了一個極小的距離,笑道,“朕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你們只要能做到,朕便娶。”
臣子們終於得他鬆口,立即就想答應,隨即想起這位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下意識警惕起來,一時沉吟未語。
慕容翊溫柔地道:“想什麼呢,不過是關於女子相貌的一點小要求罷了。”
衆人鬆口氣,心想相貌算什麼大事,就算眼前沒有合適的,找遍全國還怕找不到一個皇帝合心意的美人?
皇帝自己是絕色,對容貌要求高一些也正常嘛。
有人想得更多一點,莫不是想要個和大幹女帝相似的?
不過石家的女兒,不就是和那位有點像嘛。也沒見得到青睞。
也許是還不夠像?
羣臣想了一陣,生怕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忙磕頭道:“但憑陛下之意。”
中極殿大學士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的要求是……”
慕容翊手指一彈彈飛李子核,起身道:“諸位稍待,朕去去便來。”
衆人愕然看着他施施然離開,直接進了太妃的寢殿,不僅如此,他還命人關上殿門,將包括太妃在內的所有人都關在了殿外。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面面相覷。
時間在一點一滴中流逝,大抵一刻鐘後,殿門開了。
慕四先出來,依舊的面無表情,朝三跟在他後面,低着頭,不讓人看見自己表情。
衆人翹首期盼中,朝三伸手緩緩一牽。
殿門後轉出一個人。
衆人譁然一聲。
日光越過隔扇,殿門後半明半暗,猶如遮一層薄紗,薄紗後緩緩出現的女子,似一幅出自仙人之手的壁畫,那般玲瓏浮凸而又濃墨重彩,忽然撞入人們驚豔的眼簾。
像看見明珠於塵光中現,月色自雲海中生,春風過了萬花園,人間絕麗滿庭芳。
她完全轉出殿外那一刻,日光都似乎瞬間退避,水閣裡少女齊齊倒抽一口氣。
而她緩步行來時,衆人目眩神搖中,只覺得對方極其高挑,因此風姿絕俗,行走時長裙泛漪,衣帶當風,長長的披帛遊曳於荷池長廊之上,讓人幾疑當真是飛天下高壁,仙子落人間。
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醇濃染春煙。
她走過雕樑繡柱, 貝闕金宮便成灰暗背景。
她走過朱欄玉橋,滿池新蓮瞬間失色。
她走過透明的風,風也似有了光彩。
她走過人羣,少女們齊齊低頭掩面。
直到她走到羣臣之前,臣子們低着頭,眼睛對着地面,不敢多看一眼。
心裡在想,陛下呢?
美人一直沒說話,還是跟在她身後的慕四道:“陛下說了,選後妃,照這個來,比他美就行。”
衆人:“……”
不是,有點欺侮人了吧?
不過這美人好像有點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