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督辦“河南安徽剿匪事宜欽差大臣勝保”,會同曾做過直隸總督,因爲英法聯軍內犯,防守不力而革職充軍,後又復起,現任山東巡撫的譚廷襄,聯銜具折,“恭請皇太后聖躬懿安”,是個連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勝保試探得巧妙的舉動。

在勝保,此一舉毫不費事,而肅順和杜翰等等,卻把他這一通輕飄飄的黃摺子,看作泰山壓頂般重,用出獅子搏兔似的力量來招架,光在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勝保這一着的高明。

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是端華,他手裡搖晃着兩通黃綾硬裱封套的請安摺子,大聲問穆蔭:“老穆,你在軍機最久,可曾見過這種新鮮把戲?”

“從未見過。”穆蔭搖着頭說,“本朝只有臣工給太上皇請安的先例,從無給皇太后請安的規矩。”

“那麼,他們是什麼意思呢?”

是什麼意思?誰也明白,是有意擡舉太后,尤其是把給太后請安的摺子與給皇帝請安的摺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來,給皇帝請安不過是一種禮節。六歲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請安折,而給太后請安,纔是真正地表達了尊敬的意思。

贊襄政務大臣,受先帝顧命,輔保幼主,他們根本否認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禮的資格,太后只是“母”後,在小皇帝未能親政以前,不得不讓她們爲小皇帝代言,完成“親奉綸音”的體制。太后沒有獨立的地位,如果有獨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權柄,使顧命大臣變得無所用其“贊襄政務”!

因此,顧命八臣,每一個都感受到了打擊,“此例不可開!”肅順很嚴厲地表示了他準備制止的決心,倘或封疆大吏,紛紛效法,羣起尊奉太后,他們八個人的地位,立即就會動搖。“是!”杜翰附和着說:“此例一開,必起揣摩之風,說不定就有建議垂簾的,那時候再要壓下去就吃力了。”

“繼園這話不錯。”載垣作了個提示:“咱們就商量該怎麼辦吧!”

“把他駁回去。”肅順對焦祐瀛說,“你寫個上諭,回頭一起送給上頭看。”

“這……?”焦祐瀛躊躇了。幹了十幾年的軍機章京,不知擬過多少諭旨,其中各種花樣都有,但把請安摺子駁回去,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竟不知如何着筆?

杜翰看出他的難處,便說:“當然也不光是駁回去。說不合體制,交部議處,就易於措詞了。”

“這怕不太好吧?”穆蔭表示異議,“臣子給太后請安,皇上要處分這個臣子,那會引起物議。”

“怕什麼!”肅順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繼園的主意好,就交部議處。還有,縞素期間,怎麼能用黃摺子?也一起給寫上。”

這就是欲加之罪了!請安折還能用白摺子嗎?穆蔭心裡這樣在想,卻再也不敢多說了。

就在這時候,曹毓瑛出現在門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軍機大臣直廬,此時自然是有特別緊要的公務,需要當面請示,所以肅順丟下了焦祐瀛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嗎?進來,進來!”

“是。”曹毓瑛手裡持着一封信,安閒不迫地踱了進門,先朝上總請一個安,然後說道:“有個喜信,特來稟報列位王爺、大人。”

這一說,無不深感興趣,每一個人都在心裡轉一轉念頭,卻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說了句:“可是京裡有什麼消息?

請坐了談吧。”

“正是京裡有消息。”他看一看蘇拉端過來的椅子,偏坐在一邊,看着手裡的信:“京裡得到消息,安慶克復了……。”就這一句話,顧命八臣,不約而同地輕呼一聲:“哦!”個個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復的。文大人讓朱學勤通知我,轉陳列位王爺、大人,說消息絕對可靠,因未得曾國藩奏報,不便動用正式公文。”說完,把他手裡那封信,順手遞交隔座的焦祐瀛。

焦祐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轉奉載垣。大家一面傳觀,一面都興高采烈地瞻望前途,說是安慶克復,直薄金陵,十幾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靈。自然也有人提到肅順調護湘軍的功勞,順便灌上一頓米湯,把肅順說得樂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着,心裡深有警惕,他剛剛遣專人爲恭王發了一封密札,心裡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安慶的捷報,也轉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託詞還有要事待理,辭了出來。

等他一走,太后也隨即派太監出來“叫起”了。顧命八臣個個精神抖擻,列班晉見,行過了禮,載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兩宮愕然,國喪尚未滿月,何來喜事?說這話,措詞就欠檢點,只是不便當面給他釘子碰,唯有面面相覷而已。

於是載垣便把安慶克復的確信,約略奏陳。這倒確是喜事,但西太后不願現諸形色,而東太后反倒感傷,拿塊素手絹擦一擦眼圈,嘆口氣說:“這個好消息,要早來一個月多好呢?”

早來一個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親聞,這一樁喜事也許能延續他的生命亦未可知。肅順感於知遇之恩,自然是最瞭解東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一個頭說:“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佑所致。神靈不爽,益切瞻依……。”說到這裡,竟然哽着嗓子,不能畢其詞了。

“起來,起來!”東太后頗爲感動,安慰他說:“這你也有功勞。”說着轉臉去望西太后,彷彿要商量什麼似地。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趕緊搶在前面說:“都靠裡裡外外一條心,纔有這個勝仗。朝廷自然要獎勵出力人員,等曾國藩的摺子到了再說吧!”

這樣暫且擱置,是在眼前最簡單而無不妥的處理辦法,肅順和載垣都無異議。於是西太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極的日子,登極不過行個典禮,或早或晚,均無不可,回京的日子肅順原說過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現在就依了他,自然也沒有話說,要商量的只是許多細節。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擠在一起走,在這兒沒有事的,可以先走。”肅順想了想說,“奴才的意思,各宮妃嬪,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頓好了,等着伺候兩位皇太后和皇上,豈不從容呢?”

“這話不錯。”西太后點點頭,“過了節先走一撥吧!”

“節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過中秋節。”

國喪期間,沒有年節,但是,只有幾天的日子,“來得及嗎?”東太后這樣發問。

“來得及,來得及!”肅順一疊連聲地答說,“奴才馬上派人去拿二百輛大車,初十以前齊備,請皇太后傳懿旨,讓各宮妃嬪趕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說,“到九月二十三怎麼樣?皇帝是跟着梓宮一起走嗎?”

皇帝離不開兩宮太后,如果跟着梓宮一起走,那就都擠在一起了,辦差十分麻煩,所以肅順答道:“按規矩,皇上應該恭奉梓宮,沿途護視,可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從權。奴才請皇上送梓宮離了熱河,隨着兩位太后先趕回京,奴才親自護送梓宮,按着站頭走,這樣子就事事穩妥了。”兩宮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辦法。“還有件事,恭理喪儀,怕的人手不夠,把惇親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幫你們一點兒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見,便看着載垣說,“馬上寫旨來看。”

載垣答應着,回頭向焦祐瀛使個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軍機章京,到殿旁朝房,一揮而就,送了進去,兩宮太后鈐蓋了“御賞”和“同道堂”的圖章,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事情就都辦妥了。

太后的話交代完了,就該載垣有所陳奏。第一件事就是要處分勝保、譚廷襄一案,等講明瞭原因,載垣又說:“臣等受先帝顧命,贊稟政務、輔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爲法,別無他意。”

這是解釋不是故意與什麼人爲難,但東太后仍舊覺得詫異,用奏摺給太后請個安,也不過表示一點敬意,有何不可?再說,別人敬重你,你反訓斥別人一頓,這不是不識擡舉嗎?心裡這樣想着,便轉臉去看着西太后,希望她能把他們駁回去。

誰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靜地說:“既然成例不許,就交部議處吧!”說着,便親手在這道明發諭旨的“欽此”兩字上蓋了“同道堂”的印,順手拿了給東太后。

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裡比東太后還氣,所以這樣做,是因爲她知道勝保還有一道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讓步,以便在這個摺子上有話好說。

如她所預料的,載垣對於勝保的另一個摺子,建議“毋庸前來”,他的理由是:“軍事要緊。況且就要恭奉梓宮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語氣緩和,而措詞有力:“人家用黃摺子請安,交部議處,要來叩謁梓宮,又給駁了回去。外頭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象有意跟人家爲難似地。如今打仗正得手的時候,士氣要緊!咱們可千萬不能做什麼教帶兵官覺得朝廷不體恤他們的事。”

這一番話說得載垣啞口無言,肅順侷促不安,他覺得失策了。勝保原就有所不滿,今天西太后這番話要傳了出去,徒然又結一重怨,不智之至。

這時載垣定一定神,還要勉強分辯:“聖母皇太后見得極是。臣等不讓勝保來,無非怕在外的欽差、督撫都象他這樣子,上摺奏請,那會很麻煩。”

“什麼麻煩?”

