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章

這天晚上的皇帝,情緒激動異常,平日逃避着不肯去細想的心事,此時都兜上心來。太后的詰責、重臣的勸告、言官的議論,似乎把所有的過失都推在他一個人頭上。最使他不甘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該說,以前不說就無須再說的話,偏偏在這時候用來作“欲加之罪”,而恭王不能約束兒子,反來管別人的閒事,更令人齒冷。還有,載澂居然敢如此,等於出賣自己人,其情尤爲可惡。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搗着御案,“非好好兒出這口氣不可!”

睡過一夜,餘怒未息,強自抑制着召見軍機。恭王陳述了沈葆楨赴臺,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啓程,準備如何交涉之類的有關總理衙門的事務以後,拿出一張白紙,捧上御案,是調補崇綸等人遺缺的名單。

“戶部左侍郎魁齡擢授工部尚書。”皇帝看到這第一行,立刻便覺氣往上衝,幾乎不可抑制,“這不太便宜了嗎?同樣是內務府大臣,一個革職,一個升官!”皇帝這樣冷笑着說。

“臣等公議,循次推遷。實在不知聖諭意何所指?”

這等於公然挺撞,皇帝又是一氣,冷笑着問:“魁齡有些什麼資歷?”

“魁齡是咸豐二年的進士,同治四年就當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了。”

恭王的意思是,魁齡早就是二品大員。皇帝當然懂他的話,故意又問:“我即位的時候,他幹什麼?”

“那時,”恭王照實答道:“他是工部郎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郎中升到侍郎,是靠誰啊?”恭王一聽語氣不妙,趕緊這樣答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問:“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

魁齡姓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人,這是瞞不了的,恭王只好硬着頭皮答一聲:“是!”

“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後的經過參照對看,認爲魁齡先被派出去修陵工,隨後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規避,不理園工。如今將崇綸革了職,又正好補他的私人,居心是何等陰險?

這樣一想,多少天來的積怨,一下子發作,血脈憤張,臉脹得通紅,自己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決定痛痛快快乾他一場。

於是一言不發,振筆疾書,寫好一張硃諭,大聲說道:

“把御前大臣都找來!”

御前五大臣,日日在內廷當差,這幾天更不敢疏忽,一聞宣召,全班進見。皇帝自我激動得手在發抖,一面將硃諭遞給惇王,一面急促地說:“恭親王無人臣之禮,我要重重處分!”

惇王接到手裡一看,大驚失色,硃筆寫的是:

“傳諭在廷諸王大臣等: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時,輒無人臣之禮;且把持政事、離間母子,種種不法情事,殊難縷述;着即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爲不入八分輔國公,並撤出軍機,開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嚴議具奏。其所遺各項差使,應如何分簡公忠幹練之員,着御前五大臣及軍機大臣會議奏聞。並其子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懲儆。欽此!”

還未看完,惇王已經跪了下去,不知是驚恐,還是憤慨,用枯澀發抖的聲音說道:“臣不敢奉詔!”

聽惇王這一說,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嚴譴,所以其餘諸人,包括恭王在內,一起跪下磕頭,皇帝自己也是中心激盪,不能維持常度,有許多話要說,卻說不出口,唯有不顧而起,徑自下了御座,頭也不回地出了東暖閣。

這時惇王才把硃諭遞了給恭王,大家也顧不得儀制了,一起圍着看,自是無不既驚且詫,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較沉着,“皇上給我什麼處分,我都甘受。就是這‘無人臣之禮,把持政事,離間母子’三句話,說什麼我也不能承認。”

“六爺,”寶鋆怕這話又忤皇帝之意,着急地說,“你就少說一句吧!咱們請五爺主持,怎麼想辦法,請皇上收回成命。”

於是一面退到月華門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聽皇帝的動靜。須臾得報,皇帝在養心殿西暖閣休息,氣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遞牌子!見不着皇上,咱們不走。”文祥說着便四處張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監。

“不用遞牌子!”醇王搖搖頭,“我們五個人上西暖閣去就是了。”

所謂“五個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屬於皇帝最親近的侍從,原可以隨時進見的。惇王認爲這話不錯,便領頭又進遵義門,帶往養心殿西暖閣,命總管太監進殿奏報。

“慢一點!”惇王忽然喊住總管太監,將皇帝的那道硃諭一折爲二,交了給他:“你跟皇上回奏:硃諭恭繳!”

“五爺,”奕劻勸他,“這麼做不合適,還是見了皇上,面奏陳情的好。”

大家亦都覺得繳回硃諭,是明白表示不奉詔。再來一個“無人臣之禮”,連惇王亦受處分,事情就會鬧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見解。

等總管太監入殿不久,只見伯彥訥謨詁的兒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貝勒那爾蘇,掀開簾子往邊上一站,大聲宣示:“皇上駕到!”

皇帝一閃而出,手裡捏着一張紙,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裡的青石板上跪了下來。皇帝不等他們禮畢,就說:“那爾蘇,你把這道硃諭交給惇親王,轉給軍機。”

那爾蘇接過硃諭,走下來交到惇王手裡,看上面寫的是:

“已革總管內務府大臣崇綸、明善、春佑,均着加恩改爲革職留任。欽此!”

“臣遵旨轉給軍機。”惇王說道:“恭親王平日言語失檢,也是有的。請皇上念他當差多年,加恩免議,臣等同感天恩。”

皇帝將臉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嗎?”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爲大局着想。”

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話,作了啓導,他緊接着說:“惇親王所奏甚是。如今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進京,日內就可以到。和戰大計,決於這一次的談判。文祥體弱多病,恐怕不足以應付,要靠恭親王全力周旋。如果革去親王,降爲不入八分輔國公,彷彿閒散宗室,日本使臣必以對手爵秩不隆,不肯開議。日本的用心奸刁,處處挑剔,枝節橫生,恭親王、文祥和李鴻章,謹慎應付,猶恐不周,豈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爲重,收回成命。”

聽得這一番陳奏,皇帝有如夢方醒之感,想想不錯,但也更不甘心,種種牽纏,真個就動恭王不得?

正在這樣沉吟着,伯彥訥謨詁說了話:“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萬壽,恩綸沛施,普天同慶。唯有恭親王獨遭嚴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愷側,優遇大臣的本心。”

這以下就該景壽開口,他訥於言卻不盲於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動,不妨等一等,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變了主意,用那種屈己從人的語氣說:“好吧!把它拿回來!”

“喳!”惇王響亮地答一聲,疾趨而前,繳回硃諭。

“你們只要說得有道理,我無有不聽之理。”皇帝借題發揮,“應該早說的話不說,到木已成舟再來大放厥詞,把罪過都推在我一個人頭上,我不受!就象翁同龢,到京銷假一個月了,承值書房,一句關於園工的話也沒有說過。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嗎?”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還不甚明瞭的緣故。”

對於惇王的解釋,皇帝並不滿意,“你們下去,我另有旨意。”說完,轉身入內。那爾蘇跟在後頭,等皇帝隱沒在簾子後面,他回頭望了一下,搖一搖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頭上,諸事慎重。還是表示:不要緊,放心好了!

醇王機警,趕緊招一招手。那爾蘇向裡面看了看,很快很輕地走了過來,先總請一個安,然後又到醇王面前請安,因爲還未過門,他仍舊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着他的小名,悄悄叮囑:“萬一皇上勸不住,到時候你想法兒,趕緊通個消息給兩宮太后!”

“我明白。”那爾蘇又說,“請七叔通知載澂,讓他馬上銷假當差。”

醇王懂了,皇帝雖革了載澂的爵位,心裡仍舊是喜歡他的,這至少也是緩和局勢的一助,便連連點頭:“我知道。你趕快進去吧!”

