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養心殿,軍機大臣奏對完畢,跪安之先,文祥踏上一步,莊容說道:“恭親王想當面叩謝天恩,在外候旨。”
兩宮太后相互看了一眼,接着慈禧太后便問:“還有幾起?”
召見通稱“叫起”,一批或者一個人稱爲“一起”,問“幾起”即是問預定召見的還有幾批?這須問御前大臣才知道,而軍機奏對,關防極嚴,御前大臣照例遠遠地迴避。等找了來一問,說只有戶部侍郎崇綸一起。
“那就撤了吧!”
“撤”了崇綸的“起”,自然是叫恭王的起。那些侍衛和太監,揣摩的工夫都相當到家,一看這樣子,知道這天對恭王必有“恩典”——由紅髮紫,由紫發黑,現在又要紅了,所以紛紛趕到南書房來報消息。其實他們也見不着恭王的面,只在南書房外面探頭探腦,與恭王的侍從打交道。不久,醇王的好朋友,新調了右翼前鋒統領,奉派御前行走的託雲保親自來通知召見。
進了南書房,他一面向恭王請安,一面說道:“王爺請吧!
上頭叫起。”
“噢!”恭王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立刻有名聽差把他的帽子取了來,戴好又照一照手鏡,出門之先,回頭對潘伯寅說道:“我新得了兩方好硯,幾時來瞧瞧,說不定能考證出一點兒什麼來!”
“是!”潘伯寅答道:“回頭我給王爺來道喜。”
恭王彷彿不曾聽見,慢慢踱了出去。從南書房到養心殿,一路都有侍衛、太監含着笑容給他行禮。但是恭王卻是越走腳步越沉重,在南書房聊了半天,還是把胸中的那口氣沉穩不下來。他一直在想,見了面兩宮太后第一句話會怎麼說?自己該怎麼答?或者不等上頭開口,自己先自陳奉職無狀?
念頭沒有轉定,已經進了養心殿院子。太監把簾子一打,正好望見兩宮太后,這就沒有什麼考慮的工夫了,趨蹌數步,進殿行禮。
那略帶惶恐的心情,那唯恐失儀的舉動,竟似初次瞻仰天顏的微末小臣,恭王自覺屈辱,鼻孔已有些發酸,等站起身來,只見兩宮太后都用可憐他的眼色望着他,便越發興起無可言喻的委屈,連眼眶也發熱了。
是慈安太后先開口,她用一種埋怨的語氣說:“六爺,從今以後再別這樣子吧!何苦,好好的弄得破臉?你想,划得來嗎?”
這句話一直說到恭王心底,多少天來積下的鬱悶,非發泄不可。於是一聲長號,撲倒在地!這一哭聲震殿屋,比他在熱河叩謁梓宮的那一哭還要傷心。新恨勾起舊怨,連他不得皇位的傷痛,都流瀉在這一副熱淚中了!
“好了,好了,別傷心!”慈禧太后安慰着他,隨又向殿外的太監大聲喝道:“你們倒是怎麼啦?還不快把六爺給扶起來!”
這一罵便有兩名太監疾趨進殿,一面一個把恭王攙扶起身,慈安太后便吩咐:“拿凳子給六爺!”太監不但拿了凳子,還絞了熱手巾給恭王,他掩着臉又抽噎了好一陣才止住眼淚。
等他坐定下來,慈禧太后才面不改色地說道:“六爺,你也別怨我們姊妹倆。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這一點你總該明白?”
“是!”恭王答應着,要站起身來回話。
“坐着,坐着!”慈安太后急忙擺着手說。
恭王是受了教訓的,如果坐着回話,又說是“妄自尊大,諸多狂傲”,所以還是站起身來答道:“臣仰體兩位太后保全的至意,豈敢怨望?”
“你能體諒,那就最好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你的才具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耳朵根子也別太軟。”
這等於教訓他不可信用小人,恭王依然只能答應一聲:
“是!”
“定陵的工程,你要多費心。”慈安太后說,“奉安的日子也快了。”
“今年有個閏月,算起來還有半年的工夫。一定可以諸事妥帖,兩位太后請寬聖慮。”
“還有皇帝唸書的事。現在雖派了七爺總司稽查,有空兒,你還是到弘德殿走走。”
“是。”恭王答道,“醇王近來的閱歷,大有長進。派他在弘德殿總司稽查,最妥當不過。”
“唉!”慈禧太后忽然嘆口氣,“提起皇帝唸書,教人心煩。下了書房,問他功課,一問三不知,簡直就是‘矇混差事’。
總還得找一兩位好師傅。”
“翰林中,人才甚多,臣慢慢兒物色。”
“對了,你好好兒給找一找。年紀不能太大,怕的精神有限。”慈安太后說。
“可也不能太輕。”慈禧太后立即接口,“年紀輕的欠穩重。”
“是!”恭王總結了兩位太后的意思:“總要找個敦品勵學,年力正強,講書講得透徹,穩重有耐性的纔好。”
“對了。”兩宮太后異口同聲,欣然回答。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照常例這就是恭王該跪安告退的時刻,但他意有所待,因此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你先回去吧。”慈禧太后說,“我們姊妹倆再商量一下。”
恭王不無怏怏之意,但不敢露在臉上。等退了出來,依舊回到南書房來坐。這時隆宗門內,擠滿了人,就表面看,似乎各有任務,正在待命,實際上都把眼光落在恭王身上,要打聽他爲兩宮太后召見以後,有何後命?恭王明白他們的意思,心裡說不出的歉然與慚愧,尤其在發覺自己雙眼猶留紅腫時,更覺侷促不安,於是吩咐“傳轎”一直回府。
到了府裡,他什麼人都不見,換了衣服,親手把小書房的門關上,一個人悄悄坐着,只覺一顆心比初聞慈禧手詔時還要亂,好久,好久都寧靜不下來,自覺從未有過象此刻這樣的患得患失。
於是他想到倭仁,還有從他一起“學程朱”的徐桐、崇綺——大學士賽尚阿的兒子,據說都有富貴不動心的養氣工夫,果然能練到這一步,倒是祛愁消憂的良方。
心潮起伏,繞室徘徊,恭王自恨連杜門謝客的涵養都不夠,一賭氣自己又開了門,門外有五、六名聽差,鴉雀無聲地在守候着,使他微感意外。略一沉吟之間,聽得垂花門外,腳步聲、說話聲,雜沓並起,接着是一名專管通報的侍衛,輕捷地疾步出現,看見恭王,就地請了一個安,高聲說道:“文大人、寶大人來了!”
寶鋆在前,文祥在後,恭王先看見寶鋆的臉色,是那種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安然到達地頭,疲乏中顯得無限輕鬆,微笑着不忙說話,先要歇一歇,好好喘口氣的神情。文祥雖依舊保持着慣有的從容沉着,但眼中也有掩不住的欣悅。
一看這樣子,恭王舒了口氣,回身往裡走去,寶鋆跟着進門,先把大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然後便去解補褂的扣子。兩名聽差趕來侍候,接過他的帽子,他才能騰出手來,取出一張紙遞向恭王:“六爺,你看這個!”