“那時候要不準,有勝保的例子在,要準了,都來叩謁梓宮,會耽誤軍事。”

這是沒話找話說,膚淺無聊的遊談,西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竟似不屑答理,反倒是東太后說了句:“勝保跟別人不一樣,他是大行皇帝最喜歡的一個人,說要到靈前來哭一場,也是他做臣子的一番心意,憑什麼不許他來呢?”

這又是一個釘子碰了下來,但也虧得有此一碰,才能接上話茬兒,“是!”載垣慌忙答道:“臣等遵旨。”

等顧命八臣退出,已到了傳膳的時候,膳桌原是分開擺的,兩宮太后因爲有事商量,就吩咐在一張桌子上吃。兩人相向而坐,小皇帝打橫。這幾天他玩蟋蟀着了迷,有一隻由小太監建議,經他親封的“紫頭長腿無敵大將軍”,是他的“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愛將”,不知怎麼,不思飲食、毫無鬥志,似乎是害了病的樣子,小皇帝正責成張文亮“趕快把它治好”,此時急於“親臨視疾”,所以匆匆忙忙扒完一碗飯,吃了兩塊蜜糕,又喝了半碗湯,一溜煙走了。

兩宮太后等小皇帝離了桌,才能靜下來談話,談的是如何傳懿旨,讓各宮妃嬪,先行回京,主要的難題是要決定什麼人應該先走,什麼人可以暫緩。

東太后除了一個人以外,其他一無成見,這個人就是麗妃。

“麗妃跟咱們一起走。”東太后以一種裁斷的語氣說,“她身子不好,又帶着大格格,要多照應照應她。”

這話自然是西太后不愛聽的,但她決不肯在這些小事上與東太后生意見,所以很快地表示同意。

“至於別的人,我看,”東太后沉吟了一下說,“問問她們自己吧,誰願意先走就先走。”

這是個好辦法。於是等用完了膳,隨即吩咐敬事房傳諭各宮,結果所得到的反應,大出兩宮太后意外,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走,異口同聲的回答是:“該當伺候兩位太后,一起回京。”

“那怎麼辦呢?”東太后皺着眉問。

“我看,不是沒有人願意先回去,是日子太倉促了。”西太后算是看出了真相。

“實在也不必這麼急!”東太后是最肯體恤人的,皺着眉說,“到熱河快一年了,這兒簡直也就是一個家了,那能說搬就搬。唉……。”

這一聲長嘆之下,有着對於什麼人深表不滿而不肯說出口來的意味。西太后自然明白,這個人必是肅順,心裡在想:

你也知道肅順可惡了吧?

但是,她口中所說的,卻又是一套:“姐姐,你如果覺得可以讓她們晚一點兒走,那,明天你就跟肅六他們說一聲兒吧!”

這話使東太后大爲詫異,每次召見八大臣,不都是你一個人拿主意,告訴他們如何如何?爲什麼這話又要別人來說呢?自己這樣發問,卻說不出口來,只怔怔地望着她。

於是西太后又說了:“也不是爲別的,每一次都是我駁他的回,我做惡人的次數太多了,怕肅六真的跟我頂撞,我得顧咱們的身分,還能在那兒跟他拍桌子嗎?所以還是我自己忍着點兒,姐姐,你跟他說好了,他聽你的話。”

“妹妹,你這話可不對了!”東太后不知她的誤會從何而來,只想着要趕快解釋,“咱們倆,分什麼你啊我的?肅六能聽我的話,當然也能聽你的話。就是他要記恨,也決不能記你一個人。”

“話是不錯。可是他們不會這麼想。”

“會怎麼想?是在想,凡事都是你有意跟他們爲難嗎?”

西太后苦笑了:“姐姐,誰象你那麼忠厚呀?”

“如果他們真的要這麼想,我明兒個要跟他們說一句話,這句話一說,就全明白了。”

“姐姐!”西太后等了一會,見她未說,只好追問:“你倒是要說句什麼話啊?”

不說話自然是有所躊躇。她對自己要說的這句話,是不是太過分了些,覺得應該重新考慮。但禁不住西太后盡拿敦逼的眼光盯着她,終於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我要告訴他們,你的話也就是我的話。諭旨、批答不是兩顆印嗎?那當然就是兩個人的責任。”

這是對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裡不免得意,三言兩語就換來如心如意的好處,然而也不免可憐她太老實,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擺佈。

因此,她覺得自己也應該特別有所表示:“既然姐姐這麼說,我照你的意思辦就是了。明天我跟肅六他們說。你說,讓她們什麼時候走啊?”

“這……,”東太后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合適?讓雙喜去打聽打聽,得有幾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於是雙喜受命去訪問各宮,同時又接到特別指示,去看看麗妃的情形。每到一處,無不聽到怨聲,太監宮女,三五成羣聚在一起大罵肅順不通人情,見了雙喜,知道她是兩宮太后面前的紅人,紛紛訴苦,要求至少過了八月半,最好是二十開外動身。

銜命遍訪六宮的雙喜,早知兩宮的本意,成竹在胸,落得擺擺架子,顯顯手面,所以每遇拜託她向兩宮進言,寬限日期時,她總是很神氣地答道:“好吧,我跟兩位太后去回。

看主子賞不賞我這個面子?”

於是總有人又這樣說:“那還用說嗎?誰不知道你是兩位太后面前,言聽計從的大紅人兒?只要有你一句話,準成!”

“那也走着瞧吧!”

就這樣,雙喜大模大樣地一處一處走過去,最後到了麗妃宮裡,靜悄悄地聲息不聞。等咳嗽一聲,便有個宮女叫福兒的,跑了出來,脫口便問:“雙喜,你來找誰呀?可不是找你幹兄弟吧?他給派到別處去了,你不知道嗎?”

太監和宮女喜歡結幹兄妹,乾姐弟,原是由來已久的習慣。麗妃宮中有個小太監,遇見雙喜,總是巴結着叫“姐姐”,但雙喜看不上他。於是就有人笑那個小太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話傳到雙喜的耳朵裡,氣得一天不曾吃飯。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監扯在一起。

因此,這時聽見福兒冒冒失失地開玩笑,頓時把她那張一路受了恭維,得意洋洋的俏臉拉了下來,一雙金角眼一瞪,罵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看你這個浪勁兒,少在我面前擺!

我又不是你的什麼幹兄弟,乾哥哥。”

福兒一則知道是自己的錯,再則也不敢得罪雙喜,捱了頓臭罵,只得陪着笑,訕訕地問:“那麼你找誰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訴你,我奉東宮皇太后懿旨,有話跟你主子說。你能替你主子擔得下來,我就把話告訴了你,馬上就走,省得惹你們討厭。”

這一說把福兒的臉都嚇黃了,慌忙告饒:“雙喜姐姐,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胡說八道了。再要說,就讓我嘴上長個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說八道?你們這兒胡說八道的人多着呢!主子寬厚,縱容成你們這個樣子。不是喝酒,便是賭錢,輸了就偷,再不然就是嚼舌頭,弄些沒影兒的話來糟蹋人!”雙喜越說越氣,狠狠地又加了一句:“趕明兒索性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頓板子,都給攆了出去,也讓你們主子少生一點兒氣!”