“是!”那爾蘇又回身向伯彥訥謨詁請個安說:“阿瑪,我今兒不能回家了。”

“不要緊。好好當差去吧。”

於是那爾蘇進入西暖閣,御前五大臣仍舊回到月華門朝房候旨,但恭王革爵的硃諭雖已收回,停園工的明詔卻還未下,所以心頭都沉重異常。

“奉旨:即刻召見軍機大臣、御前大臣。”

一個太監傳了旨,第二個又緊接着來:“奉旨:再添上翁師傅。”

這天因爲臨時由太監口傳:“無書房”,所以翁同龢正與南書房翰林潘祖蔭,在庋藏秘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槧》,賞心愜意,深喜眼福不淺之際,忽然聽得蘇拉傳報,說皇帝指名召他與軍機大臣、御前大臣一起進見,始而詫異,繼而欣喜,終於疑慮了。

詫異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師傅,罕有與軍機、御前一塊兒“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師傅、諳達,只有自己奉召,而疑慮者亦在此!皇帝與十重臣之間的格格不相調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個,說不定會遭什麼池魚之殃。

因此,他急急趕到月華門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鴻藻、沈桂芬與恭、醇兩王,要問,當然是問李鴻藻。

“皇上的意思怎麼樣?”他低聲探詢:“爲什麼召見要添上我一個?”

“大致是爲了園工責備大家,何不早說。”李鴻藻說:“連帶提到你,說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話也沒有?”

聽這一說,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問道:“蘭翁,道路傳聞之詞,可否入奏?”

“不妨!”李鴻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動天聽。”

有了這句話,翁同龢的膽便大了,默默坐着,想好了一套話。等到午正時分,太監到軍機處傳旨召見,同時交下了一封硃諭,撤消了魁齡等人的任命,說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隨班進見,果然,皇帝第一個就問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應有所見,何以一句話都不告訴我?”

“這一個月,皇上到書房才七天,六天作詩作論,辰光緊迫,不容臣有所獻議。”翁同龢又說:“臣此次進京,道路聽聞,流言甚多。說皇上的孝思誠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體聖意,假公濟私,種種欺矇,園工一興,將數十年不能完工,動支國帑,何止一兩千萬?爲了戡平大亂,籌措軍餉,百姓吃苦,都以爲值得,如果爲了飽少數人的私囊,慾壑難填,百姓覺得苦不出頭了。長此以往,人心渙散,非同小可!”

他的語氣平和,所以皇帝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看着恭王問:“捐輸銀兩,不是你領頭的嗎?”

“是!”恭王答道:“臣要顧皇上的面子。臣總以爲皇上天亶聰明,必以爲事不可爲,有下詔停工之一日,則天下歸美於君,豈非盛事?”

“你的話倒說得好聽!當面一套,背後又一套,甚至驚動兩宮皇太后,告我一狀,這不是離間母子嗎?”

這話牽涉到醇王福晉,醇王便磕頭說道:“臣等決不敢。臣等仰體聖心,爲盡孝思,不願下詔停工,因而奏請兩宮皇太后作主。兩宮與皇上慈孝相應,豈是臣下所能離間?”

由此展開激辯,皇帝面紅脖子粗地大罵言官沽名釣譽,恭王與醇王自恃長親,渺視皇帝,話越說越多,也越離譜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勁道發泄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機會說道:“今日之事,須有歸宿。請聖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氣虎虎地問:“等十年、二十年之後,四海平定,庫藏充裕了,你們准不准我修園?”

“是,是!”有好幾個人齊聲回答,最後仍舊是恭王發言,“如天之福,到那時候一定把圓明園修起來。”

“好了!順了你們的意了!你們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話了嗎?”皇帝悻悻然地說。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圓明園詔諭中的話,這是討價還價,好得早有準備。恭王因爲這件事鬧得太大,急於收束,所以很乾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費不多,亦勉強可以作娛養兩宮太后,以及皇上幾暇,涵泳性情之處。”

“你們瞧着辦吧!”皇帝冷笑一聲,“反正都聽你們的了!”

說完,揮一揮手,把臉都扭了過去。醇王還想說什麼,他身後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語。於是十重臣,一師傅,回到軍機處。因爲同承旨,便得同擬旨,這次是沈桂芬動“樞筆”,聚精會神,目不旁瞬,顯得很矜重地在擬稿。

“好傢伙!”惇王把帽子取下來,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讓聽差替他寬補褂,嘴裡還不肯閒着,“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纔算頂下來!”

“這叫‘九牛二虎頂一龍’!”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壽,忽然說了這麼一句,大家把他的話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個人,合“九牛二虎”之數。

“還不知道頂得住、頂不住呢!”伯彥訥謨詁說,“剛纔抽空兒跟玉柱子說了兩句話,據他說皇上的氣生得不小。”

“那可顧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鐘說,“快未正了,咱們先開飯吧!”

“對了!”沈桂芬嫌大家吵,無法精心構思,所以接口說道:“諸公吃完飯,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於是軍機處的小廚房備了極精緻的午飯。惇王自己帶着藥酒,用個扁平銀壺盛着,一面大口吃烙餅,一面喝藥酒。吃完,大家回到原處,沈桂芬剛剛脫稿,只見上面寫的是:

“上諭:前降旨諭令總管內務府大臣,將圓明園工程擇要興修,原以備兩宮皇太后燕憩,用資頤養,而遂孝思。本年開工後,見工程浩大,非剋期所能蕆功;現在物力艱難,經費支絀,軍務未盡平定,各省時有偏災,朕仰體慈懷,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勞民力,所有圓明園一切工程,均着停止。俟將來邊境又安、庫款充裕,再行興修。因念三海近在宮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過繁。着該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將如何修葺之處,奏請辦理。將此通諭知之。”

“挺好!”恭子指着“均着停止”那四個字說,“這兒改爲‘均着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隨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親閱園工,還是把它敘進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見爲然,於是在“本年開工後”之下,加了“朕曾親往閱看數次”,暗示所謂“微行”,實爲親閱園工的誤會。

“該管大臣的字樣如何?”寶鋆這樣泛泛地問。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問一句。

“是不是仍舊交內務府籌辦……。”

“算了,算了!”惇王大聲打斷,“都是內務府惹出來的麻煩,還找他們幹什麼?”

寶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內務府自己設法,移東補西,弄成個樣子算數,聽惇王這樣堅決反對,就不便再往下說了。

於是定稿謄正,隨即遞上,大家都還等着,要等皇帝覈定交了下來,才能散去。這一等等了一個鐘頭,不見動靜,都不免在心裡嘀咕,怕事情變卦,倘或平地又生風波,就不知何以爲計了!

果然,平地起了風波。申時一刻,內奏事處交來一個盒子,裡面不是剛遞上去的停園工的詔旨,是一道硃諭,封緘嚴密,上面寫明:“交軍機大臣文祥、寶惇、沈桂芬、李鴻藻共同開讀。”

這是密諭,而軍機大臣的職權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來說:“我們退出去吧!讓他們四位處置密諭。”

連恭王自己在內,都知道特爲撇開他,則此密諭,自與恭王有關。文祥拿着那個封套,在手掌心裡敲了幾下,慢吞吞地說道:“事出異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發牢騷,“潘伯寅送了我一塊好端硯,擱在那兒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點點頭,“六爺就先回府吧!回頭再談。”

於是恭王上轎出宮,五御前、一師傅就在隆宗門旁邊,領侍衛內大臣辦事的屋子休息。文祥拆開硃諭一看,寫的是:

“傳諭在廷諸王大臣,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時,語言之間,諸多失檢,着加恩改爲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爲郡王,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以示懲儆。欽此!”