是曹毓瑛的字,也有文祥勾勒增刪的筆跡,一看開頭,便知是明發上諭的草稿,他很用心地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
“諭內閣:聯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恭親王因謝恩召見,伏地痛哭,無以自容。當經面加訓誡;該王深自引咎,頗知愧悔,衷懷良用惻然。自垂簾以來,特簡恭親王在軍機處議政,已歷數年,受恩既渥,委任亦專;其與朝廷休慼相關,非在廷諸臣可比。特因位高速謗,稍不自檢,即蹈愆尤。所期望於該王者甚厚,斯責備該王也,不得不嚴。今恭親王既能領悟此意,改過自新,朝廷於內外臣工,用舍進退,本皆廓然大公,毫無成見;況恭親王爲親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耶?恭親王着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複議政名目,以示裁抑。王其毋忘此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圖報稱;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諉,以副厚望!欽此。”
這道上諭對恭王有開脫、有勉慰,而最後責成他“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諉”,則是間接宣示於內外臣工:恭王重領軍機,雖未復“議政王”名目,而權力未打折扣,朝廷仍舊全力支持。命意措詞,綿密妥當,特別使恭王滿意的是“位高速謗”和“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的話,頗爲他留身分,而這兩處都是文祥所改,恭王自然感激。
一場風波,落得這樣一個結果,總算是化險爲夷,但回顧歷程,倍覺辛酸,恭王此時才真正起了愧悔之心,向文祥和寶鋆拱拱手說:“辛苦,辛苦!不知何以言謝?”
“言重了!”文祥正色說道,“六爺,大局要緊!”
“是!”恭王也肅然答說,“明兒我就到軍機。”
“唉!”這時寶鋆才抹一抹汗,嘆了口歡喜的氣,“我算是服了西邊了!”
※※※
喧騰了一個多月的話題:恭王被慈禧太后逐出軍機的前因後果,自從那道天恩浩蕩的煌煌上諭一發,迅即消寂。這並不是因爲恭王復領樞務,沒有什麼好談的,而是有了一個更有趣的話題:前科翰林“散館”授職和本科的狀元落入誰家?
“散館”大考,一等第一名是張之洞,他原來就是探花,不算意外。緊接着便是殿試,照例四月二十一在保和殿,由皇帝親試。天下人才,都從此出,關係國運隆替,所以儀制極其隆重,由賈楨、寶鋆主考。會試及第的一榜新貢士共計二百六十五名,天不亮就都到了午門,各人都有兩三個送考的親友,在曉風殘月下東一堆、西一堆小聲交談着。到卯正時分,唱名進殿,單數從左掖門進,雙數從右掖門進,齊集殿前,由禮官鳴贊着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禮部散發題紙,然後各自就座,盡平生所學,去奪那名“狀元”。
殿試照例用策論,一共問了四條,先問“正學”源流,次問吏治,再問安民弭盜之法和整頓兵制之道,說是“凡茲四端,稽古以懋修途,考課以釐政績,除莠以清裡、詰戎以靖邊陲,皆立國之遠猷,主政之要務也。多士力學有年,其各陳讜論毋隱,朕將親覽焉!”
名爲“親覽”,其實只看十本卷子。殿試的考官,稱爲“讀卷大臣”,看得中意的,卷面上加一個圈,這一次一共派出八名“讀卷大臣”。所以最好的一本卷有八個圈,那便是壓卷之作。以下九本的次序,也是按圈多寡來排。然後進呈御前,硃筆欽定。有時照原來的次序不動,有時因爲某些特殊的原因,原試列入二甲的,變了第一,全看各人運氣。
殿試一天,“讀卷”兩天,到了四月二十四一早,兩宮太后帶着小皇帝臨御養心殿,宣召軍機大臣和八名讀卷大臣,八臣以協辦大學士瑞常爲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十本卷子,捧上御案。慈禧太后已經在同治元年壬戌和二年癸亥,親手點過兩次狀元,所以不看文章,只看圈圈。很熟練地拿起第一本卷子,用長長的指甲挑開彌封,看狀元是什麼人?
一看之下,不由得失聲輕呼:“是他!”接着便怔怔地望着慈安太后。
“誰啊!”
“賽尚阿的兒子崇綺。”
這一宣示,最感驚異的是那班軍機大臣,但遇到這樣的場合,唯有保持沉默,看兩宮太后的意思如何?
“怎麼辦呢?本朝從來沒有這個規矩!”慈禧太后看着瑞常說。
看大家依舊沒有表示,慈禧太后頗爲不悅。自從滿、漢分榜以來,旗人不管是滿州、蒙古,歷來不與於三鼎甲之列。因爲旗人登進的路子寬,或者襲爵,或者軍功,胸無點墨亦可當到部院大臣,爲了籠絡漢人起見,特意把狀元、榜眼、探花這三個人人豔羨的頭銜,列爲唯有漢人可得的特權。祖宗的苦心,讀卷大臣豈能不知?雖說彌封卷子不知人名,但這本卷子出於“蒙古”,卷面卻有標示,然則這樣選取,豈非有意藐視女主不能親裁甲乙,存心破壞成法?
慈安太后也不以爲然,不過她並不以爲讀卷大臣有什麼藐視之心,只是一向謹慎,總覺得“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從來鼎甲都點漢人,不能忽而冒出一個“蒙古狀元”來!
所以神色之間,對慈禧太后充分表示支持。
“怎麼辦呢?”慈禧太后低聲問她,“我看……。”
“我看讓軍機跟他們八位再商量一下吧?”
這是無辦法中的辦法,慈禧太后恨自己在這些上面魄力還不夠,懂得也不夠多,不能象前朝的皇帝——特別是“乾隆爺”,可以隨自己的高興而又能說出一番大道理來,更動進呈十本的名次。那就只好同意慈安太后的主張了。
卷子仍由瑞常領了下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瑞常是蒙古人,不便講話,恭王驚弓之鳥,不肯講話,其餘的人心裡都在想,“狀元”是讀書人終生的夢想,而崇綺在事先連夢想的資格都沒有,一旦到手,這一喜何可以言語形容?如果打破了已成之局,另定狀元,得了便宜的人,未見得感激,而崇綺那裡一定結了個生死冤家。這又何苦來?
於是相顧默然,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僵局。到底是年紀輕些的沉不住氣,內閣學士延煦便說了句:“只論文字,何分旗漢?”