罵完了也不理福兒,管自己掀起簾子進了屋,恰好看到麗妃從裡面出來,便定定神先請了一個安,擡眼看時,數天不見的麗妃,越發憔悴了。

“雙喜!”麗妃問道:“你在跟誰鬧口舌呀?”

“是福兒。說話好沒有道理。”

“別理她們。”麗妃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你忙得很,今兒來,必是有話說?”

“是啊!太后讓我來看看麗太妃。只怕回頭太后自己還要來。”

“啊,那不敢當。我到太后那兒去吧!”說着摸一摸臉,是要重新梳妝的樣子。

雙喜便走過去揭開覆在鏡子上的錦袱,上面薄薄一層灰,可以想象得到,麗妃已好幾天不曾用過鏡子了。

自從大行皇帝崩逝,麗太妃自殉遇救以後,她就象變了個人似地,常常可以整天不說話,宮女問她,也只是報以茫然的眼色。原來就怕煩囂、喜清靜,現在越發厭煩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宮女不奉呼喚,就聽進了她的聲音,也不去理她。這時在窗外看見雙喜在替她們代爲伺候,纔不能不趕了進來當差。

等打來臉水,扶着麗太妃坐下,她指着妝臺旁邊的一張凳子對雙喜說:“你也坐!”

“那有這個規矩?”雙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們不同。你坐着,咱們說說話。”一面說,一面去拖雙喜的衣服。

聽她這樣說,雙喜才請了個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細細打量着麗太妃,心裡喝聲採:真是個美人兒!那細膩得如象牙似地皮膚,黑得象漆一樣的頭髮,以及那一雙顧盼之間,懾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時的憔悴所能改變得了的。但是,雖美何用?只不過徒遭妒嫉而已。

正這樣想着,忽然聽得有吟詩的聲音,“誰呀?”她不由得問,“這麼放肆!”

有個宮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鸚鵡,正學着麗太妃的聲調在長吟:

“爭傳婺女嫁天孫,才過銀河拭淚痕!但得天家千萬歲,此身何必怨長門?”

怪腔怪調,那煞有介事的樣子,惹得雙喜笑了:“你這個小東西,越來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詩?”

雙喜一面笑罵着,一面轉臉去看麗太妃。這一看笑容頓斂,只見剛擦了一把臉的麗太妃,淚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濃濃地都堆在眉尖上。

別的宮女相顧無語,雙喜卻忍不住相勸:“怎麼又傷心了?麗太妃,你千不看,萬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來就發愁,怕麗太妃老這麼傷心,於身子不好。”

不說還好,一說越發勾起她的傷心,“也是爲了太后,倘不是……。”說到一半,她說不下去了,拿塊熱毛巾捂在臉上,好久纔拿下來,眼淚雖已止住,眼圈卻紅得很厲害。

那頭白鸚鵡倒又在長吟了:

“銀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錮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約,此去惟應禮玉真。”

這一次雙喜已打算好了,趕緊打岔問道:“唸的是什麼詩呀?”

麗太妃搖搖頭,然後又說一句:“等幾時閒了,我跟你慢慢兒說。其實,我也不太懂,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時候喜歡唸的詩。”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這小東西聽會了?”

“倒不是從大行皇帝那兒學的。”有個宮女接口說了這一句。

然則這是麗太妃最近常唸的兩首詩,總有番意思在內,那是什麼呢?雙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個人把這兩首詩講一講纔好。

那頭白鸚鵡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記得那麼多詩,這時倒又在念了:

“豆蔻梢頭二月紅,十三初入萬年宮,……。”

剛只兩句,雙喜瞥見麗太妃又有傷心的模樣,便驀地站起來一拍手掌,喊一聲:“咄!”把鸚鵡的“雅興”給打斷,然後轉身過來,勸慰麗太妃。

正搖着手,還未開口,外面朗聲宣報:“母后皇太后駕到!”

於是麗太妃慌忙拭一拭淚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說:

“喲!我這副蓬頭垢臉的樣子,可怎麼見駕啊?”

雙喜動作敏捷,取過一把黃楊木梳,先替她把頭髮捋一捋平,可是來不及戴上“兩把兒頭”,東太后已經踏了進來。

麗太妃先迎面請了個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禮。

“不用,不用!”東太后指着麗妃的臥房說,“我到你屋裡坐坐!”

雙喜聽這一說,便先趕過去打起簾子,東太后一進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張“西洋梭化椅”上坐下,麗太妃跟了進來要磕頭,讓她止住了。

“雙喜呢?”

“奴才在這兒伺候着哪!”雙喜嬌滴滴地在門外答應了這一聲,隨即也掀簾進屋。

“你倒好!讓你出來辦事,一去就沒有影兒了。”

雙喜有意要顯一顯她在東太后面前的得寵,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麗太妃,等梳妝好了,要過去請安,誰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攆了來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東太后看着麗太妃說道:“我想一想還是不要你上我那兒去的好,省得見了面,有人不痛快,給冷臉子你看。有兩句話,還是我自己來跟你說吧。”

這是指西太后,一見了麗太妃,總是冷冷地愛理不理。太后如此體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強忍着眼淚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報答不盡了!”

“你別這麼說。”東太后的語氣極平靜,“我也不是對你特別好。對你好,也只能擺在心裡,宮裡這麼多人,不能讓人說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臨終之前,一再囑咐,要我好好兒照應你。你也該想着他身後還不放心你,自己當心自己的身子。象駕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麼個拙主意,萬一發覺得晚了,一口氣接不上,你倒是落了個殉主的美名兒,叫我將來可怎麼有臉見大行皇帝?”

這一番話責備得很嚴,麗太妃十分惶恐,雙膝一跪,漲紅了臉說:“太后教訓得是。從今以後,我一定時刻記着太后的話。”

“對了,這你算是明白了,起來吧!”東太后極欣慰地說,“我還告訴你一句話,你帶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這一趟回去,也跟來的時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兒去。你趁早把身子養養好,才吃得了這一趟辛苦。”

“是!”麗太妃站起身問:“太后喝什麼?我這兒還剩下一點兒好‘碧螺春’,沏了來你嚐嚐。”

“不必了!我得走了。”東太后起身又說:“我把雙喜留在這兒,讓她陪着你說說話,解個悶兒。”

這就是東太后的以德服人。麗太妃送了她回來,不住感嘆,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顆心,也漸漸萌發了一絲生趣,她留雙喜在那裡吃飯。各宮妃嬪都自己有小廚房,銀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領,麗太妃佔便宜的是有個大格格,皇女的分例僅次皇子一等,並在一起支用,相當寬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飲,常由這裡當差,掌勺的宮女,手藝極高,所以麗太妃宮中的飲饌精潔是有名的。這天爲了巴結雙喜,小廚房裡特別做了幾樣好菜,小鍋烹製,一離火就上桌,光是這一點,就是御膳房貌合神離,虛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雙喜以作客的身分,擺脫拘束,放量吃了一頓好的。

吃得太飽,須飲加姜熬濃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宮門下鑰的時候,沉默得太久的麗太妃,難得有此心境比較開朗的一天和可以談得來的一個伴侶,所以聽說雙喜要走,頓覺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雙彷彿充滿了離緒別意的眼睛望着她。

雙喜原就捨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覺於心不忍,便把心一橫說:“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兒不回去也不要緊。跟太后去回一聲就是了!”