“到底還是饒不過六爺!”文祥茫然地望着窗外,“至親骨肉,何苦如此!”

寶鋆一言不發,走出去告訴軍機處的蘇拉:“遞牌子!”

遞了牌子,文祥等人到養心殿門外等候,總管太監傳諭,只有兩個字:“不見!”

“怎麼辦?”文祥想了想說:“只有頂上去了。”

於是重回軍機處,仍由沈桂芬執筆上奏。軍機處用“奏片”,不須那些套語,秉筆直書,爲恭王求情。遞了上去,原奏發回,這四個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於是再上奏片,說有緊急大事,這天一定得進見面奏。

皇帝還是不見,但態度似乎緩和了,派太監傳諭:“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同時把停園工的詔旨發了下來,一字無更改。

“馬上送內閣發!”文祥這樣告訴值班的“達拉密”,同時通知惇王等人,請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約,有事商談。

這樣安排好了,四個人一起到了恭王那裡。

因爲天意難回,文祥等人相當着急,惇、醇兩王則不但同氣連枝,休慼相關,而且同爲皇叔,皇帝對“六叔”可以如此,對五、七兩叔,當然亦可這樣子無情無禮,因而還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卻顯示出極可敬愛的涵養。這一次與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剝他的臉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確有摧肝裂膽的震動,而這一次難過的是皇帝不成材,對於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爲意,因爲他覺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兒皇帝,一般見識。

“總算有個結果,停園工的明旨下了,咱們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靜地說,“我一個人的榮辱,無所謂!”

當然,他也知道,皇帝這道硃諭,在他不足爲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別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爲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着想,一人之下的懿親重臣,忽然受此嚴譴,威信掃地,號令不行,何能再爲樞廷領袖?

同時,眼前就有一個極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開議,而對手則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別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會感到尷尬,又何能侃侃折衝,據理力爭。

爲此,必得請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結論,但採取怎麼樣的途徑?卻有兩派不同的意見,一派主張請出兩宮太后來干預,把皇帝硬壓下來;一派的態度比較和緩,認爲不宜操之激切,還是見了皇帝,當面苦求,比較妥當。

就這爭議不決之際,宮裡又傳出消息,說皇帝原來的硃諭,藉詞極其嚴厲,有“諸多不法,離間母子;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等等的話。後來交給文祥的硃諭,已經重新寫過,緩和得多了。

恭王這時纔有些着急,急的不是由親王降爲郡王,而是皇帝的話,令人難堪。這原來的一道硃諭,如果“明發”,“奸弊百出”這句話,要洗刷乾淨就很難了。

因此他這樣搖着手說:“萬萬不能再驚動兩宮了!皇上耿耿於懷的,就是“離間母子’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壓皇上,豈不是坐實了有此‘離間’的情形?”

大家都覺得這話看得很深。同時也有了一個很清楚的看法,爲恭王求情是國事,倘或搬請兩宮太后出面,有“離間母子”這四個字在,便搞成鬧家務。而鬧家務,外人是不便干預的,這一來除卻懿親,四軍機就成了不能說話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場的不智之舉。

因此,一個沒有結論的結論是:拖着再說!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入值,全班軍機都是宰相之度,見了皇帝,渾如無事,根本不提那道硃諭,恭王照常詳奏對日交涉的準備情形。寶鋆陳奏李鴻章在天津辦理海防,決定要求四川總督吳棠,籌撥歷年積欠協餉二十萬兩銀子。此外請旨的事件還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見面兩個鐘頭才退了下來。

這兩個鐘頭之中,皇帝卻頗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宮裡,細細一想,覺得是受了極大的欺侮。

他在這兩個鐘頭之中,始終有這樣一個感覺,大家都當他是個不懂事的少年,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不然,豈能有這樣視如無事的神態?

轉念到此,覺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決不可忍的事!同時他也想到了降恭親王爲郡王的硃諭,照規矩,昨天就應該“明發”。昨天不發還可以說是時候太晚,不及擬旨進呈,而這天見面,何以沒有明發的旨稿?這是有意不奉詔,而且是約好了來的,故意不提,故意裝糊塗,打算着把這件事“陰乾”了它。這個手段如果管用,以後自己說什麼話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無窮怨怒,渾身的血似乎都已化成熱氣,燒得他耳面皆赤,雙眼發紅,自己想盡辦法,按捺不住心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氣。

“都混帳!都該滾!”他拍着桌子罵,大踏步在寢宮裡走來走去,心裡不斷在思索,怎麼樣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氣?

在軍機處,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議,認爲皇帝的硃諭,不宜擱置不辦,而要皇帝自己開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見得有用。寶鋆忽有開悟,認爲去求皇帝,即蒙允許,亦會討價還價,加恩賞還親王,毋庸世襲罔替,吃虧的還是恭王。倒不如發了下去,見了明諭,兩宮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沒有表示,是間接敦促皇太后出面干預的一條途徑。

這番意見,私下跟文祥說了,他亦頗以爲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態度,不加可否。於是擬旨呈閱,準備明發。

這並不能使得皇帝消氣,他認爲是他們得到了消息,發覺他爲此震怒,不能不勉強順從。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權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這樣嚴峻的措施,軍機大臣也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該就範了。

從這個瞭解開始,皇帝把心一橫,一切都不顧慮,親筆寫好一張指五軍機、五御前,“朋比爲奸,謀爲不軌”,盡皆革職的硃諭。第二天一早派太監傳旨,召見六部堂官、左都御史、內閣學士。

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變”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瞞不過內廷的大小官員。歷來的規矩,國家有大舉措要宣佈,才用這樣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員中,獨無軍機,明顯着是皇帝要越過這一關,親自執行政務,更爲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顧驚疑,惴惴不安!

※※※

在皇帝左右,有專爲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監,一看這情形,趕到長春宮去回奏,慈禧太后一聽大驚,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請了來。

“皇帝要鬧大亂子了!”慈禧太后簡略地說了經過,分析利害給慈安太后聽,“這一下,什麼事都不用辦了!祖宗以來,從無這樣的事,換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話了!鬧成這個樣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話。現在該怎麼辦呢?”慈安太后着急地說,“好不容易纔有今天這個局面,一下子教他毀得乾乾淨淨。”說着,便流下了眼淚。

“你也別難過。虧得消息得到早!來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長春宮的總管太監去阻止皇帝召見在京一二品大員,一面傳懿旨御弘德殿,召見軍機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與乾清宮密邇,皇帝聽得小太監的奏報,急急趕來侍候,慈禧太后一見便問:“六部的起撤了沒有?”

其實還沒有撤消,但皇帝不能不這麼說:“撤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說道:“十三年以來,沒有恭親王就沒有今天,皇帝年輕任性。昨天的那道上諭,我們姊妹倆不知道,恭親王跟載澂的爵位,還是照常。

文祥!”

“臣在。”

“你寫旨來看!”

“是!”文祥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於是恭王磕頭謝了恩,又說:“臣實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責備,臣不敢不受。不過‘心所謂危,不敢不言’,如今對日交涉,日本有索賠兵費的打算,如果園工不停,日本使臣必以爲我庫藏豐盈,難免獅子大開口,這交涉就難辦了。”

“喔,”慈禧太后問道:“日本使臣到京了沒有?”

“是昨天到的。”

“預備那一天開議?”

“日子還沒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聖母皇太后萬壽之期以前,一定得辦出一個起落來。”

“這意思你只好擱在心裡,讓對方知道了虛實,恐怕會要挾。”

“是!皇太后聖明。臣與文祥盡力去辦,萬一交涉不能順利,臣先請罪。”

“只要盡心盡力去辦,沒有辦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說:

“三海的工程,預備交給誰去辦?”