“不錯!”大家同聲答應,如釋重負。
當時便由曹毓瑛動筆,擬了個簡單的折片,由恭王和瑞常領銜復奏,事成定局。
消息一傳出去,轟動九城,有的詫爲奇事,有的視爲佳話,當然也有些人不服氣,而唯一號啕大哭的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新科狀元崇綺。
從他父親賽尚阿在咸豐初年,以大學士軍機大臣受命爲欽差大臣,督辦廣西軍務,負責剿辦洪楊而失律革職以後,崇綺家一直門庭冷落,於今大魁天下,意料之外地揚眉吐氣,自然要喜極而泣。
略略應酬了盈門的賀客,崇綺有一件大事要辦:上表謝恩。這又要先去拜訪前科狀元翁曾源——有這樣一個相沿已久的規矩,新科狀元的謝恩表,必請前一科的狀元抄示格式,登門拜訪時要遞門生帖子,致送贄敬。這天下午他到了翁家,翁曾源正口吐白沫,躺在牀上發病;而人家天大的喜事又不便擋駕,只好由翁曾源的叔叔翁同和代見。
翁同和也是狀元,所以平日與他稱兄道弟的崇綺,改口稱他“老前輩”,一定要行大禮。
“不敢當,不敢當!”翁同和拚命把他拉住。
主客兩人推讓了半天,終於平禮相見。翁同和致了賀意,少不得談到殿試的情形,崇綺不但得意,而且激動,口沫橫飛地說他平日如何在寫大卷子上下功夫,殿試那天如何似得神助。又說他得狀元是異數,便這一點就可不朽。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把下了十年工夫的“程、朱之學”,忘得乾乾淨淨,假道學的原形畢露,翁同和不免齒冷。
抄了謝恩表的格式,又請教了許多第二天金殿臚唱,狀元應有的儀注,崇綺道謝告辭,回家商量請客開賀,興奮得一夜不曾閤眼。而就在這一天,蒙古的文星炳耀,將星隕落,僧王在山東中伏陣亡了。
※※※
僧格林沁自從上年湘軍克復金陵,建了大功,其後朝命曾國藩移師安徽、河南邊境,會同剿辦捻軍,認爲有損威名,大受刺激,越發急於收功。其時捻軍張總愚流竄到河南鄧州,僧王初戰不利,幸虧陳國瑞及時赴援,反敗爲勝,窮追不捨。那一帶多是山地,不利馬隊,屢次中伏,僧王更爲氣惱,輕騎追敵,常常一日夜走一兩百里。宿營時,衣不解帶,席地而寢,等天色微明,躍然而起,略略進些飲食,提着馬鞭子自己先上馬疾馳而去,隨行的是他的數千馬隊,把十幾萬步兵拋得遠遠地。
就這樣,半年工夫把捻軍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由河南確山竄汝寧,經開封、歸德,往北進入山東省境,自濟寧、沂州,繞回來又到曹州,捻軍表示只要官軍不追得那麼緊,讓他們能喘口氣,就可以投降。僧王不理這一套,在曹州南面打了一仗。
這一仗在捻軍是困獸之鬥,官軍失利,退入一座空堡。捻軍重重包圍,沿空堡四周,挖掘長壕。一旦挖成,官軍便無出路,因而軍心惶惶,兼以糧草不足,整個部隊有崩潰之虞。
那些將官一看情形不妙,會齊了去見僧王,要求突圍,僧王同意了。於是分頭部署,僧王與他的部將成保作一起,派一個投降的捻軍,名叫桂三的前驅作嚮導。
心力交瘁的僧王,那時全靠酒來撐持,喝得醉醺醺上馬,一上鞍子就摔了下來。這倒不是因爲他喝醉了的緣故,馬出了毛病,釘掌沒有釘好,一塊馬蹄鐵掉了,馬足受傷,怎麼樣也不肯走,只好換馬。
那夜是下弦,二更天氣,一片漆黑。跌跌沖沖出了空堡,誰知桂三與捻軍已有勾結,帶了他的一百人,勒轉馬頭直衝官軍。外圍的捻軍,乘機進擊,黑頭裡一場混戰,也不知誰殺了誰?人驚馬嘶,四散奔逃。到了天亮,各自收軍,獨不知僧王的下落。
當時亂哄哄四處尋查,只見有個捻軍,頭戴三眼花翎,揚揚得意地從遠處圩上經過。那個戰場上一共十幾萬人,只有一支三眼花翎,既然戴在捻軍頭上,僧王頭上就沒有了。於是全軍慟哭:“王爺陣亡了。”一面哭,一面去找僧王的遺體,找了一天也沒有找着。
僧王對漢人,尤其是南方的漢人有成見,部下多爲旗將,獨對陳國瑞另眼相看,他的提督,就是僧王所保。這時一方面感於知遇之恩,一方面主帥陣亡,自己亦有責任,所以召集潰兵,流涕而言,他個人決心與捻軍決一死戰,願意一起殺賊的,跟着他走,不願的他不勉強。說完,隨即就上了馬。
這一下號召了幾百人,人雖少,鬥志卻昂揚,所謂“哀師必勝”,大呼衝殺,居然把大股捻軍擊退,殺開一條很寬的血路,同時也找到了僧王的遺體。
僧王死在吳家店地方的一處麥田裡。身受八創,跟他一起被難的,只有一個馬僮。陳國瑞與部卒下馬跪拜,痛哭一場,然後他親自揹負僧王的遺體,進曹州府城,摘去紅頂花翎,素服治喪。
消息報到京城,朝野震驚。兩宮太后破例於午後召見軍機,君臣相對,無不黯然。首先商議僧王的身後之事,決定遣派侍衛隨同僧王的長子伯彥訥謨詁赴山東迎喪,輟朝三日,卹典格外從優,由軍機處會同吏部、禮部、理藩院商定辦法,另行請旨。
其次要商議繼任的人選,這纔是真正的難題所在!朝廷在軍務上本來倚重三個人,東南曾國藩、西北多隆阿、而中原馳驅靠僧王。多隆阿在上年四月,戰歿於陝西,整整一年以後,僧王又蘧爾陣亡。旗營宿將雖還有幾個,但論威名將才,無一堪當專征之任。而流竄飄忽,詭譎兇悍的捻軍,如果不能及時遏制,乘大將損折,軍心惶恐之時,由山東渡河而北,直撲京畿,那時根本之地震動,可就要大費手腳了。
因此自恭王以次的軍機大臣,內心無不焦灼,但怕兩宮太后着急,對兵略形勢,還不敢指陳得太詳細,但無論如何輕描淡寫,山東連着河北,就象天津連着北京那樣,是再也清楚不過的事。所以慈禧太后也知道,如今命將代替僧王,主持剿捻的全局,是必須即時決定的一件大事。
說了幾個旗將,這也不行,那也靠不住,慈禧太后不耐煩了,“別再提咱們的那班旗下大爺了!”她向恭王說,“我看,還是非曾國藩不可。”
這是每一個人心裡都想到了的人。但剛剛發生過蔡壽祺那件隱隱然曾指責恭王植黨,結曾國藩和湘軍以自重的大參案,誰也不肯貿然舉薦。恭王尤其慎重,一接僧王陣亡的消息,就考慮過此事,他認爲曾國藩是接替僧王萬不得已的人選,能夠不用,最好不用。現在雖奉懿旨,卻仍不能不陳明其中的關係,萬一將來曾國藩師老無功,也還有個分辯責任的餘地。
“回奏兩位皇太后,”他慢吞吞地答道:“曾國藩今非昔比了。他也有許多難處,怕挑不下這副千斤重擔。”
“怎麼呢?”
“金陵克復,湘軍裁掉了許多。他手下現在也沒有什麼兵。”
“兵可以從別地方調啊!而且李鴻章不也練了兵了嗎?”慈禧太后又說,“就照去年秋天那個樣子辦好了。”
“是!”恭王口中答應,心裡不以爲然,但目前已無復過去那種犯顏直奏,侃侃而談的膽氣了,所以先延宕一下,作爲緩衝:“容臣等通籌妥當,另行請旨。”
在奏對時一直不大發言的文祥,覺得此時有助恭王一臂的必要,因而也越班陳奏:“請兩位皇太后,準如恭親王所請。僧王殉難,關係甚大,除了軍務以外,以僧王威望素著,凶信一傳,民心士氣,皆受影響,都得要預先設法彌補。謀定後動,庶乎可保萬全,此時不宜自亂步驟。”
“對了!安定民心也很要緊。不過現在也沒有什麼從長計議的工夫,你們連夜商量吧!明兒上午‘見面’,就得‘寄信’了!”
恭王退出宮來,立即派人把吏部尚書瑞常和朱鳳標,戶部尚書羅惇衍,兵部尚書載齡和萬青藜請了來,就在軍機處會談。找了這些人,要談的自然是調將、籌餉和練兵。未入正題,先有無數嗟嘆,瑞常尤其傷感,不斷揮涕,講了許多僧王的遺聞逸事,然後又談卹典,又說捻軍所經各省的地方官,未能攔截迎剿,以致僧王輕騎追敵,身陷重圍,應該有所處分。
這樣扯到旁枝上談了好半天,暮色已起,宮門將閉,恭王不得不攔住話頭,宣示了懿旨,問大家有何意見?“也只有曾滌生的聲望,才能壓鎮得住。”瑞常問道,“那麼,江督誰去呢?”