這一說,麗太妃愁眉頓解,立刻叫了一個太監到煙波致爽殿去奏稟,說雙喜奉懿旨陪伴麗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宮女在妃嬪臥房中陪夜,照例是在牀前打地鋪,麗太妃不肯委屈雙喜,要讓她一牀睡。這張七尺寬的紅木雕刻、螺甸鑲嵌的大牀,大行皇帝曾經睡過,雙喜不敢僭越,於是另外移了張藤榻來,鋪好被褥,關上房門,麗太妃和雙喜都卸了妝,卻還不肯上牀,坐着閒談。

一燈熒然,兩心相照,麗太妃悽悽惻惻地吐露了無限幽恨。雙喜無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從雙喜那裡得到什麼安慰,能有一個人以同情的態度傾聽她細訴,在她便覺得是很難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勢利的地方,莫如深宮,承恩得寵時,沒有一個人不是把她捧得如鳳凰似地,一旦色衰寵歇,所見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臉,除非有權勢,而權勢如今在“西邊”手裡,倘非太后調護,只怕命運還要悲慘。

“唉!”神色悽黯的雙喜嘆口氣,“說來說去,大行皇帝不是這麼早歸天就好了!”

“這就是那兩句詩了:‘但得天家千萬歲,此身何必怨長門?’”

一提到此,正好觸及雙喜的疑團,隨即問道:“麗太妃,你不是要給我講一講那兩首詩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老念老唸的,連鸚鵡都聽會了!”

“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覺得念念那幾首詩,心裡就好過些。”麗太妃又說,“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講,我就講不上來了。”

“說個大概的意思吧!”

麗太妃想了想答道:“這一共是六首詩,題目叫做《古意》,是咱們大清朝剛進關的時候,江南一個姓吳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說,這六首詩,大概是指順治爺的一個廢了的皇后,怕犯忌諱,故意安上那麼一個題目。”

“詩裡可說的什麼呀?”

“那還有什麼?無非紅顏薄命四個字。”

談到這裡,雙喜始終還未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麗太妃愛念這幾首詩的原因,卻是明白了,必是這些詩中的意思,恰與她心裡的感觸相同,正好借它來訴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個廢了的皇后,這是個得寵的妃子,何能說得到一處?雙喜真個越弄越糊塗,想一想好象有一點相同,便即問道:“順治爺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樣,也是年輕輕的就駕崩了?”

“是啊!”

“多可惜!”雙喜忽有感慨,“當皇上都是天生來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幾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沒有意思。”

“就是這話羅!所以,”麗太妃忽然問道:“雙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還得幾年。不過,也說不定。”

“麗太妃,”雙喜忍不住搶着追問,“你說的倒是什麼呀?”

“我是說,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宮?”麗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懇切地說:“太后寵你,又是位最能體恤人的,一定不會耽誤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宮,多半還會替你‘指婚’,那時你可拿定了主意,千萬別貪圖富貴人家,寧願清寒一點兒,頂頂要緊的,得揀個年紀輕,無病無痛的,一夫一妻,白頭到老,比什麼都強。”

雙喜知道這是麗太妃親身經驗的肺腑之言,便也顧不得害羞,微紅着臉,十分感謝地說:“麗太妃,你給我這幾句話,可真比金子還貴重!太后倒是問過我,說是願意揀個什麼樣的人家?”

“你怎麼說呢?”

雙喜低着頭答道:“我不肯說,太后逼着非說不可,我就說,一個包衣人家的女兒,還能揀嗎?太后說:包衣又怎麼樣?包衣當大官兒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應沒有。太后又說,你要是覺得包衣身分低,我給你指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裡頭,年輕沒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願意,我給你挑一個。只要肯上進,還結個十年八年,放出去當‘將軍’,那就跟督撫並起並坐了。如果你貪圖眼前舒服,我在內務府裡替你找,再派上一兩樁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說吧!”

“你又怎麼說呢?”

雙喜擡起頭來,反問一句:“你想呢?”

雙喜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三等侍衛,將來說不定出將入相,便好受一品誥封。

於是麗太妃想了想,這樣勸她:“‘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我不能說你的打算不對。不過我總有這麼一個想法:親事總要相配。誰要是覺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裡拴着個疙瘩,遲早會出毛病。把夫婦之情弄擰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女人。”

雙喜很細心地琢磨着她的話,頗有領悟。說覺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貴公子娶個醜媳婦,或者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嫁個人才不出衆的寒士,心裡千萬個不情願,一見了那口子,先就生氣,這當然是怨偶。但說覺得自己高攀了,心裡也會拴個疙瘩,這話,他人就見不到了。細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個“上三旗”的名門之後,時時刻刻記着身分配不上人家,但憑太后指婚,拿鴨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說,心裡抱屈,這一來,自己必是老覺得欠了人家一點兒什麼似的,那還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過?

“噯!”雙喜以一種慶幸未犯錯誤的欣快聲調說道:“多虧你這幾句話,我算是想明白了。”

這樣的神態和語言,對麗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勵,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活着,對別人還有點兒用處。於是笑着問道:

“你怎麼想明白了?說給我聽聽!”

雙喜的想法,實在很簡單,就是麗太妃所說的那一個“配”字,“匹配”纔是“良緣”,要嫁一個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聰明能幹,但心地厚道,肯上進的人。只是這番想法,到底還不好意思細說,只紅着臉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這樣的表示,不難看出她內心中所持的態度,麗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濃重的感慨,都說“不幸生在帝王家”卻不知嫁在帝王家,更爲不幸。

兩人心裡都有許多事在想,一個在回憶過去,一個在憧憬未來,因此臉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燭花輕聲一爆,才把她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不早了!麗太妃請安置吧!”

麗太妃搖搖頭:“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還坐一會兒。”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會兒。”

“不!”麗太妃說,“你別管我,我每天都是這個樣,有時一坐就是整夜。”

雙喜一驚,“一坐就是整夜,那怎麼行?”她又很鄭重地說:“麗太妃,你可千萬不能再糟蹋自己了!”雙喜激動了:“你這樣子,讓太后傷心,除了一個人以外,誰都會替你傷心。”

這話使她動容,想一想自己雖鬥不過,而且也無意去鬥“這一個人”,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叫“這一個人”暗暗稱快,而讓其餘的許多人傷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勵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說,“我試一試,看看能把心靜下來不能?”

第二天一早,雙喜道謝辭去,回到煙波致爽殿,把麗太妃感激東太后苦心迴護,以及決心打起精神,好好過日子的話,悄悄密陳。有了這樣一個結果,東太后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雙喜誇獎一番。

接着談到她銜命遍訪各宮的情形,東太后又與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宮妃嬪,陸續啓程。然後把敬事房首領傳來,命他分別通知內務府和各宮,各自準備。這裡面有許多瑣碎的細節,大部分是各宮妃嬪爲了自己方便而提出來的要求,需要太后親裁,足足忙了兩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這是東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問這些宮闈瑣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這天內奏事處遞上來一個黃匣子,打開一看,第一道奏摺,具銜“山東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爲是糾彈失職官員,看不了數行,瞿然動容,不由得念出聲來:

“竊以事貴從權,理宜守經。何謂從權?現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沖齡踐阼,所賴一切政務,皇太后宵肝思慮,斟酌盡善,此誠國家之福也!臣以爲即宜明降諭旨,宣示中外,使海內鹹知皇上聖躬雖幼,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預,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矇蔽之術。俟數年後,皇上能親裁庶務,再躬理萬機,以天下養,不亦善乎?雖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而審時度勢,不得不爲此通權達變之舉,此所謂事貴從權也!”