“臣請旨先派勘估大臣,覈實勘查以後,再請旨辦理。”

“噢!”慈禧太后點點頭,“總要節省纔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諭,申明這一層意思。”

於是皇帝跪下來答一聲:“是!”

等他站起來,文祥已經進殿。諭旨是軍機章京擬的,他雙手捧上皇帝,皇帝看了,轉上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便說:

“你念一遍給大家聽吧!”

皇帝答應着念道:

“諭內閣:朕奉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經降旨,將恭親王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爲郡王,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在恭親王於召對時,言語失儀,原屬咎有應得,惟念該親王自輔政以來,不無勞績足餘,着加恩賞還親王世襲罔替;載澂貝勒郡王銜,一併賞還。該親王當仰體朝廷訓誡之意,嗣後益加勤慎,宏濟艱難,用副委任。欽此!”

“臣叩謝天恩。”恭王斜着向上磕頭,表示向兩宮皇太后及皇帝謝恩。

“三海工程,盡力節省,兩位皇太后的意思,你們已經聽見了,軍機寫旨來看。”皇帝又轉臉問兩宮太后:“兩位皇太后可是還有話要問?”

“就是這兩句話。”慈禧太后說:“時勢艱難,總要靠上下一心,盡力維持。千萬不要存什麼芥蒂。”

“臣等不敢。”恭王又說:“臣也決無此意。”

由於談到了三海工程,皇帝命御前大臣及翁同龢先行退出,只留下軍機大臣承旨。始終未曾說話的慈安太后,認爲應該再降一道諭旨,申明務從簡約,尤其要力戒浮冒,同時問起,前一天諭旨中的“該管大臣”,是不是指內務府大臣而言?

“內務府大臣,當然也是該管。”恭王答道,“不過奉宸苑兼管大臣,應該是專管。”

“那麼,你們看三海工程,到底應該派誰管呢?”慈安太后率直地說了她的顧慮,“可別再鬧得跟修圓明園一樣,教外頭說閒話。”

這是極中就要的顧慮,內務府的慣技就是小題大做,如果名義上由圓明園換爲三海,實際上仍舊搞出各樣各目,要花幾百萬銀子,那就大失羣臣力爭的本意了,所以恭王這樣建議:“要說工程,自然以內務府主辦,工部襄助爲宜。但爲力戒浮冒,覈實工費起見,似宜簡派王大臣一員,負責監督。”

“這話說得不錯。”慈禧太后說道:“五爺的差使不多,將來就讓他來管吧。”

“是!”

話說到這裡,出現了沉默,慈禧太后倒是有許多話想問,但這一來便似越權干政,所以不便多說。只命李鴻藻傳諭翁同龢,說他講書切實明白,務必格外用心,以期有益聖學,隨即便結束了這一次例外的召見。

這天是八月初一,每月朔望,照例由皇帝侍奉兩宮太后,臨幸漱芳齋傳膳聽戲。皇帝鬧得一天星斗,結果風清月白,什麼事也沒有,自己想想也灰心,所以在漱芳齋一直面無笑容。慈安太后瞭解他的心意,特爲叫他坐在身邊,一面聽戲,一面勸了他好些話。皇帝的滿懷抑鬱委屈,總算在慈母的溫煦中,溶化了一大半。

等散了戲回寢宮,只見載澂閃出來請了個安,笑嘻嘻地說:“臣銷假。給皇上請安。”

一見他的面,皇帝心裡便生怨恨,沉着臉說:“載澂,你跟我來。”

“是!”

到了殿裡,皇帝的脾氣發作:“你給我跪下!我問你,你在你阿瑪面前,說了我什麼?”

載澂敢於銷假來見皇帝,便是有準備的,跪下來哭喪着臉說:“臣爲皇上,捱了好一頓打。”

這話使得皇帝大爲詫異,聲音便緩和了,“怎麼啦?”他問。

“請皇上瞧!”說着,載澂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條,一條膀子伸了出去。

“起來,我看!”

一看之下,皇帝也覺惻然,載澂膀子上盡是一條條的血痕。“這是臣的父親拿皮鞭子抽的,非逼着臣說不可,‘不說活活打死’,臣忍着疼不肯說。臣的父親氣生得大了,大家都說臣不孝,不該惹臣的父親生這麼大氣。臣萬般無奈,不能不說。臣該死,罪有應得。”說着他又跪了下來,“臣請皇上治臣的罪。”

皇帝聽罷,半晌無語,然後嘆口氣說:“唉!起來。”

皇帝跟載澂的感情,與衆不同,到此地步,怨也不是,恨也不是,而且還捨不得他離開左右,連“御前行走”的差使,都不能撤,真教無可奈何。在載澂,自己也知道闖了大禍,雖然使一條“苦肉計”搪塞了過去,歉仄之意,卻還未釋,所以格外地曲意順從。就這兩下一湊,真如弟兄吵了架又愧悔,抱頭痛哭了一場那樣,感情反倒更密了。

在外廷,一場迅雷驟雨的大風暴,已經雨過天青,停園工的詔令,如溽暑中的一服清涼散,就是內務府以及跟內務府有關的營造商,亦有如釋重負之感。碰上釘子的內務府大臣,自感無趣,但轉眼慈禧太后四旬萬壽,必有恩典,革職的處分,必可開復。而修理三海,不論如何力戒浮冒,諸事節省,仍有油水可撈。這樣想着,便依舊精神抖擻了。

唯一可以說是倒黴的,怕是隻有李光昭一個人。皇帝對停園工一事,想了又想,最氣不忿的就是此人,所以在八月十二特地又下一道手諭:“迅速嚴訊,即行奏結,勿再遷延!”

諭旨到達直隸總督衙門,正也就是審問屬實,快將結案的時候,於是加緊辦理,在中秋後一天出奏,敘明經過事實以後,李鴻章這樣評斷:

“該犯冒充園工監督,到處誑騙,致洋商寫入合同,適足貽笑取侮,核與‘詐稱內使近臣’之條相合。其捏報木價,尚屬輕罪,自應按照‘詐傳詔旨’及‘詐稱內使近臣’之律,問擬兩罪,皆系斬監候,照例從一科斷;李光昭一犯,合依‘詐傳詔旨者斬監候’律,擬斬監候,秋後處決。該犯所稱前在軍營報捐知府,是否屬實?尚不可知。但罪已至死,應無庸議。查該犯素行無賴,並無家資,實藉報效爲名,肆其欺罔之計,本無存木,而妄稱數十年購留;本無銀錢,而騙惑洋商到津付價;本止定價五萬餘元,而浮報銀至三十萬兩之多,且猶慮不足以聳人聽聞,捏爲‘奉旨採辦’及‘園工監督’名目,是以洋商竟有稱其‘李欽使’者。足見招搖謬妄,並非一端。迨回津後,惡跡漸露,復面求美領事代瞞木價,致法領事照請關道,將其拘留,誠如聖諭:‘無恥之極’,尤堪痛恨。此等險詐之徒,只圖奸計得行,不顧國家體統,跡其欺罔朝廷,煽惑商民,種種罪惡,實爲衆所共憤,本非尋常例案所能比擬,若不從嚴懲辦,何以肅綱紀而正人心!”