“上頭的意思,照去年秋天的樣子辦。”
去年秋天朝命曾國藩赴安徽、河南邊境督師會剿,是由江蘇巡撫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漕運總督吳棠兼署江蘇巡撫,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吳仲宣已調署兩廣,目前雖未離任,不過說起來以粵督兼署蘇撫,體制似乎不合。”
大家都點點頭,但誰也不開口,吳棠是慈禧太后的人,他的出處以不作任何建議爲妙。
“博川!”恭王看這樣子,便問文祥,“你看蘇撫該找誰?”
“內舉不避親,劉鬆巖。”劉鬆巖名郇膏,現任江蘇藩司,與文祥是同年,所以他這樣說。
這一說,大家也都點頭,劉郇膏一直在江蘇,頗有能名,現任巡撫升署總督,則藩司升署巡撫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文祥又談到吳棠。他已調署兩廣,但以彭玉麟繼他的遺缺,卻一直不肯到任,因而吳棠也就走不了,兩廣總督一直由廣州將軍瑞麟署理着。這個虛懸之局,不是長久之計,而關鍵在彭玉麟。他問:“彭雪琴到底怎麼個意思呢?如果他一定不幹漕督,不如趁此另作安排。”
“你看如何安排?”
文祥不曾開口,寶鋆說了:“吳仲宣在江蘇多年,現在曾滌生移師北上,糧臺還要靠他。不如奏請留任吧!”
“話是不錯。你要知道,同爲一‘督’,價錢可不一樣。”恭王低聲說道:“把吳仲宣那個煮熟了的鴨子給弄飛了,上頭未見得依!”
看到恭王畏首畏尾,銳氣大消,李棠階頗爲不耐,當時就把水菸袋放了下來,紙煤兒扔在痰盂裡,那模樣是有番緊要話要說,大家便都注目了。
“王爺!”李棠階的聲音很大,“大局動盪,兵貴神速,如何援山東,保京畿,該有個切實辦法談出來。今日之下,何暇談人的爵祿?”
話鋒是對着吳棠,而鋒芒畢露,在座的人都有被刺了一下的感覺,只是這一刺就象下了鍼砭,精神一振,都朝“援山東,保京畿”的大局上去想了。
“文翁責備得是。”恭王略帶慚愧地說,再要有話卻已被李棠階打斷。
“王爺言重!我豈敢有所指責?不過,談維持大局,在外既然少不了曾滌生,在內就少不了王爺。內外相維,局勢雖險無虞!王爺仍舊要不失任事之勇,纔是兩宮太后不肯讓王爺‘自耽安逸’的本意!”
這番話說得很精闢,而且是所謂“春秋責備賢者”之義,恭王深爲敬服,謙抑而懇切地點着頭。同時也真的受了他的鼓勵,擺脫各種顧慮,很切實地談出了一些辦法。
會議未終,宮中又發下來幾道軍報,是山東巡撫閻敬銘和直隸總督劉長佑奏報僧王陣亡,捻軍流竄,防區告警的情形,山東自曹州以北數百里間,一片緊張氣氛。閻敬銘已經由東昌趕回省城濟南去部署防守,此外就只有山東藩司丁寶楨的三千人,扼守濟寧,奏摺中特地聲明“能守不能戰”。
“濟寧過去就是曲阜,聖蹟所在,地方自然要出死力保護,捻匪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西面大概不要緊。”
大家都同意曹毓瑛的看法,然則東面和北面呢?曹州東北就是直隸省界大名府一帶,劉長佑親自在那裡督剿,但兵力也很單薄。
“曾滌生打仗,一向先求穩當,等他出兵,恐怕緩不濟急。”恭王沉吟了一下,面色凝重地說:“又非大動干戈不可了。”
這表示調兵遣將,很有一番斟酌,天色已晚而非片言可盡,大家都主張一面商議,一面下旨。於是先把派曾國藩即行“前赴山東一帶督兵剿賊,兩江總督着李鴻章暫行署理”的上諭擬好,由軍機章京敲開宮門,送了進去。
兩宮太后正在悼念僧王,慨嘆旗將後起無人,當年進關,縱橫無敵的威風,盡掃無遺。看到進呈的旨稿,不免又提到曾國藩,虧得罷黜恭王一案,沒有上蔡壽祺的當,把曾國藩牽連進去,不然此刻就很尷尬了!且不說曾國藩自己的想法如何,朝廷也不好意思再責以重任。兩宮太后心裡都這麼在想,卻都未說出口來,只是很快地鈐了“御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仍舊送了出來,由軍機以“廷寄”的方式,交兵部連夜派專差,飛遞金陵。
軍機處的會議,移到了恭王府,但與會的人,除了軍機大臣以外,只有一個兵部尚書載齡。這個被慈禧太后譏爲“筆帖式”的大臣與會,只因爲他數字記得熟,那裡有多少兵馬?問他便知,省得去查。
經過徹夜的會商,大致算是部署停當。那時已交丑時,在內廷值日的官員,平常在這時刻也就該起身,預備進宮,此時自不必再睡,更不必回府。恭王派人煎了極濃的蔘湯,備下極滋養的點心,加上一遍一遍的熱毛巾把子送來擦臉,所以雖然辛勞了一晝夜,精神倒都還能支持。
一早進宮,值班的軍機章京已經把例行的事務都料理清楚,預先知道今日召見,要在御前敷陳軍務,並已預備了一張直、魯、豫、皖、蘇五省的地圖。恭王親自仔細看過,另外加上了一些記號,捲起備用。
平日軍機進見,總在辰正時分,這天特別提早,自鳴鐘上七點剛過,蘇拉就來稟報:“上頭叫起。”見了面,慈禧太后先就訝然問道:“怎麼?你們臉上的氣色都不大好!”
“臣等因爲軍情緊急,商量了一夜,到現在不曾睡過。”
“哦!”兩宮太后異口同聲地,雖未再說什麼,但感動嘉慰的神色,相當明顯。
“臣等商議,京畿重地,務須保護,總要教捻匪一人一馬不入直隸境界,纔是萬全之計。現在擬定了三方面兜剿的方略,請旨施行。”
接着恭王便在御案前展開了地圖,其餘四樞臣也立近御案,幫着講解。由兩江北上的軍隊,雖由曾國藩統帶,其實“淮軍”已代“湘軍”而起,所以李鴻章的責任甚重,除了劉銘傳一軍,原已奉旨由徐州北上,應該嚴飭加緊赴援以外,另外責成李鴻章在所屬各軍內,抽調勁旅,由上海乘輪船循海道北上,或者由膠州登岸,西趨濟南,或者由天津登岸,南下山東,這樣就可趕在捻軍前面,迎頭痛剿。
慈禧太后心中一直存着一個疑問,曾國藩出省會剿,由南往北襲捻軍的後路,豈非把他們由山東往直隸攆?這時一聽恭王的解釋,纔算明白,“對了!”她欣快地說,“是要這樣在前面攔住纔是辦法。可是李鴻章的隊伍趕得上嗎?”