唸到這裡,西太后停下來想了一下,看這道奏摺的措詞,是暗指顧命八大臣專權,對太后垂簾的理由,說得還不夠透徹,且看他“理宜守經”說的是什麼?於是接着往下念道:

“何謂守經?自古帝王,莫不以親親尊賢爲急務,此千古不易之經也,現時贊襄政務,雖有王公大臣軍機大臣諸人,臣以爲更當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俾各盡心籌劃,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斷施行,庶親賢並用,既無專擅之患,亦無偏任之嫌。至朝夕納誨,輔翼聖德,則當於大臣中擇其治理素優者一二人,俾充師傅之任,逐日進講經典,以擴充聖聰,庶於古今治亂興衰之道,可以詳悉,而聖德日增其高深,此所謂理宜守經也!”

唸完這道奏摺,她的心境就如當年聽到被選入宮的消息時那樣,除了一陣陣的興奮以外,只覺得茫然不知所措。上這奏摺的董元醇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道奏摺的本意,是與顧命八大臣作對,還是爲恭王說話,或者目的在窺探意旨?難以分明。同時她也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摺子,是照一般的慣例發下去,還是在召見八大臣時當面交代處置辦法,如果是這樣做,又該如何交代?

她的心裡亂得很,好久才能靜下來,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這件大事,無論如何,非先跟東太后商量不可。

等把這道奏摺的內容講清楚了,東太后脫口說道:“這個摺子,好象專爲六爺說話似地。”

這是旁觀者清!西太后心想,本來所陳的三件事之中,所謂“理宜守經”一說,“更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牽強。但是,這一來倒卻好證明不是恭親王的授意,如果他要指使言官,上折試探,有的是好筆墨,不會找到這麼個文字不痛不癢的人來出面。

於是她說:“算起來,六爺怕是今天,明天才得到京。這個姓董的御史,不會是六爺找出來的人,也許京裡已經有了風聲,這姓董的特意來這麼個摺子。”

“這姓董的是什麼人啊?”

“誰知道呢?”西太后又說:“火候還不到,夾生的端上桌來,可真難吃了!”

她是說,這垂簾之議,發之太早,反難處置。東太后亦深以爲然,想了想說:“咱們先把它‘留’下吧!慢慢兒再看。”

這個辦法,恰與西太后的打算相同。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等待恭王到京以後有消息來,同時要等待顧命八大臣表示態度,以逸待勞,較易措手。

因此,第二天一早,軍機章京到內奏事處領折,逐件覈對的結果,前一天的奏摺就少董元醇的一件,而“奏事檔”上寫着一個“留”字,表示“留中”。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會作此處置,因此等領折的章京回來,他先問了一句:“全領回來了?”

“‘千里草’的那件‘留’下了!”

他還要說什麼,對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間屋裡,已經有了步履聲,咳嗽聲和吐痰的聲音,便不再開口,心裡在估量,等回明瞭領折的情形,會有怎樣的反應。

果然,對面立刻就派人來請了。曹毓瑛到了那裡,請過了安,然後把領回來的摺子呈了上去,同時說道:“董元醇封奏一件,沒有發下來。”

一聽他這話,杜翰第一個就勃然作色,“這怎麼行?”他大聲嚷道:“這道摺子不能留中的!”

載垣也表示不滿:“全是這樣子,把摺子留下,咱們還能辦事嗎?”

肅順則比較沉着,擺一擺手說:“慢慢兒商量!慢慢兒商量!”

曹毓瑛很知趣,知道他們有許多話是不肯在他面前說的,所以退後兩步,請個安轉身離去。剛回到自己屋裡,只見杜翰走了出來,大聲喊道:“來人哪!”

於是有個蘇拉趕緊奔了過來,垂手喊一聲:“杜大人!”

“你到內奏事處,跟他們說,昨兒送上去的摺子,還少一件。跟他們要回來。”杜翰又加了兩個字:“快去!”

那蘇拉答應着,疾步而去,不久回來覆命,說內奏事處已經到太后那裡去要了。要到了立刻送來。

又過了不久,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回報:“董元醇的摺子‘西邊’留着看!”

載垣冷笑一聲,沒有作聲。其餘的幾個大老,因爲肅順有“慢慢兒商量”的話,一時也不便表示意見。當天照常處理政務,把董元醇的這個摺子,暫時就擱下了。

在宮裡,東西兩太后卻又關起門來在密議。內奏事處根據贊襄政務大臣的通知,去要那個摺子,已頗惹得西太后不快,奏章“留中”,誠然不合常規,但畢竟是君上的一種特權,這個特權運用得妙,可以化戾氣爲祥和,當然,特權只好偶一爲之。象董元醇這個奏摺,西太后在經過前一天晚上,燈下獨自思考的結果,原準備長此擱置,不作任何批答,等恭王有了消息來再說。這“留中不發”,亦無任何結果,在軍機處的術語,叫做“淹了”,既爲大水淹沒,誰也不必再去探問下落,同時誰也沒有責任,所以是不會有衝突發生的。

現在顧命八臣,不肯讓這個摺子“淹了”,那就逼得西太后非處置不可了。照她的意思,下一天召見,準備公開表明,接納董元醇的建議,但處事一向平和的東太后,認爲這樣的表示太強硬了,恐怕“做不通。”

談到實際效果,西太后不能不認真考慮。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還不到說一不二,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這樣,不能不想一個迂迴緩和的辦法。

於是,她想到了恭王,隨即又想到絕妙的一計,喜孜孜地對東太后說道:“咱們來個‘花花轎子人擡人’!”

這是句南方的俗語,只到過廣西的東太后不知意何所指?

便說:“你別跟我打啞謎了,有主意就乾脆說吧!”

“咱們一件一件商量。先說給皇帝添派師傅……。”

“那是應該的。”東太后打斷她的話說,“這用不着商量,只讓大家保薦能當師傅的人就是了。”

“好!”西太后用長長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同時又說:“這是一件,商量定了。再說垂簾——那些人一張嘴就是‘祖宗家法’,家法可也不是那一朝祖宗一手定下來的,時世不同,該變就得變,怎麼個變法兒,咱們沒有主見,讓大家公議好了。國有大政,下王公大臣會議,不也是‘祖宗家法’嗎?”

“這話不錯。可有一件,‘他們’人多,七嘴八舌,鬥口鬥不過他們,這個辦法還是不管用。”

“不要緊,我另外還有辦法。”西太后很得意地說,“用人的權柄在上頭,‘簡派親王一二人’,幫着顧命大臣辦事,誰能說不行?咱們現在先讓他們寫旨,把簡派親王的名字空着,回頭就填上六爺的名字,或者再加上七爺。這一來,會議的時候,六爺自然就會佈置,預先安下人,不怕鬥不過他們。”

東太后這才明白那句俗語的意思,是先把恭王擡起來,再由恭王來擡兩宮。這一個彼此援引的辦法,看起來比較光明正大,而且也不傷和氣,東太后自然贊成。

於是第二天上午召見時,西太后把董元醇的摺子發了下去,說了處理的辦法,吩咐:“寫旨來看!”

顧命八臣,相視失色。載垣首先提出抗議:“啓奏太后,這個摺子不該這麼辦。”

剛說了這一句,西太后用極威嚴沉着的聲音,把他打斷:

“那麼,你們說,該怎麼辦?”

杜翰有一套話要說,便想越次陳奏,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一看是肅順,就不作聲,讓他去說。

“奴才幾個下去商量定了,寫旨上來。”

這是虛晃一槍,西太后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旨意既已述明,不必多說,讓他們寫了旨看,有不妥地方,另作指示,也還不遲,所以點點頭說道:‘好吧!你們下去,照這個意思,商量好了,寫一個‘明發’來看。”

這八大臣退出煙波致爽殿時,一個個臉色鐵青,默然無語,但心裡有個相同的想法:這是恭王與西太后密議的結果。有些人甚至認爲西太后所指示的處置辦法,也是預先說好了的,因爲他們不相信她會如此“內行”,所說的話,不但合於體制,而且恰中符節。

到了軍機直廬,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僕從蘇拉,一律驅得遠遠地。等關上房門,端華第一個先嚷了起來:“如何?我說恭老六這一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着好心!果不其然。這還是第一步,不給個下馬威,後面的花招兒還多着哪!”