皇帝看完這道奏摺,心裡便想,本年慈禧太后四旬萬壽,停止勾決,斬監候就得等到明年秋後處決,讓李光昭多活一年,猶覺不甘,所以批了個“着即正法”。

修圓明園一案,隨着李光昭的人頭落地而結束。眼前的大事,就只有兩件了,一件是對日交涉。日本的專使大久保利通,八月初四在總理衙門,與恭王、文祥等人當面展開交涉,首先就辯論“番地”的經界。大久保利通的目的,是想“證明”臺灣的“生番”,不歸中國管轄,這都是毛昶熙一句話惹出來的禍,恭王和文祥當然不能同意,就這樣反覆辯論,一拖拖了半個月。

第二件大事,就是慈禧太后四旬萬壽的慶典,而這一件大事,又與第一件大事有關。恭王等人都知道,停止園工,慈禧太后內心不免觖望,爲了讓她的生日過得痛快些,應該將對日交涉,早日辦結,只是這層意思,決不能透露,否則爲對手窺破虛實,就可以作爲要挾的把柄了。

在大久保利通,亦急於想了結交涉。因爲看到中國在這一重糾紛上,已用出“獅子搏免”的力量,一方面派沈葆楨領兵入臺,大修戰備,不惜武力周旋;一方面李鴻章在天津與美、法公使,接觸頻繁,爭取外交上的助力。原本是自己理屈的事,遷延日久,騎虎難下,真的打了起來,未見得有必勝的把握,不如見風使帆,早日收篷,多少有便宜可佔。

因此,大久保利通,表面強硬,暗中卻托出英國公使威妥瑪來調停,就在這時候,沈葆楨上了一個奏摺,說是“倭備雖增,倭情漸怯,彼非不知難思退,而謠言四布,冀我受其恫嚇,遷就求利。倘入彼彀中,必得一步又進一步,但使我厚集兵力,無隙可乘,自必帖耳而去。姑寬其稱兵既往之咎,已足明朝廷逾格之恩,倘妄肆要求,願堅持定見,力爲拒卻。”恭王與文祥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所以當威妥瑪轉述日方的條件,要求賠償兵費三百萬元時,文祥答得極其乾脆:

“一個錢不給!”

調停雖然破裂,恭王卻密奏皇帝,說交涉一定可以成功。聽得這話,皇帝樂得將此事置之度外,巡視三海,巡幸南苑,駐蹕行圍,看神機營的操,看御前王大臣及乾清門侍衛較射,到九月初纔回宮。

※※※

就在回宮的那一天,小李伺候皇帝沐浴時,發現兩臂肩背等處,有許多斑點,其色淡紅,豔如薔薇,不覺失聲輕呼:

“咦!”

“怎麼了?”皇帝叱問着。

這是不用瞞,不敢瞞,也瞞不住的。“萬歲爺身上,”小李答道,“等奴才取鏡子來請萬歲爺自己瞧。”

小李取來一面大鏡子,跪着往上一舉,皇帝才發覺自己身上的異樣,“這什麼玩意?”他頗爲着慌,“快傳李德立!”

傳了太醫李德立來,解衣診視,也看不出什麼毛病?問皇帝說:“皇上身上癢不癢?”

“一點兒不癢。”

不癢就壞了,而李德立口裡的話,卻正好相反,“不癢就不要緊。”他說,“臣給皇上配上一服清火敗毒的藥,吃着看。”

“怎麼叫吃着看?”

“能讓紅斑消掉,就沒事了。”

皇帝對這話頗爲不滿,“消不掉呢?”他厲聲問說。

李德立因爲常給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氣,趕緊跪下來說:“臣一定讓紅斑消掉。皇上請放心!這服藥吃下去,臣明兒個另外再帶人來給皇上請脈。”

於是李德立開了一張方子,不過輕描淡寫的金銀花之類,從表面看彷彿比疥癬之疾還要輕微,而暗中卻大爲緊張,真如懷着鬼胎一般,想說不敢,不說不可。

想想還是不敢說,本來不與自己相干,一說反成是非,且等着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酌輕重,相機處理。

這樣過了幾天,忽又傳召。這次是在養心殿西暖閣謁見,皇帝意態閒豫,正逗着一羣小獅子狗玩,見了李德立便說:“你的藥很靈,我身上的紅斑全消了,你看看,還要服什麼調理的藥不要?”

接着解衣磅礴,讓李德立細細檢視,果然紅斑消失,皮膚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賀喜,說是:“皇上體子好。什麼調理藥也不用服。”

等他叩辭出宮,跟着便是太監來傳旨,賞小卷寧綢兩匹,貂帽沿一個。李德立謝了恩,開發了賞錢,同僚紛紛前來道賀,他也含笑應酬,敷衍了一陣,獨獨將一個看外科很有名的御醫,名叫張本仁的,留了下來。

“我跟你琢磨一宗皮膚病。”李德立說:“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紅斑,有圓的,有腰子形的,也不癢,那是什麼玩意?”

“這很難說。”張本仁問:“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個撫摸的手勢,“我摸了,是平的。”

“連不連在一塊兒?”

“不連。一個是一個。”

“那不好!”張本仁大搖其頭,“是‘楊梅’!”

雖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顆心依然猛地下沉,鎮靜着又問:

“這楊梅疹,多少時候才能消掉?”

“沒有準兒,慢則幾個月,快則幾天。”

“壞了!”李德立頹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聲不得。

“怎麼回事?”張本仁湊過去,悄然問道:“是澂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緊了。”

“那麼……?”張本仁異常吃力地說:“莫非……?”

兩個半句,可以想見他猜想的是誰?李德立很緩慢地點了點頭。

“有這回事?”張本仁大搖其頭,“敢情是你看錯了吧?”

“我沒有看錯。除非你說得不對。”李德立又現悔色,“我錯了!當時我該舉薦你去看就好了。”

“得!”張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爺,咱們話可說在前頭,你要舉薦我,可得給我擔待。”

李德立不解,翻着眼問:“怎麼個擔待?”

“這是個治不好的病!實話直說,還得掉腦袋,你不給擔待怎麼行?”

“我知道,你說,要我怎麼給你擔待?”

“仍舊是你主治,我幫着你看,該怎麼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響,過了好久才問:“那要到什麼時候才又會發作?”

“這可不一定,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不發。”

“謝天謝地,但願就此消了下去,一輩子別發吧!”

“就算一輩子不發,將來生的皇子,也會有胎毒。”

張本仁黯然嘆息,“我看大清朝的氣數快到了。”

李德立沒有那樣深遠的憂慮,只在考慮眼前,這個自古所無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稟報,如果要,應該跟誰去說?

一個人坐困愁城,怎麼得了?李德立想來想去,必須找一個人商議,這個人自然應該是莊守和。太醫院院使懸缺,莊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日他大權獨攬,很少理莊守和,茲事體大,不能不讓他知道,也不能不讓他出個主意,將來好分擔責任。

“只好裝糊塗。”莊守和要言不煩地說,“這件事是天大的忌諱,病家要諱疾,醫家也要諱疾。”

“這話固然不錯,就怕將來鬧出來,上頭會責備,何不早說?”

“早說也無用,是個醫不好的毛病。”莊守和又說,“而且也決計不會鬧出來!萬乘之尊的天子,怎麼能生這種病?”

李德立通前徹後地考慮了利害關係,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對!裝糊塗。”

於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隱沒下來。他本人亦不覺得有何不適,每日照常辦事,召見軍機第一件事就是垂詢對日交涉。交涉幾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日答覆”的最後通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動延長三日。三日一到,正值重陽,大久保又到總理衙門,與恭王作第五次會談,要求賠償兵費二百萬兩銀子,恭王堅持不談“兵費”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口要求“被難人”的撫卹。至此地步,便只是談錢數了。

到了九月十四,談判決裂,大久保利通告訴英國公使館,說是決定兩天以後離京。於是英國公使威妥瑪,再一次出面調停,百般恫嚇,將病骨支離的文祥,累得頭昏眼花,答應給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天津教案,賠償各國被難領事、教士的數目,不過算法不同,十萬兩銀子是撫卹,四十萬兩銀子作爲收買日軍自番社撤退後所遺下的房屋道路。並且在九月二十二日,簽訂了三條《中日北京臺事專約》。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穫,不在五十萬兩銀子,而是“專約”之前的一段序言:“茲以臺灣生番,曾將日本國屬民妄爲加害,日本國本意惟該番是問,遂遣兵往彼,向該生番等詰責”,被害的是從明朝洪武五年以來,就爲中國藩屬的琉球漁民,一下子變成了“日本國屬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鴻章還被矇在鼓裡。

就在簽約的那天,神武門出了個亂子,一輛馬車從神武門直闖進宮,拉車的馬受了驚,失去控馭。守宮門的護軍大驚失色,紛紛出動攔截,一直到景運門,纔將那匹口吐白沫,亂踢蹄子的黑馬的嚼環拉住。

帶班的護軍校叫扎什色,大爲光火,衝着車把式吼道:

“你給我滾下來!混帳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呀?”