“火輪船走得快,只要劉長佑和閻敬銘能把捻匪擋一擋,有那麼半個月的工夫,淮勇就可以佔先。”
“那麼,劉長佑、閻敬銘能擋得住擋不住?我看直隸和山東的兵力都單薄。”
“臣等已經都覈計過。”恭王從容答道,“能夠抽調精兵增援直、魯。”
恭王口中的“精兵”,是號稱知“洋務”,以兵部侍郎參贊直隸軍務,並在總理通商衙門行走的崇厚,所統帶的“洋槍隊”,預備抽調一千五百名,由崇厚親自率領,開赴前線,歸劉長佑節制。並再飭署理吉林將軍皁保、黑龍江將軍特普欽,各派五百馬隊,星夜馳入關內,會同剿賊。“洋槍隊”器利,馬隊輕捷,人數雖少,效用極大。
此外還要分會河南巡撫吳昌壽帶兵出省會剿,湖廣總督官文抽調楚北九營赴直東交界之處支援,漕運總督吳棠派屬下炮艇夾攻。諸路會師,厚集兵力,真正是恭王所說的“大動干戈”。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陳奏,非常滿意,不斷點着頭對慈安太后說:“妥當得很。”
於是恭王乘機提到吳棠的留任,“吳棠在兩淮多年,督辦糧餉,甚爲得力。”恭王停了一下,看慈禧太后傾聽而無所表示,才接下去又說:“曾國藩、李鴻章都要靠他作幫手,現在曾國藩督兵北上,更非吳棠替他辦糧臺不可。臣的意思,彭玉麟情願辦理長江水師,幾次懇辭漕督,不如就讓吳棠留任,人地比較相宜。”
慈禧太后沉吟了,不過也不太久,“如果非吳棠不可,那就讓他留任好了。”她說。
看她的意思,似乎還有些替吳棠抱屈,恭王便又加了一句:“吳棠這幾年很辛苦。等局勢稍微平定些,看那裡總督該調該補,再請旨簡放吳棠。”
這是因爲他兩廣總督不能到任,預先加以安慰。慈禧太后當然懂恭王的意思,心裡覺得他很知趣,但表面上卻不便表示,只說:“都照你的意思辦好了。今天的旨意很多,先分兩三位出去,讓他們寫旨吧!”
恭王也正想如此辦,隨即作了個分配,由文祥、李棠階、曹毓瑛先退回軍機去“述旨”,他自己和寶鋆還有關於僧王的善後事宜要請旨,仍舊留在養心殿。
等文祥他們一回去,軍機章京可真大忙而特忙了。誠如慈禧太后所說,這天的“旨意很多”,指授方略,向來越詳越好,但以軍情機密,除非方面大員、專征將帥,得以明瞭全盤部署,否則爲求保密,措詞詳簡不同,因人而異。所以同爲一事,發往山東的廷寄不能發往河南,而又有一事須分飭數省遵行,便得分抄數份。這都不能假手於人,全靠軍機章京的筆快。
等擬好旨稿,進呈核可,軍機大臣的曹毓瑛,分別緩急,吩咐先發“兩江”的廷寄,這是給曾國藩和李鴻章的諭旨。洋洋兩千餘言,情詞殷切,如果一個人抄繕,得要好一會工夫,所以用“點扣”的辦法。
上諭的行款是有規定的,明發每頁六行,廷寄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點明全文字數,扣準每頁起訖,分開抄繕,即名爲“點扣”。等抄好校對,一字不誤,方始粘連在一起,隨即加封鈐上軍機處的銀印,不到一個時辰,便已發出。
這樣一直忙到中午,猶未完畢。在養心殿也還未退朝,僧王生前的戰功,看來並不如何輝煌,但一死便讓大家亂了手腳,才知道他真是國之干城,因此兩宮太后悼念元勳,指示卹典特別從優。於是又召見禮部尚書,當面商定,除了發帑治喪、子孫襲爵以外,特諡爲“忠”,配享太廟,那都是安邦定國,第一等功臣才能得到的殊榮。
此外還要籌劃財源。定陵工程,已費了一筆鉅款,現在軍事逆轉,爲激勵士氣,欠餉一定得發一發,這又是大費周章的事,商量的時間便久了。
這時已錯了傳膳的時刻,都是天色微明吃的早飯,至此無不飢腸轆轆。君臣爲國,枵腹從公,等退朝下來,剛回到軍機處,立刻便有小太監來傳旨:兩宮太后賞恭親王江米釀鴨子一大碗、三絲翅子一大碗、一品鍋一個、菠菜豬肉餡包子一大盤,由御膳房伺候。同時聲明:不必謝恩。
雖說“不必謝恩”,恭王還是必恭必敬地站着聽完。隨後御膳房便來開飯,照例的四盤四碗以外,加上太后所賞的菜,擺滿了一張大理石面的圓桌。恭王看在眼裡,感在心中,久矣沒有這樣的恩典了!不想一番挫折之後,復蒙眷遇,所不同的,從前傳旨是“賞議政王”,而今是“賞恭親王”,轉念到此,越覺悲歡不明。
‘咱們五個人那吃得了這麼多?”寶鋆提議:“給他們撥一半兒去吧!”
“他們”是指對面屋裡的軍機章京,恭王接口便說:“何必那麼費事?讓他們一塊兒過來吃好了。”
“怕坐不下吧?”文祥說。
“不要緊,擠一擠,倒熱鬧。”
這下真是熱鬧了!滿漢章京各十六人,分成四班,滿漢各一班間日輪值,也有十六人之多,加上軍機大臣一共二十一個人,就換了特大號的圓桌面來,也還是坐不下。但恭王願與軍機章京會食,不便辜負他那番禮賢下士的美意,文祥便與李棠階、寶鋆,曹毓瑛,以及兩個“達拉密”坐一桌,讓其餘的陪着恭王在一起坐。
這頓飯吃得很香,一則是飢者易爲食,再則是頗有“大團圓”的那種味道。恭王一高興之下,告訴寶鋆,每人送二百兩銀子的“節敬”。前方的士氣不知如何?軍機章京卻是感於恭王的體恤,人人效命,案無積牘,部署詳明。朝野之間,原以僧王陣亡,匪勢復熾,人心頗有浮動不安的跡象,現在看到恭王和軍機大臣指揮若定,總算把那些無稽的流言平息下來了。
但是曾國藩未曾帶兵出省,總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連兩宮太后也已明白,自金陵一下,曾國藩唯恐位高謗重,凡有措施,無不以持盈保泰,謙讓退避爲宗旨,寧願“求闕”,不願全美,尤其是蔡壽祺放了那一把野火,雖沒有燒到曾國藩身上,而以他的謹密深沉,必具戒心,未見得肯擔此重任。如果等他上疏一辭,再責以大義,寵以殊榮,雖可挽回,終嫌落了痕跡,於民心士氣,大有關係。這樣就不如“先發制人”,所以一連又發了三道措詞十分倚重的上諭,催他出兵。同時也知道曾國藩篤於手足之情,對他的那個“老九”,曲盡維護,唯恐不周,所以特別提到請假回籍的曾國荃,希望他銷假,“來京陛見”,以便起用,作爲暗中的一種籠絡。
這還不夠,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爲曾國藩可能還會以湘軍裁撤,無可用之兵,難當重任作爲推辭的理由,因又面請兩宮太后,明發上諭:“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曾國藩,現赴山東一帶督師剿賊,所有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旗綠各營,及地方文武員弁,均着歸曾國藩節制調遣,如該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即由該大臣指名嚴參。”
旨稿一送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了好一會,不能定奪。慈安太后在側面望去,見那道上諭不過三、五十字,不解何以疑難如此?
她還未發問,慈禧太后卻先向她開了口:“有了這道旨意,曾國藩就跟‘大將軍’一樣了!”
“大將軍”是唯有近支親貴才能擔當的重任,曾一度讓年羹堯掛過這顆印,終以跋扈被誅。因爲大將軍可以指揮督撫,若有不臣之心,便可釀成巨患,所以漢人從未擁有此頭銜。在咸豐初年,“老五太爺”以惠親王的身分,被授爲“奉命大將軍”賜“銳捷刀”,其實等於一個虛銜。如今曾國藩受命節制三省,“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指名嚴參”,那把直隸總督劉長佑、山東巡撫閻敬銘、河南巡撫吳昌壽都包括在內,才真正是大將軍的職權。
慈安太后明白了她躊躇的緣故。想想也是,兩江總督李鴻章是曾國藩的得意門生,陝甘總督楊嶽斌替曾國藩辦過水師,閩浙總督左宗棠雖說與曾國藩不睦,但到底是一起共過患難的同鄉,加上陝西巡撫劉蓉,湖南巡撫李瀚章,廣東巡撫郭嵩燾,都與曾家有極密切的關係,看起來曾國藩的羽翼遍佈天下。自開國以來,不要說是漢人,亦從無這樣一個臣子擁有這樣的勢力,倘或要造反,這反一定造得成!