“閒話少說。”載垣憤憤地說了五個字:“寫‘明發’痛駁。”

大家都無異議,接着便開門請軍機章京來寫旨。這天的領班是新近從京裡調來的吳兆麟,當差很巴結,可是行情卻不大摸得清楚。他把董元醇的“敬陳管見”一折拿了回來,跟他班上有數的幾個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心,都不願意辦這件燙手的案子,異口同聲地表示,非他的大手筆不可。於是吳兆麟也就當仁不讓了。

他握着筆心裡在想,所謂“痛駁”,不過在道理上駁倒了事,措詞不妨婉轉,這也是多少年來尊重言官的傳統。因此,簡簡單單地一揮而就,用的都是四平八穩碉。寫完又找同事來斟酌,大家都說“很妥當”,他自己也覺得毫無毛病,隨即送了上去交差。

那知載垣纔看了兩三行,雙眉就打了個結,等到看完,大搖其頭:“不行!不能用!”

焦祐瀛與軍機章京的關係不同,趕緊爲吳兆麟迴護,“看一看,看一看!”他走上來說,“有不妥的地方,改動一下子。”

“甭看了!”載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遞了過去,用“麻翁”這個暱稱對焦祐瀛說:“麻翁,你來動手弄個稿子吧!痛駁!非痛駁不可。”

吳兆麟一聽這話,訕訕地退了出去。這一下,焦祐瀛想不動手也不行了,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了個大致的意思,便即下筆,連寫帶改,不過半個時辰,便已脫稿。

稿子仍舊由載垣先看。因爲是“明發上諭”,第一段照例撮敘原折案由,以明來源,沒有什麼看頭。第二段一開頭就說:“我朝聖聖相承,向無皇太后垂簾聽政之體,朕以沖齡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託之重,御極之初,何敢更易祖宗舊制?”看到這裡,載垣擊節稱賞:“這纔是大手筆,幾句話就擊中了要害!”說着他又把這一段文字唸了一遍。

“果然好!”肅順也稱讚:“立言得體。”

聽得這話,焦祐瀛臉上飛金,笑容滿面地謙虛着:“那裡,那裡?王爺和中堂謬獎了。”

“別客氣了!”端華提議:“乾脆讓麻翁自己唸吧。”

於是焦祐瀛從載垣手裡接過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間,扯開他那天津衛的大嗓門,朗朗誦唸:

“且皇考特派怡親王載垣等贊襄政務,一切事件,應行降旨者,經該王大臣等繕擬進呈後,必經朕鈐用圖章始行頒發,系屬中外鹹知。其臣工章奏應行批答者,亦必擬進呈覽,再行發還。該御史奏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殊屬非是!”

這一段唸完,焦祐瀛停下來等待批評。景壽本想說話,“御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是兩宮受大行皇帝親手所賜,抹煞這個事實,有欠公平,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氣,也有傷忠厚。

只是他向來口齒拙訥,未及開口,杜翰已大讚“得竅”,其餘的人,譁然附和,景壽就再也無法啓齒了。這時焦祐瀛又精神抖擻地“痛駁”另簡親王之議,他是這樣寫的:

“伏念皇考於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載垣等八人,令其盡心輔弼,朕仰體聖心,自有深意,又何敢顯違祖訓,輕議增添?該王大臣等受皇考顧命,輔弼朕躬,如有矇蔽專擅之弊,在廷諸臣,無難指實參奏,朕亦必重治其罪。以上兩端關係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議。”

“不錯!這‘非臣下所得妄議’,前面也說得很透徹。不過……。”載垣說到這裡,環視諸人,作了個徵詢意見的表情。爲了迎合載垣,杜翰很直率地說:“似乎還不夠一點兒!”

“對了。”端華也說,“我聽着也象是少了一兩句話。好有一比,好有一比……。”

他的比方沒有想出來,肅順不耐煩了,手一揮,向焦祐瀛說道:“不必客氣,給加兩句訓斥的話!這姓董的,心眼兒太髒!”

“嗯,是!”焦祐瀛口裡答應着,臉上卻有躊躇之色。

“麻翁,”杜翰指點他說:“來兩句誅心之論,再斷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大家都如此說,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來提筆在“朕亦必重治其罪”之下,添了兩句:“該御史必欲於親王中另行簡派,是誠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這一添改,端華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壽默不作聲以外,其餘的亦都表示十分滿意。

最後還有一段,是關於“朝夕納誨”的,也一概嚴詞駁斥。這一節,在原折就是個陪襯,無關宏旨,所以駁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定稿以後,載垣吩咐:“立刻繕具,馬上送進去。”

爲了求迅速,焦祐瀛親自到軍機章京辦事處所去料理。諭旨的款式,“廷寄”每頁寫八行,“明發上諭”每頁寫六行,每行的字數都有一定,因此眷清的時候,可以算準字數,分別抄繕,等找齊並在一起,上下合攏,隻字不錯,這有個專門稱呼,叫做“伏地扣”。焦祐瀛原是弄慣了這一套的,親自指揮之下,自然絲絲入扣。須臾抄成,他跟吳兆麟兩人,一個看,一個讀,校對無誤,隨即裝入黃匣,送到內奏事處,轉遞進宮。

西太后纔看了幾行,臉色大變,再看下去,那雙捏着奏摺的手,不斷髮抖,及至看完,竟顧不得太后的儀制,霍地站起身來,帶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黃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底”,結結閣閣一陣急響,直奔東暖閣。把走廊上的宮女們嚇壞了,不知出了什麼事?

這時剛傳完膳,東太后正喝着茶,拿枝象牙剔牙杖銜在嘴裡,一看西太后衝了進來,臉色發青,嘴脣發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問道:“妹妹,怎麼啦?”

“姐姐,你看,”西太后使勁把那道“明發”一甩,“簡直要反了!”

東太后知道事態嚴重,自己對自己說,要穩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從西太后手裡接過諭旨,攤在炕几上,細細看了下去。

她肚子裡的墨水有限,但這些奏摺和上諭上習用碉,聽也聽熟了,所以看得雖慢,卻沒有不明瞭的意思。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氣,“這真是不成話!”她指着最後一段又說:“就象‘朝夕納誨一節,皇考業經派編修李鴻藻充朕師傅,該御史請於大臣中擇一二人,俾充師傅之處,亦毋庸議!’這簡直就不講理嘛!皇帝不能只有一個師傅,說請添派一兩個人,那兒說錯啦?怎麼也是不分青紅皁白的‘亦毋庸議’呢?”

“哼!”西太后冷笑道:“這在他們又算得了什麼?連咱們姐兒倆,他們都沒有放在眼裡,把‘御賞’和‘同道堂’兩個圖章,愣給撥皇帝帳上!這還不說,什麼叫‘奏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殊屬非是’?打狗還看主人面,皇帝能用這種口氣訓斥董元醇嗎?姐姐,這幾個混帳東西,無父無君,皇帝要落在他們手裡,你看會調教成一個什麼樣子?還不調教得忤逆不孝嗎?那時候還有咱們過的日子嗎?”

東太后細想一想,果然,“殊屬非是”這種話,等於皇帝反對太后,大爲不妥,於是搖着頭說:“是啊,實在不象話!”

“還有,”西太后又指着第二段說“另行簡派親王,一起辦事,這話又那兒錯了?怎麼問他:‘是誠何心?’,哼!”她的臉色越發陰沉了,嘴角兩條弧線,斜斜垂下來,十分深刻,微微點着頭,慢慢說道:“我倒明白了!”東太后不知她想到了什麼,怔怔地望着她,只覺得她的臉色越看越叫人害怕,於是便低聲勸慰她說:“妹妹,鬧決裂了不好,你總要忍耐!”