車把式也知道闖了禍,急得臉色發白,無言以答,扎什色越發冒火,拿佩刀平拍着車槓,一疊連聲地威喝。就這不得開交的當兒,車帷一掀,探出一顆腦袋來,用鄙夷不屑的聲音說:“幹麼呀,拿刀動杖,大呼小叫的,誰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何用你來問。”

扎什色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寵的太監小李,頓時氣餒,“我不過問一聲,”他說,“那也不要緊呀!”

“本來就不要緊。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強,這樣揮着手說:“你去吧!沒事。”

這場意外的糾紛,皇帝根本不知道,因爲他坐的是轎子,由神武門進宮,自北面徑回乾清宮,馬車驚逸到景運門,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臨前敵的光景,在遼闊的宮廷中,根本無從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領侍衛內大臣參劾值班護軍的奏摺,他才驚訝,“怎麼回事?”他問小李,“昨兒個馬車怎麼了?”

“奴才在車子裡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等車停了,才知道車子一沖沖到了景運門。”小李又說,“護軍開口就罵,拿刀把在車槓上拍得‘叭噠、叭噠’響,嘴裡還罵人。”

“自然該罵。”皇帝笑着說了這一句,在領侍衛大臣的奏摺上批示:“着加恩,免議。”

看完奏摺上書房——本來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慶祺昨天許下的話,興味勃然,打消了“賴學”的念頭。

※※※

等翁同龢講完“杜詩”,該輪到王慶祺講《明史》。君臣之間,有不足爲外人道的話,礙着翁同龢在旁邊,諸多不便,於是皇帝想了一條“調虎離山”之計。

“翁師傅!”

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來答應:“臣在。”

“你給我找一本書來。”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見皇帝未作進一步的指示,便又問道:“皇上要找什麼書?”

皇帝是在思索着出一個難題,好絆住翁同龢,所以一直不曾開口,這時聽他催問,不便再作耽擱,隨口說道:“我記得《圖書集成》裡面,有專談三海建置的,你找一找看。”

“那應該在《考工典》裡面。臣去找一找看。”

等翁同龢一走,皇帝便小聲問王慶祺:“你昨天說的東西,全帶來了沒有?”

“臣找了幾本。”王慶祺也以同樣低微的聲音回答:“只是來不及恭楷重繕,怕印刷得不好,字也小,皇上看起來很累。”

“不要緊,拿給我。”

王慶祺眼神閃爍地看一看左右,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皇帝,同時不斷看着在書架上找書的翁同龢,似乎深怕他發覺了似的。

皇帝卻無這些顧忌,把小布包放在膝上,打開來一看,是“巾箱本”的七八本小書,最上面一本是磁青連史紙封面,書名《燈草和尚》。皇帝隨意翻開一頁,看不了三四行,便覺臉熱,心跳、口渴,很快地合攏了書,將包書的布隨意一裹,整個兒寒在屜鬥裡。

“我看看再說。”皇帝一本正經地,臉上找不出一絲笑容,倒象是拒諫的神情。

王慶祺輕聲答道:“這些書,文字講究的不多,容臣慢慢訪着了,陸續進呈。”

“有好的‘畫’,也找些來。”

“是!”王慶祺說:“這還比較容易。”

“有了這些東西,你不必帶到書房來,密封了交給‘他們’就可以了。”

“他們”是指專門承值弘德殿的太監,王慶祺會意,答應着還想說什麼,見翁同龢捧了書來,便住口改講《明史》,正講到《佞幸傳》。

翁同龢取來的書,除了圖書集成中《考工典》裡的有關記載以外,還有些別的談三海的書。皇帝本意是藉此將他遣開,但看他慎重將事,不能不作敷衍,一面翻着書,一面隨口問道:“瀛臺不就是明朝的南臺嗎?”

“是!”翁同龢答道:“天順朝名相李賢的《賜遊西苑記》,就曾提到南臺。”

“本朝可有賜大臣遊園的事情?”

“有!”翁同龢答道:“康熙二十一年六月,曾有上諭,聖祖仁皇帝,因爲天時炎熱,移駐瀛臺。雖然天下無事,但每日御門聽政,未嘗少息。聖祖因爲《宋史》所載,賜諸臣後苑賞花釣魚,傳爲美談,特在橋邊設網,任令大小臣工遊釣,準在奏事之餘,各就水次舉網,得魚攜歸私第,以見君臣同樂,一體燕適的至意。”

皇帝聽得不勝神往,“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他說,“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有沒有?”

“自然有!”翁同龢答道,“皇上嚮往盛世,盛世必臨,全在聖衷一念之間。聖祖與皇上即位之年彷彿,文治武功,皆發軔於二十歲前,願皇上念茲在茲,以聖祖爲法。”

話是好話,但皇帝頗有自知之明,要趕上聖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不過他也有自我譬解之處,當時聖祖誅鰲拜,乾綱大振,以後才能指揮如意。現在事事聽人擺佈,不容他出個主意,卻要求他能有聖祖的文治武功,豈非過分?

這樣想着,便懶得跟翁同龢再談下去,只是功課未了,不便早退。這天是輪着做詩的日子,他的心思在那幾本“巾箱本”上,詩思艱澀,便取個巧說:“你們各做一首七律,讓我觀摩。”

“是!”王慶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便即答道:“請皇上命題。”

皇帝舉目四顧,想找個詩題,一眼望見簾外黃白紛披,菊花開得正盛,正好拿來作題,“就以‘菊影’爲題吧!”他手指着說。

“請限韻。”

“不必限了。限韻拘束思路。”

於是變了學生考老師。當然,這是考不倒的,不過刻把鍾工夫,兩個人都交了卷。

“很好!”皇帝念着翁同龢的詩稿說:“‘無言更覺秋容淡,有韻還疑露氣浮’,這纔是寫菊影,不是寫菊花。我帶回宮中去看。”

一回宮剛想找個清靜地方去看王慶祺所進的書,慈禧太后派人傳召,到了長春宮,只見一羣太監,捧着貢緞金珠等物,進宮來請慈禧太后過目。這是臣下爲她上壽的貢物,最多的是緞子,一匹總要五十兩銀子,起碼進兩匹,就去了一百兩,皇帝倒覺得於心不忍,但亦不便諫阻。

“你看看,”慈禧太后遞了一張紙給皇帝,“他們打禮部抄來的儀注。我看,不必費這麼大的事。”

是太后逢四十整壽的儀注,從賜宴到加恩大臣的老親,刊了長長的一張單子,皇帝仔細看完,很恭敬地說:“兒子明天就叫軍機辦!”

“不!”慈禧太后搖搖頭,“本來熱鬧熱鬧,倒也可以,偏偏教日本人鬧的!算了,就咱們在裡頭玩兩天吧!”