曾國藩要造反?慈安太后自己都覺得好笑了:“蓋圖章吧!”她催着慈禧太后,語氣輕鬆,顯得把這道上諭不當一回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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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樞庭,盼望曾國藩帶兵出省會剿的奏報,如大旱之望雲霓,那知倏忽半月,音信毫無。這時山東的捻軍,已由曹州往北流竄,正盤踞在“梁山泊”一帶。自從咸豐四年銅瓦廂決口,黃河奪大清河由北道出海,這裡便成了運河與黃河交會之處,地形複雜,防剿兩難,而最吃重的是壽張到張秋那一段,劉長佑就在這裡沿北岸佈防,苦苦撐持。倘或再無援師,捻軍一渡了河,自東昌而北,無險可守,雖有崇厚的一千五百洋槍隊,亦恐擋不住捻軍的馬隊。
終於曾國藩的奏摺到了,江蘇的提塘官早已接到命令,江寧折差一到,便須報信,所以親到恭王府來通知。恭王便找了文祥等人,趕進宮去,等候召見,而且期待着會聽到極好的消息。
這時是下午三點多鐘,夏至已過,白晝正長,恭王坐了一會,未見宮裡有話傳出來,也還不急。文祥心裡有些不安,急於想知道曾國藩奏報些什麼?便勸恭王“遞牌子”請見,正在商議着,值日的軍機章京來說:“上頭有摺子發下來,到內奏事處去領了。”
果然是曾國藩的奏摺,打開一看事由:“遵旨前赴山東剿賊,瀝陳萬難迅速情形”,恭王倒吸了一口冷氣。
寶鋆心最急,開口便問:“怎麼說?”
“‘金陵楚勇裁撤殆盡’,要‘另募徐州勇丁,期以數月訓練成軍’,此其不能迅速者一;”恭王一面看,一面說:“捻匪‘積年戰馬甚多,馳驟平原,其鋒甚銳’,要到古北口採買戰馬,加以訓練,此其二;‘拒賊北竄,惟恃黃河天險’,興辦水師,亦須數月,此其三。”
說到這裡,恭王住了口,雙眼緊盯在紙上,而眉目也舒展了,顯然的,曾國藩以下的話是動聽的。
“他也有他的道理。不過……”他把奏摺遞了給文祥,“你們先看了再說。”
文祥看着便點頭,同時爲寶鋆講述內容:“曾滌生只肯管齊、豫、蘇、皖四省交界十三府州的地方,以徐州爲‘老營’。你聽他的話:‘此十三府州者,縱橫千里,捻軍出沒最熟之區,以此責臣督辦,而以其餘責成本省督撫,則泛地各有專屬,軍務漸有歸宿。’”
“那好!”寶鋆欣然答道:“只要他肯管這十三府州就行了。”
“你慢點高興!”恭王接口說道,“聽博川念下去。”於是文祥便提高了聲音念:“‘此賊已成流寇,飄忽靡常,宜各練有定之兵,乃可制無定之賊!方今賢帥新隕,劇寇方張,臣不能速援山東,不能兼顧畿輔,爲謀迂緩,駭人聽聞,殆不免物議紛騰,交章責備。然籌思累日,計必出此。謹直陳蒭蕘,以備採擇。”
“這也沒有什麼!無非……。”
“莫忙!”恭王又說:“還有個附片。”
附片奏稱:“臣精力日衰,不任艱鉅。更事愈久,心膽愈小,疏中所陳專力十三府州者,自問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懇恩另簡知兵大員,督辦北路軍務,稍寬臣之責任。臣仍當以閒散人員,效力行間。”
這一念出來,不但寶鋆,連文祥都覺得詫異。奏摺與附片的語氣頗有不同,前面已答應了的話,到後面忽又變卦,說是“能言不能行”,那麼到底是責成他“督辦”十三府州呢,還是“另簡知兵大員,督辦北路軍務”?
三個人反覆推敲,才把曾國藩的吞吐的詞氣弄明白,照他的意思,最好讓他坐鎮徐州,練兵籌餉,居中調度,臨陣督師,應另有人。大家覺得他的打算也不錯,而且非如此不足以見其所長,無奈此時就找不出一個善於馭將而能親臨前敵,且在資望上可以成爲曾國藩副手的人。
“真正是愛莫能助!”恭王苦笑道:“唯有催他早日出師,請他‘挺’一下!”
商定了這個結論,只待明日請旨辦理,此刻就不必驚動兩宮。那知正要出門上轎,聽得後面有人大喊:“六爺請留步。”
回身看時,是春耦齋的一名首領太監,恭王便站住了腳等他。那名太監氣喘吁吁地請了安,好半晌才能說出話來。
“兩位太后剛剛纔知道六爺進宮來了。傳旨讓六爺到春耦齋見面。”
等見了面,慈禧太后一開口就問:“曾國藩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臣已經仔細看了他的摺子了。”恭王很謹慎地回答:“曾國藩辦事,向來講求紮實。現在盛名之下,更加小心,請兩位太后體諒他的心境。”
“六爺!曾國藩的事,咱們作個歸結,你看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催他早日出師。”恭王答道,“其實曾國藩出省北上,無非借重他的威名,打仗要靠淮勇,李鴻章辦事一向周密明快,也最知好歹,君恩師恩,都不容他不盡心。讓他抽調勁旅,坐海船北上,也許已經出海,加上崇厚的洋槍隊,京畿重地,可保無虞。兩位太后,請寬聖慮。”
其時前方的局勢,已經可以令人鬆口氣了。因爲李鴻章所派的五千人,已由潘鼎新率領,從上海下船,經海道到大沽口,登岸南下,攔剿捻軍。據見過這一支兵的人說,“淮勇”器械精良,精神飽滿,如新鉶初發,頗具銳氣。此外劉銘傳一軍亦已到達濟寧,雖然一到山東就跟素以蠻橫出名的陳國瑞所部,先打了“一仗”,而從聲勢上來說,到底是官軍增援。不過最重要的,還在曾國藩力任艱鉅,終於在五月二十三,江寧全城鳴炮恭送聲中,乘船出省,到山東督師。
※※※
七月十二日慈安太后萬壽,宮裡唱了三天的戲。但兩宮太后的興致並不好,因爲天氣太熱,小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寧門行慶賀禮,多曬了一會太陽,便有中暑的模樣,卻又惦念着春耦齋的好戲,不肯安靜下來,又哭又喊,在養心殿鬧得不可開交。慈安太后一遍一遍地派人去問,自然不能安心聽戲。
慈禧太后則除了惦念小皇帝以外,還惦念着東陵。清朝自世祖以下,都葬在關內,世祖的孝陵,聖祖的景陵,高宗的裕陵在京東遵化縣西北的昌瑞山,總稱東陵。世宗的泰陵,仁宗的昌陵,宣宗的慕陵在京西易縣的永寧山,總稱爲西陵。文宗的定陵也定在昌瑞山,還有兩個月就要恭行奉安大典。而關外的馬賊,居然由喜峰口竄入關內,自遵化而西,過薊州逼近三河縣,離梓宮暫時安置的隆福寺,只有三四十里路。
那怪誰呢?多少年來京兵守關,只是虛應故事。南邐長城,就延安到遵化來說,大小關口就有五十六處,而僅僅喜峰口駐有旗兵二百,加上沿線的綠營兵丁一共不會超過五百人,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兒,卻與士兵的數目,相差無幾,因此,馬賊才得來去自如。
接到奏報,慈禧太后又急又氣,急的是馬賊騷擾陵寢,怕壞了風水,而且不日就要爲文宗奉安山陵,如果馬賊膽敢犯蹕,看樣子官兵一樣地無計可施,這怎麼能叫人放心得下?