一聽這話,西太后大起反感,但是她極快地把一股怒火壓了下去,很冷靜的體認到一個事實,東太后和皇帝,現在正在對她最有用的時候,無論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見。因此她特別擺出一副順從的面貌,深深點頭,先表示接受勸告。但是,話還是要說,“姐姐,”她也放低了聲音,“事情到這個樣子,咱們可一步走錯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難說了。”

聽她這話後面似乎隱藏着不測之禍的語氣,東太后嚇得怦怦心跳,伸出一隻冷汗的手,捏着西太后的手腕問道:“妹妹,你說明白一點兒!”

“你總聽大行皇帝講過,咱們大清朝開國的時候,那些事兒吧?”

“聽說過啊!難道……?”東太后想到那些諸王砍殺的骨肉之禍,打了個寒噤,說不下去了。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見她的神色,管自己說了下去:“載垣這個王爵怎麼來的?還不是當年老怡王幫着雍正爺的功勞嗎?”

一提到雍正朝的倫常劇變,東太后越發心驚膽戰,“妹妹,”她顫聲問道:“你說,他們敢那樣子嗎?”

“有什麼不敢?”西太后逼視着她說,“你倒想一想,那一朝的軍機大臣,膽敢陽奉陰違,不照上面交代的話寫旨?又有那一朝的軍機大臣,膽敢公然來要留中的摺子?六爺那麼精明強幹的人,他們都敢跟他作對,還怕着咱們孤兒寡婦什麼?”

這倒不是她故意嚇人,說實在的,她內心中亦有此恐懼,尤其因爲絕大部分的禁軍在載垣、端華、肅順三個人手裡。東太后還想不到此,但已被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了。

“那,妹妹,那該怎麼辦呢?我看,總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說。”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話。”西太后毅然決然地說道:“還是要召見,問個明白。”

“不,不!”東太后搖着她的手說:“慢慢兒再說。一下碰僵了,反而逼出事來。”

西太后當然希望激起她的憤怒,好聯成一條心來對付這跋扈的八臣,但是也不希望她過於膽小軟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氣鼓勵她說:“姐姐,你別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凡事有我!”

東太后無可奈何,只一再叮囑:“回頭好好兒說,話別太硬了!”

“我懂!”西太后說了這一句,走出東暖閣,傳懿旨:“請皇帝來!換上袍褂。”

皇帝跟小太監正在後苑鬥蟋蟀,玩得正起勁,聽說太后傳喚,老大不願。但張文亮知道,要換袍褂,是有正經大事要辦,於是又哄又騙地把皇帝弄出了後苑,等換好衣服送到殿中,兩宮太后已端然坐在御案後面等候,同時顧命八大臣也已應召而至了。

在西太后,自然知道這一次見面,必有一番激烈的爭執,東太后是個在這種場合,派不上用處的人,一個人對付八個人,舌戰羣儒不見得能佔上風,所以面色凝重,如臨大敵。

至於顧命八臣,原來還存着一個想法,以爲兩宮召見,可能是對這道“明發上諭”的內容,要討價還價一番,果真如此,爲皇帝添派師傅,自然可以讓步,此外兩點,特別是簡用親王一節,決無通融的餘地。其後接到來自煙波致爽殿的太監的報告,說是西太后怒不可遏,這才知道不是什麼討價還價,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肅順把載垣、端華找了來,匆匆商談了一番,然後載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邊,耳語了幾句,才一起進見。

因爲各存戒心,所以一上來的氣氛就顯得異樣地僵冷難堪,連六歲的小皇帝都覺察到了。平時隨兩宮臨御,總顯得有些不安分,要東太后不斷叮嚀哄騙,甚至輕聲呵斥,才能安靜下來,這天在東太后身邊,不言不語,只是仰着頭,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臉色。

行過禮起來,有片刻的僵持,然後西太后以嚴厲的眼色,慢慢從八大臣臉上掃過,用極冷的聲音問道:“這道上諭,是誰讓這麼寫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載垣這樣回答。

“你們都是國家大臣,在內廷當差多年,我倒要問你們,什麼叫‘上諭’?”

這話問得很厲害,如照字面作最簡單的解釋:“上面所諭”,那麼這道明發就顯然違旨了!載垣一時無從置答,便把身子略閃了閃,這是一個暗號。

於是杜翰越次陳奏:“跟聖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詔令,就是上諭。”

“對了,皇帝還小,所以……。”

“所以,”杜翰搶着說道:“大行皇帝纔派定顧命大臣,輔弼幼主。”

這樣子不容“上頭”說話,豈止失儀,簡直無人臣之禮,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軍,而杜翰居然就這樣做了!兩宮太后相顧失色,尤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氣一陣一陣往上涌,差點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終於還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着牙在心裡說:我非垂簾聽政不可!等把權柄收回來了,看我收拾你!

這一轉念間,她復趨冷靜,冷笑一聲:“哼!你們輔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氣訓斥太后,天下有這個理嗎!”

這時載垣又說話:“上諭上,並無對太后不敬之詞。”

“那麼,這‘殊屬非是’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話。”

“董元醇爲什麼該指斥?”

“因爲,因爲董元醇莠言亂政。”

這“莠言亂政”四字,西太后不大聽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來,便問:“董元醇的話錯了嗎?錯在那兒?”

載垣未及開口,肅順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錯在那兒,諭旨上已說得明明白白,請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聲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嚇得一哆嗦,越發往東太后懷裡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見,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簾聽政,幼主在他們肘腋之下,唯有俯首聽命而已。

這一轉念間,她更堅決也更冷靜了,拿起了道上諭看了看說:“好!那我問你,替皇帝添派師傅,這也錯了嗎?難道皇帝在書房裡,只有一位師傅?”

提到這一點,東太后也有話可說了:“師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過,說還要找道德好、年紀長的大臣,派在上書房當差。”

“你們聽見了沒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說,“別人不知道,杜翰總該知道,當初先帝的師傅,除了你父親以外,還有幾位?”

“奴才知道。”肅順很隨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說的話,跟奴才也說過,說過還不止一遍,不過那得等回了城再辦。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剛啓蒙,李師傅一個人儘夠了。”

“就算一個人夠了,難道說都說不得一句?”

這是針對“亦毋庸議”那句話所提出的反駁,而肅順居然點頭承認:“對!說都說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幾個受大行皇帝的付託,自然會分別緩急輕重,一樣一樣地辦,非小臣所得妄議。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麼見解,無非聞風希旨,瞎巴結!”

這一番話說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厲聲訓斥:“你們八個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還想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你們眼裡還有皇帝和太后嗎?”

肅順絲毫不讓,抗聲答道:“本來請太后看摺子,就是多餘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驚,還怕是自己聽錯了,所以追問一句:

“什麼?”

那裡是聽錯了?肅順用極大的聲音又說:“顧命之臣,輔弼納主,不能聽命於太后,請太后看摺子,原是多餘的事!”

西太后氣得發抖,東太后也是臉色發白,驚恐莫名,小皇帝更是兩眼睜得極大,齒震有聲。這副可憐相,看在西太后眼裡,頓生無限悲痛,而從悲痛中又激生了責任感和勇氣,於是態度更加強硬了。

“皇帝在這裡,”西太后指着幼主說,“他還不會說話,你們自己看吧,六歲的孩子離不了娘!不是我們姐妹倆替他作主,誰替他作主?”說到這裡,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擬進的上諭往前面推了一下:“你們可聽清楚了,我現在傳皇帝的旨意,把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話,重新寫旨!”

爭了半天,又繞回原來的地方!載垣和肅順非常懊惱,互相對看了一下,是用眼色來商量如何處置,這時杜翰又感到自己該說話了,踏上一步,揚着臉說:“國事與家事不同。請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話說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還不懂事。照這樣子,你們愛怎麼辦怎麼辦!