“這也是大家的孝心。皇額娘就依了兒子,照單子上辦……。”

“不好!不好!但願你爭氣,再過十年,好好給我做一個生日。”慈禧太后接着便作了具體的指示:十月初十在慈寧宮行禮,禮成以後,只在內廷開宴。所有照例的筵宴,無須舉行。在宮外的公主,以及福晉命婦,進慈寧宮行禮後賜宴。

於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諭,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親的恩詔,說的是:

“本年十月初十日,恭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萬壽,慶洽敷天,因思京內外實任文武一二品大員老親,有年屆八十以上者,康強逢吉,祿養承恩,洵爲盛世嘉祥,允宜特加賞賚。着吏部、兵部、八旗都統,即行查明,分別諮報軍機處,開單呈覽,候旨施恩。”

其實這是不須查報的,京內外一二品大員,有老親在堂,高年幾何?軍機章京那裡,有張很詳細的單子,開了上去,第一名是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湖廣總督李瀚章的老母李太夫人。

“這可真是有福氣的老太太了!”慈安太后讚歎着說:“兩個兒子都是總督,只怕少見。”

“這還不足爲奇。”慈禧太后說:“兄弟前後任,做孃的在衙門裡不用動窩兒,這就少見了。”

“對了!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廣總督。”

“這個總督太夫人是大腳。”慈禧太后笑道:“有這麼一個笑話,她從合肥坐船到武昌就養,滿城文武都到碼頭上跪接,總督老太太提着旱菸袋,也不用丫頭扶,‘蹬、蹬、蹬’地就上了岸。坐上總督的八擡綠呢大轎,那雙尺把長的大腳,一半露在轎簾外面,李鴻章扶着轎槓,看看觀之不雅,就衝轎裡說了句:‘娘,把一雙腳收一收。’你知道他娘怎麼回答他?”

“怎麼回答?必是一句笑斷人腸子的話!”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說:“他娘說:‘你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這倒跟《紅樓夢》上的劉姥姥差不多。”她說,“漢人的官宦人家,象她這麼大腳的,還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身。”

聽得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聲了,臉色象黃梅天氣,驕陽頓斂,陰霾漸起。慈安太后爲人忠厚,心裡好生懊悔,不該觸及她的忌諱,便訕訕地問:“這該怎麼加恩?是你的生日,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賜御書匾額一方,御書福壽字,文綺珍玩等物,當然是名次在前的多,在後的少。

這下南書房的翰林就忙了。名爲御書,其實是潘祖寅、孫詒經、徐郙這些在“南書房行走”的人代筆,先擬詞句後揮毫,寫好了鈐蓋御璽,然後送到工部去制匾,一律是綠底金字。

皇帝的書房當然停了,白天召見軍機以外,就忙着兩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麼修、怎麼改,得便就又到前門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親自參預慈禧太后萬壽的慶典。

慶典中最重要的一項,不是皇帝率領臣工行禮,也不是內廷賜宴,而是唱三天戲。自從王慶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對這方面的“學問”,大有長進了,君臣之間,雖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運氣,但“四大班”的淵源和優劣長短,有些什麼後起之秀,什麼戲正流行?皇帝大致都能瞭然。他一直覺得昇平署的那些昆戲“瘟得很”,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三天萬壽戲,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兒都傳了來,辦它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堂會。

等把這層意思透露給王慶祺聽,他力贊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萬壽,普天同慶,讓外面的班子,也有個盡孝心的機會,正見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慶祺自己發覺這段話說得有些牽強,便又補了一句:“傳名伶供奉內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於史有徵,皇帝的心就越發熱了,但亦還有顧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摺子說一篇大道理,把人的興致都給滅了。”

“皇上下了停園工的詔,聖德謙沖,虛懷納諫,臣下頗有愧悔不安者。象這樣的小事,再要饒舌,天良何在?”王慶祺又說,“而況王府堂會,傳班子是常事……。”

這就不必再說下去了。皇帝深深領悟,如果恭王他們敢說什麼,正好這樣詰責:“就準你們聽戲,不準皇太后聽戲,這叫什麼話,莫非要造反?”

“臣還有愚見,”王慶祺想到貴寶和文錫等人,一再重託,相機進言,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貴寶、文錫常跟臣說,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圖報?臣愚昧,代乞天恩,這個差使,合無請旨,交貴寶、文錫承辦,必能盡心。”

“好!你讓他們明天一早遞牌子。”

“是!”

王慶祺得了皇帝這句話,退值以後,立刻去訪貴寶,貴寶正在借酒澆愁,一聽經過,七分酒意,醒了五分,將王慶祺納於上座,就手便請了個安。

“王大哥,你幫我這個忙,可幫大了!”他拍着胸說,“你請放心,都交給我,包你有面子。”

“你別高興,”王慶祺笑道:“那班爺們都難伺候,萬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鏈子鎖了他們來?”

“這算什麼本事?”貴寶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試試看,你派出戲來,看我能不能把那些爺們都搬了來唱給你聽。”

“好呀!”這一說,王慶祺大爲高興。一個愛好此道的,能夠想聽什麼就聽什麼,想叫誰唱就叫誰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來,來!咱們喝着、聊着,先把戲碼兒琢磨好了,我連夜去辦。”貴寶摸着下巴,先就躊躇滿志了,“看我辦這趟差,非讓兩宮太后跟皇上誇獎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慶祺笑道:“起復有望了!”

於是取了筆硯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着派戲,雖說可以從心所欲,到底不能不以慈禧太后和皇帝爲主,慈禧太后喜愛生旦合演,情節生動,場子緊湊的“對兒戲”,皇帝則比較更愛以花旦爲主的玩笑戲和武戲,因此擬的戲碼,也就偏重在這母子倆的興趣上面。

“日子可很緊促了,我得巴結一點兒。”貴寶問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徽班’去走一趟,還是你在這兒喝着酒,聽我的信息?”

王慶祺以帝師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辦這種差,所以這樣答道:“你一個人去好了!我也不打擾了,明兒一早宮裡見吧!”

“是,是!明兒一早,我在內務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請你抽空來一趟,我好把今晚上接頭的情形,跟你先回明瞭。”

“那也不必了。等召見下來,如果還有什麼話要我替你轉奏,你派個人招呼我一聲就是。”王慶祺又勉勵他說:“好好兒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結好了,趁太后的萬壽,必有恩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說什麼,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說這個幹什麼?我走了。”

貴寶殷殷勤勤地將王慶祺送出大門,也不再入內,立等套車,揣着那張擬好的戲單,趕到宣武門外。四大徽班,各有總寓,名爲“大下處”,春臺在百順衚衕,三慶在韓家潭,四喜在陝西巷,和春在李鐵柺斜街,相距都不甚遠。貴寶最熟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的,人長得很豐碩,外號叫“胖巧玲”,爲人仗義疏財,極講究外場,貴寶跟他不是泛泛之交,所以首先找他。

等說明來意,自是一諾無辭,梅巧玲又說宮裡傳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會獅子大開口,要的戲價甚高,勸他耐心細磨。貴寶則表示:錢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說唱什麼,就是什麼,而且還要唱得好。

只要錢不在乎,事情就好辦了。唱得好更不在話下,御前獻技,誰不希望出類拔萃,壓倒同行,博得天語褒獎。因此,半夜工夫下來,四大徽班都說好了。但花的錢也很可觀,因爲這三天的戲,早由戲園子貼出海報去了,現在進宮當差,便得告訴戲園子回戲,還得貼補一筆損失。

回到家,貴寶還不能休息,連夜恭楷繕好三份戲單,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進宮的時刻。在內務府朝房一坐,舊日同僚,看他滿面春風,又聽說皇帝召見,看來起復有望,所以紛紛前來問訊應酬,與一個多月前,奉到革職嚴旨後所遭遇的冷落,完全兩樣了。