氣的是旗人真不爭氣!也不過三、五百馬賊,就已無計可施。她相信有湘軍在北方,最多調一千人,便可把這些馬賊“收拾”下來。於今只見從吉林將軍到直隸總督,無不張皇失措。因此,她對軍機大臣說的話,措詞相當尖刻。
恭王跟大家商議,認爲除了嚴飭地方文武官員,各就轄區加意防守以外,得要動用器械精良的神機營方可收功。但是領兵的非一員大將不可。倒有一個旗營宿將在京裡,那是明末袁崇煥的後裔,江寧將軍富明阿,不過他在揚州一帶與洪楊軍作戰,腿傷頗重,現在奉旨回旗養傷,實在無能爲力。
於是文祥挺身而出,負起剿治京東馬賊的全責。
文祥所倚重的一個人名叫榮祿。此人字仲華,出身八旗世家,隸屬上三旗的正白旗。他的祖父與父親都在洪楊初起時,戰歿於廣西,榮祿以廕生補爲工部主事,管理銀庫,這是個肥缺,卻不知怎麼得罪了肅順,差點以貪污的罪名下獄。等到文祥當工部尚書,榮祿的機敏頗受賞識。以後醇王接管神機營,大加整頓,榮祿由於文祥的推薦,當了“專操大臣”兼“翼長”。如鳥之兩翼,這“翼長”的職位,便等於醇王的左右手,神機營的兵權,至少有一半在他手裡。
文祥受命之日,與神機營掌印管理大臣醇王商議,決定挑一千馬兵出發,這挑選的責任,就落在榮祿身上。
在禁軍中,神機營的身價特高,是就滿洲、蒙古、漢軍八旗的前鋒營、護軍營、步軍營、火器營、健銳營中,特選精銳,另成一軍,總計馬步二十五營。但禁軍的,已非一日,所以名爲精銳,不過與那老弱殘兵,一百步與五十步之分而已。慈禧太后也聽見過許多禁軍的笑話,平時擺擺樣子,還不要緊,現在要出隊去打仗,非同小可。所以特地囑咐安德海,悄悄到南苑去看一看,到底是何光景?
南苑離着京城好幾十里路,等安德海趕到,挑選已經完畢。只見滿街的兵,有的架着鷹,有的提着鳥籠,三五成羣,或者在樹蔭下談得興高采烈,或者圍着小販吃豆汁、涼粉,也有些馬兵在溜馬、刷馬,卻是光着膀子戴一頂紅纓帽,形象越發不雅。
安德海是穿了便衣去的,也不便露出身分找神機營的章京、管帶去打聽什麼,只好把在茶棚子裡歇足時所看到、聽到的情形,向慈禧太后回奏。
“這怎麼能打仗呢?”慈禧太后憂心忡忡地說。
“奴才還聽人唸了兩句詩,也是挖苦咱們神機營的,叫做‘相逢多下海,此去莫登山。’奴才問他,這兩句詩,頭一句的‘下海’,當然是指下巴頦上留的鬍子。”
“什麼?”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問:“都留了鬍子了?”
“是的。奴才也見了幾個。”
她頗有不信之意,又問:“‘此去莫登山’是什麼意思呢?”
“那個人說,下一句一個‘山’字,上一句一個‘海’字,指的是山海關,意思是說如果出山海關去剿治馬賊,要當心纔好。”
“嗐,神機營叫人損成這個樣子。”慈禧太后不勝感慨地。
“奴才還聽見好些新聞……”
那確是“新聞”,說山東曹州六月裡下雪,杭州在閏五月間百花齊放。這些“新聞”不知真假,但欽天監奏報,說立秋那天風從兵地起,主有暴亂。天象示警,而人事如此,慈禧太后的心情十分沉重。
“奴才在想,不有齣戲叫《斬竇娥》嗎?”安德海自作聰明地,“大概僧王爺在曹州死得冤枉,所以那兒也跟《斬竇娥》一樣,六月裡下雪。不過杭州閏五月百花齊開,該是個好兆頭。”
“什麼好兆頭!”慈禧太后很不高興的斥責,“你不懂就少胡說。”
夏行春令,決不是什麼好兆頭。第二天慈禧太后忍不住要跟軍機大臣們談論。恭王說他也聽見了這些“新聞”,完全是謠傳。如果雨雪失時,氣候不正,地方大員必有奏報,如今時隔多日;未見山東巡撫閻敬銘,浙江巡撫蔣益澧有何報告。另外可以專折言事的駐防將軍和學政,亦從未提及此事,可見得是荒誕不經的謠言。
慈禧太后認爲雖是謠言,亦可看出民情好惡,人心向背。又說謠言起於局勢不穩,關外的馬賊,竄入關內,侵擾畿輔,百姓何能不起恐慌?然後又提到神機營,不斷搖頭嘆息,表示失望,說是所謂“整頓”,徒託空言,並無實效,這一次文祥帶隊剿賊,能不能成功,大成疑問。
她一個人說了許多話,又象責備,又象牢騷,語氣中還牽連着醇王。恭王如今是事事小心,除了唯唯稱“是”以外,不便多說什麼,倒是文祥,越次陳奏,頗有幾句切實的話。他說旗營的暮氣積習,由來已久,京城繁華之地,不宜練兵,現在派隊出京,恰是一個歷練的機會,他向兩宮太后保證,此去必有捷報。
果然,等文祥領兵一到,竄擾遵化、玉田一帶的馬賊,聞風先遁,他一面派兵駐守隆福寺,保護梓宮,一面派榮祿帶隊搜捕零星馬賊。同時查明瞭防務疏忽的情形,參劾直隸提督徐廷楷。經此一番整頓部署,東陵一帶,可保無虞,這纔回京覆命。
一到京,兩宮太后立即召見,大爲獎勉。談到剿治馬賊的經過,文祥坦率陳奏,只是把馬賊驅出關外,如不能徹底清剿,難保不捲土重來。
慈禧對此特感關心。山東、河南、安徽的捻軍;陝西、新疆的回亂;以及福建、廣東的洪楊軍殘部;到底離京師還遠,只有關外的馬賊,一竄入關內便是畿輔重地,倘有疏虞,即成心腹之患。因此,聽了文祥的陳奏,她已在作派兵出關的打算。
但是,眼前已在三處用兵,再要清剿關外馬賊,既無可調之兵,亦無可籌之餉。這就非通盤籌劃不可了。
籌劃的結果,認爲剿捻的軍務,非早日收功不可。曾國藩坐鎮徐州,以有定之兵,制無定之寇,主張堅決,拿他無可如何,那就只有在李鴻章身上打主意。於是九月初下了一道密旨給曾、李,說是:“河洛現無重兵,豫省又無著名宿將可以調派;該處居天之中,空虛可慮。因思李鴻章謀勇素著,且軍力壯盛,可以親歷行間。着即親自督帶楊鼎勳等軍,馳赴河洛一帶,扼要駐紮,將豫西股匪,迅圖撲滅,兼顧山陝門戶,俾西路張總愚等股匪,不致闖入,保全完善。一俟西路剿匪事竣,即行馳回兩江總督署任。”
這就是暗示,李鴻章如果不能消滅西路捻軍,就不用想再署理兩江總督。所以又有這樣的安排:“至兩江總督,事繁任重,李鴻章帶兵出省,不可無人署理;吳棠辦事認真,且在清淮駐守有年,于軍務亦能整頓,即着吳棠署理兩江總督,其漕運總督印務,即交與李宗羲暫行署理。江蘇巡撫與洋人交涉事件頗多,丁日昌籍隸粵東,熟悉洋務,以之署理江蘇巡撫,可期勝任。曾國藩等接奉此旨,彼此函商,如果意見相同,即着迅速復奏,再明降諭旨。”這最後一段話,明明白白地顯示了朝廷以名位作威脅的意思,倘或曾國藩依舊師老無功,他們師弟就不必再盤踞要津。
這時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爲忙碌。在京各衙門,有職司的不說,沒有職司的也要派出行禮人員,近畿地方官,則以護蹕爲第一大事,尤其因爲鬧馬賊的緣故,格外加強警戒。直隸總督劉長佑,兼署順天府府尹萬青藜,直隸提督徐廷楷,熱河都統麒慶,原已因此案得了很嚴厲的處分,倘或蹕道所徑,再發生什麼盜案,驚了大駕,非丟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極嚴厲的命令,大捕盜賊。抓到盜首,立刻請旨正法,割下腦袋傳示犯案的地方,一時宵小匿跡,頗爲清靜。
一過九月十五,車馬紛紛出東便門,在定陵有職司的官員,都取道通州,先趕去伺候。到了十七啓鑾那天,除去肅親王華豐,大學士賈楨、倭仁,軍機大臣文祥奉旨留京,分日輪班進宮辦事以外,其餘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福晉命婦,都隨扈出京。兩宮太后的黃轎出宮,先到朝陽門外東嶽廟拈香,然後循蹕路緩緩行去。第一天駐蹕煙郊行宮,第二天駐蹕白澗行宮,第三天到了薊州,隆福寺在城北半山上,小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謁梓宮。
第四天移靈,第五天皇帝謁東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宮,由大學士周祖培、協辦大學士瑞常恭題神主,生於安樂,死於憂患的咸豐皇帝,一生大事,到此結束。
大葬禮成,兩宮太后在隆福寺行宮召見恭王及軍機大臣。由於定陵工程,辦得堅固整齊,典禮亦部署得十分周到,兩宮太后都很欣悅,所以照例的恩典,格外從寬,承辦陵工的大小官員,個個加官晉級。隨扈當差以及沿途護衛的兵丁員弁,各賞錢糧。一道道的諭旨發下去,無不笑逐顏開。
等處理了這一切,慈禧太后便向慈安太后笑道:“大工真是辦得好!多虧六爺,一點兒不肯馬虎,咱們倒是怎麼謝謝六爺?”
聽得這一說,恭王趕緊說道:“臣不敢!”接着便跪了下來,“臣受恩已深,欲報無從,先帝的大事,臣理當盡心,決不敢再叨恩光。”
“你不必辭!”慈安太后答道,“大大小小都有恩典,你功勞最大,反而例外,叫人瞧着不是不大合適嗎?”
“兩位太后如此禮恤,臣實在感激。只是這半年以來,臣捫心自問,總覺得恩典太重,報答太少,深怕器滿易盈,遭人妒嫉。臣近來也很讀了幾本書,才知道‘人貴知足’,真正是至理名言。不但臣本心如此,就是臣女蒙兩位太后,恩寵逾分,封爲固倫公主,臣也是想起來就不安,怕是福薄,當不起這個尊號。所以臣求兩位太后,不必爲臣操心,再加恩典,就是臣女的封號,亦請收回成命。這都是臣肺腑之言,決不敢有一字虛假。”說罷,又免冠磕了一個頭。
兩宮太后爲難了,不知如何處置?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暫時擱下,回頭先找個人來問一問再說。
找的這個人就是固倫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大妞啊!”慈安太后問道,“你每趟回去,看你阿瑪的意思,有什麼不足的沒有?譬如房子嫌不好啊,護衛不夠使喚啊,什麼的?”
已長得亭亭玉立的大格格,聽得這話,一雙極靈活的眼睛,頓時沉靜了,垂着眼皮,微微咬着手指不開腔。
“怎麼啦?”慈禧太后問。
“我在想嘛!”大格格擡起眼搖一搖頭,兩片翡翠秋葉的耳墜子直晃盪。
“從沒有說過?”
“沒有。”大格格嘟着嘴說,“每一趟回去,只聽見他嘆氣。”
“這是爲什麼?”慈安太后顯得很詫異地。
“從三月裡到現在就是這個樣,總是說:自己做錯了事,留下一個不好的名聲,現在懊悔也晚了!”
兩宮太后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哦……!”顯然地,她們都立即會意了。
等大格格不在面前,慈禧太后便問慈安太后:“你懂了老六的意思了吧?”
“我懂。可是怎麼替他挽回呢?”
“找寶鋆來問一問再說。”
於是傳懿旨召見寶鋆。慈禧太后有些疑心大格格的話,是受了教導,讓她找機會進言的。所以先不透露自己的意思,只問寶鋆,有什麼適當的辦法來加恩恭王。
寶鋆奏對得非常乾脆:“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擬。”
“不要緊,”慈禧太后的語氣極柔和,“你說說!”
寶鋆想了想答道:“恭親王蒙兩位太后栽培,時時以盈滿爲懼,實在不敢再妄邀恩典。這是臣所深知的。兩位太后果然看得恭親王襄辦先帝大事,必恭必敬,有條有理,那怕是一句話的天語褒獎,恭親王就終身感戴不盡了。”
慈禧太后完全明白了恭王心裡所希冀的東西,點點頭說:“恭王愛惜名譽。只要他能象這幾個月一樣,事事小心,謹慎當差,我們姐妹自然保全他。看看三月初七那一道諭旨,怎麼能消掉,你們商量定了,寫旨來看。”
寶鋆一退出來便向恭王去道賀,這道優詔,少不得要曹毓瑛動筆。此外恭王堅持原意,要請兩宮太后撤銷大格格的固倫公主的封號。這一則是表示他向兩宮太后的奏陳,確爲“肺腑之言”,再則他也真的不願在自己府裡出一個公主,在儀制上惹出許多麻煩。
巡幸在外,辦事不按常規,有事隨時可以進見,那怕在路上亦可請旨。等擬好了旨,看看時候還早,恭王“遞牌子”說要謝恩,同時把旨稿放在黃匣子裡一併送了進去。
兩宮太后立即召見,恭王磕頭說道:“臣蒙兩位太后,逾格保全,覆載之恩,粉身難報。只是臣女濫叨非分之榮,不怕臣及臣妻五中不安,亦恐臣女折福,仰懇兩位太后,鑑察微衷,收回成命!”
“我看,”慈安太后望着右首說:“六爺的意思很誠懇,把封號改一改吧!”
兩宮太后當時便商議停當,撤銷“固倫”的名號,改封爲“榮壽公主”,一切儀制服色,與麗太妃所出的大公主一樣。
聽得這樣的宣示,恭王不便亦不必再辭,便由曹毓瑛即時擬呈上諭,兩旨併發。
不久,大駕回京,接着便是奉文宗神牌入太廟的升祔典禮。奉安大典,一切順利,偏偏最後出了花樣,豫親王義道,禮部尚書倭什琿布,派充恭送神牌的差使,不想竟誤了到京的時刻,以致欽天監所選的吉時,不曾用上。此非尋常的疏忽可比,新近接替肅親王華豐而爲宗人府宗令的惇王,具奏參劾。然後又是升祔禮成,頒發恩詔,雖都是例行公務,卻平白地替軍機上添了許多麻煩。
別人都還不在乎,身體衰弱的李棠階,卻經不起旅途辛勞,公務繁雜,終於病倒了,而且來勢甚兇,頗有不起的模樣。延到十一月初,終於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