牌子是一進宮就遞了進去的,直到近午時分,方見小太監來傳旨,說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等磕過頭、請過安,皇帝先開口問:“聽說你已經把戲碼兒都擬好了?拿來看。”

“是!”貴寶把一份戲單捧了上去,小李接着,轉呈皇帝。

“只要兩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這樣吩咐:“初九、十一,傳外面,正日那天不用,仍舊用昇平署的‘承應戲’。”

一聽這話,貴寶才發覺自己做事,太欠考慮。內務府中,繼自己的遺缺,署理堂郎中的文錫,爲了承辦十月初十的慶典,也預備了三天的戲,光是昇平署的行頭和砌末,就花了十萬銀子,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該預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戲,擠得人家一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餘地,太說不過去了。

在自己這方面,三天的戲縮成兩天,而且擠掉的那一天,戲碼格外精彩,不但棄之可惜,同時對戲班子也不好交代。想來想去,只有這樣處置,拿正日那天的戲,勻到初九跟十一兩天去演。但加戲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燈才歇鑼,那是宮中從未有過的創例。

一時竟無善策,卻又不容他細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說。

“戲真是好!”皇帝與貴寶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勻到初九、十一來唱。次一點的就不要了,誰是‘雙出’的改爲單出,這麼通扯着增減一下子,也不太過費時候。”

說着,皇帝親自動硃筆,改戲碼,同時宣召文錫,說明其事。文錫面承諭旨,自然遵辦,但一退回內務府,便與貴寶大吵了一架。

“你巴結差使,可也得給個信兒啊!”文錫出語便尖刻,“素日相好,想不到這麼砸我!”

“我砸你幹什麼?”貴寶答道,“昨兒晚上王師傅來傳的宣,連夜辦事,一宵沒有得睡。今兒一早進宮,可也得有工夫給你信息啊!”

這是強辯,何致於派人送個信的工夫都沒有?文錫連連冷笑:“好,好,算你狠!三天的戲,擠掉我兩天,一大半心血算是白費,新制行頭、砌末的款子,怎麼報銷?這還說不是砸我!”接着便冷嘲熱諷,大怨貴寶不夠朋友。

貴寶在內務府的資歷,本來比文錫高,但自己此刻正在倒黴之際,而文錫在慈禧太后面前的聖眷正隆,所以只得忍氣吞聲聽他的。受了一肚子的氣,心裡在說:走着瞧,等起復的恩旨下來了,看你是怎麼個臉嘴!

有恩旨的消息,在十月初七就得到了,是成麟來報的喜。

“貴大爺,貴大爺!”他氣急敗壞地奔了來,又喘又笑,好半天才開得口:“給你老叩喜!剛纔宮裡的消息,就這兩天就有恩旨,你老宮復原職,還是總管內務府大臣。”

雖在預期之中,畢竟事情來得太順利,難免令人無法置信,“靠得住嗎?”他按捺激動的心情,矜持地問。

“靠得住,靠得住,太靠得住了。”成麟又笑嘻嘻地說:“我的處分也撤消了。將來補缺的事,貴大爺,你可無論如何得幫我的忙,栽培栽培我。”

“怎麼呢?你的處分怎麼撤消的?有特旨?”

“嘿!你老說得好。憑我一個候補筆帖式,皇上還上特旨,配嗎?”成麟又放低了聲音說,“聽說是慈禧太后有意買好兒,萬壽加恩,所有王公大臣,京內京外文武官員,現在議降、議罰,以前有革職留任、降級、罰薪之類處分的,一概豁免。”

“這是好事!”貴寶以手加額,“慈禧太后積的這分德,可就大了!”

雖然成麟言之鑿鑿,貴寶畢竟不大放心,得要親自去打聽一下。等成麟一走,一個人思前想後,把通盤的情勢估量下來,發覺自己有一着棋非走不可,同時走這一着棋,也可以探聽出成麟的消息是真是假。

這着棋就是走恭王的門路。他原是恭王府中的熟人,在內務府堂郎中任內,一切方便,所以日用什物,時鮮珍果,經常供應無缺,那裡要修個窗子添個門,亦總是他帶着工匠去辦。這樣密切的關係,只是慫恿皇帝修圓明園,爲恭王所深惡痛絕,下令門房,不準爲他通報,才慢慢地疏遠了。

於今園工已停,自己也得了革職的處分,等於前愆已贖,正宜重求矜憐。大不了聽恭王訓斥一頓,自己低聲下氣,賠個不是,以寬宏大量,素重感情的恭王,決不敵於還存着什麼芥蒂。

這樣打定了主意,立即套車到正陽樓,揀了一簍江南來的極肥的陽澄湖大蟹,親自帶着,到了恭王府。那裡的侍衛、聽差,以前都是熟人,見了他都說:“稀客,稀客!”讓到門房裡喝茶。

內務府的旗人,都有一套與衆不同的應酬功夫,那怕前一天吵架吵得要動刀子,第二天只要覺得有套交情的必要,那神情便能做得象多年不見的知交一樣,親熱非凡。貴寶又有一套獨特的手法,隨身總帶着許多珍貴新鮮的小玩意,拿出來展玩誇耀,等有人看得眼熱,便拿起來向人手裡一塞,還雙手將對方的手掌捏一捏攏,說一聲:“留着玩兒!”就這樣教人從心底感覺到痛快,切記着他的一份人情,得要想法補報。

因此,他周旋不到片刻,便有人自告奮勇,伸出手來說:

“拿名帖來,趁王爺這會兒沒有客,我替你去回。”

“不,我今兒不見王爺,見福晉。”

“咦!這是怎麼講究?”

“我先見福晉,求她先替我跟王爺說上兩句好話,可以少挨兩句罵。”貴寶取出一張名帖拱拱手說:“勞駕你連這簍蟹,一塊兒送到上房,見了福晉,就這麼說。”

那人笑着去了。不多一刻,走了回來,將嘴一努,“上去吧!”他說,“大概還是少不了捱罵。”

一引引到恭王的書齋,“我可告訴你,”恭王一見面就說,“這一次修三海,你再要胡出主意,搞得不能收場,你看着吧,你就甭想喝玉泉山的水了!”

貴寶剛剛雙膝跪倒,一聽這話,竟忘了磕頭,略想一想,喜心翻倒,恭王的暗示,不但可以官復原職,而且仍舊承辦三海工程。那句警告的意思是,當差當不好,再出了紕漏,就會充軍,自然就喝不成玉泉山的水。這可以不去管他。

“王爺!”這時他才磕頭,“我什麼話也不用說。就衝王爺這句話,我怎麼樣也得弄出個好樣兒來。”

果然,到了十月初十,皇帝率領臣屬,在慈寧宮行完禮,王公大臣仍照前一天的時刻,於辰正時分進榮壽宮聽戲時,皇帝卻在養心殿召見軍機,頒下好幾道恩旨,第一道就是成麟所說的,京內外官員正在議降、議罰的處分,一概豁免,第二道是貴寶官復原職,第三道是異數,內務府堂郎中文錫,五品官兒,賞給頭品頂戴。

等慈禧太后的萬壽一過,皇帝好好休息了兩天,等精神恢復過來,卻又動了遊興。十月下半月的天氣,“小陽春”一過,接着便該下雪結冰了,遠處不能去,只能到三海逛逛,順便勘察工程。

辦三海工程的,依然是貴寶與文錫。這兩個人又和好如初了,文錫又升了內務府大臣,自然格外巴結差使,冒着凜冽的西北風,每天帶着工匠在三海轉。諸事齊備,呈上圖樣,皇帝恰好想到三海,便吩咐:十月二十一臨幸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