何必還要問我們姐妹倆?”

這幾句話,語氣比較平和,但駁得極有力量,顧命八臣一時都作不得聲。最後是杜翰憤憤地說了一句:“太后如果聽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嗎?”西太后厲聲責問。

“臣不敢抗旨,可是請太后也別違反祖宗家法。”杜翰的聲音也不輕。

當此開始,一句釘一句,各不相讓,爭辯的聲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動了。太監宮女,無不惶然憂急。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喪師失地的軍報遞到,龍顏震怒,拍案大罵,也不致如此令人驚恐。

太監宮女都是這樣,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個人其勢洶洶,似乎要動手打人似的。他想問一問,卻容不得他開口,他想找着張文亮帶他去躲起來,卻又看不見張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緊緊摟着,也不容他躲開。

於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見了肅順的那張大白臉,不斷想起別人爲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惡相,所以只要肅順一開口、一動腳,他先就打個寒噤。偏偏肅順越爭越起勁,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緊張恐怖終於到了極限,“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同時把東太后的身上都尿溼了。

這一哭,兩宮太后,顧命大臣無不大吃一驚。東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覺悽惶,但是,她爲憤怒所激,臉上不肯露出軟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的背,一面大聲說道:“你們都下去吧!有話留着明兒再說。”

載垣、肅順、端華和杜翰,都沒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嚇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無一言,跪安退出。

當然,沒有一個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軍機直廬,大家也都懶得開口。好久,載垣才說了一句:“無趣得很!”

“明兒怎麼樣呢?”杜翰問說。

“不是說‘留着明兒再說’嗎?”端華大聲說道,“明兒看吧!反正寧可不幹這個差使,也不能丟面子。”

“四哥!”肅順不悅,“你就是這個樣,說話總是不在分寸上。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們遵祖制、受顧命,替國家辦事,不能不據理力爭。董元醇這個摺子要駁不掉,馬上就另換一班人到這兒來了,咱們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肅順這一番話,等於提示了一個宗旨,董元醇“敬陳管見”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發不可,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

不過肅順對端華所說的話,細細推敲,也仍舊有着爭面子的意味在內,或者說是爲了保全威信。肅順非常瞭解,自己樹敵太多,必須掌握絕對的權力,維持全面的威信,纔可以長保祿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挾天子”,不但不能“令諸侯”,而且“諸侯”必會“清君側。”因爲有這樣的警惕,他感到事態嚴重,必得對未來的情況,作個確切的估計,想好應付的步驟。

於是這天下午,等午睡起來,他派人把載垣和端華請了來,在水閣中秘密商議,摒絕婢僕,由他的兩個寵妾,親自伺候。

未談正事以前,載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麼,所以提議把杜翰找來一起談,“繼園是一把好手,挺賣力的。”他說,“咱們諸事不必瞞他。”

“不!”肅順使勁搖着頭,“就咱們三個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說,“有些事,只能咱們三個心裡有數。”

這話中的深意,連粗魯莽撞的端華都已聽了出來,懍然改容,極注意地看着肅順。

“這件事鬧僵了!我剛纔一個人細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詞也太硬了一點兒。”肅順緊接着又說,“不過這也不必去說它了,現在咱們想辦法對付明天吧!”

“就是‘西邊’一個人橫行霸道。得想辦法把她壓一壓。”

“不錯!我原來就打算着分見兩宮,咱們得把兩宮分一分,一位是正宮,一位是西宮。”

“分得好!”端華這一刻的腦筋又清楚了:“咱們給它來個‘尊東抑西’。教大家知道,誰是當家的正主兒!”

載垣也認爲這是個絕好的策略,但那是往遠看的長久之計,明天要對付的仍是兩宮一體,看來還有一番大爭辯,想到西太后的詞鋒,他有些氣餒,“也不知她從那兒學來的?好一張利嘴!抽冷子給你來一句,真能堵得人心裡發慌。”他搖搖頭又說,“我看,還是得找繼園,才能對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費唾沫?”端華大聲說道,“這沒有什麼可爭的!她說她要作主,就讓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麼本事把諭旨發出去?”

這真是出語驚人了!能說出一句話,教人驚異深思,這在端華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而他自己卻還不知道,看着肅順和載垣相視不語、目光閃爍的神情,困惑地問道:“怎麼啦?我的話又那兒錯了?”

“四叔!”載垣帶些開玩笑的口氣說,“倒看不出,你還真行。”說着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搖板:“一言驚醒夢中人……。”

肅順的兩個寵妾在後房聽得奇怪,原是有機要大事商議,怎麼忽然哼起戲來了呢?於是趕出來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載垣大聲說了這兩個字,轉臉問女主人:“你們家今兒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樣子還不壞。”

“喔,中秋到了,‘秋風’起了!”載垣點點頭說,“既然菜還不壞,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宮門口格外熱鬧,車馬紛紛,揖讓從容,許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門的冷曹閒官,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來一句訝異之詞:“咦!閣下也來了!”然後相視一笑,會意於心,彼此都是來打聽消息的。

但實際上只能說是等候消息。消息最靈通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內奏事處,位處深宮,等閒難到;一個是軍機直廬,雖在二宮門口,但沿襲傳統,關防特別嚴密,禁止逗留窺探。話雖如此,平日如有事打聽,也還不妨藉口接頭公事,找出相熟的軍機章京來,略談幾句,不過這一天卻絕對不行。接了吳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將有一場大風暴發生,不管是誰,要捲入這場是非的漩渦,後果會極嚴重,所以特別提示同僚,預作戒備,每個人都是靜悄悄地處理着分內的事務,不亂走一步,不多說一句,氣象森嚴,顯示出山雨欲來的那種異樣的平靜。

他那一班人,除了鄭錫瀛以外,其餘的無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夠保持極圓滿的合作。因爲如此,有人發現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駁”董元醇的草稿,隨即便聲色不動地秘密收藏,同時悄悄地告訴了曹毓瑛。他們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會“淹了”,所以這一份草稿,便成了這一重公案中,留在軍機處的唯一的檔案,將來說不定會發生極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從內奏事處“接折”回來,細加檢點,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摺和上諭都已發回,獨缺“敬陳管見”一折和“痛駁”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發展,卻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許庚身到他身邊,附耳低語:“‘八位’大爲負氣,看樣子是要‘擱車’了!”

大車下閘不走,稱爲“擱車”,這譬喻用在這裡,不知作何解釋?曹毓瑛便問了句:“怎麼回事?”

“發回各件,八位連匣子都不打開,說是:“不定誰來看,且擱在那兒再說。”

“好狠!”曹毓瑛失聲而道,望着許庚身半晌作聲不得。

這確是極狠的一着,詔旨不經軍機,便出不了宮門,這就象捏住一個人的脖子那樣,簡直是要致人於死地了。曹毓瑛和許庚身從這一刻起,便已確信,顧命八臣,斷難免禍,因爲這已構成叛逆的行爲,是沒有一個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們也很明白,這一個空前嚴重的僵局,唯一的一個解消的機會,繫於兩宮召見,而顧命八臣有所讓步,痛駁的上諭能夠經過修改以後發出,這樣雖已傷了和氣,究還不算十分決裂。但是,隨着時間的消逝,這個機會是越來越渺茫了。

於是,對面屋裡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氣了!穆蔭比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現,不時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日色正中,依舊沒有“叫起”的消息,心裡不免焦慮,這樣子下去,是怎麼個收場呢?

其時在深宮的兩位太后,也正彷徨無主,五內如焚,想不出一條可走的路。她們從昨天下午開始,除了歸寢的時間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談到載垣、端華、肅順和杜翰的咆哮無禮,豈止猶有餘悸,簡直是越想越怕。東太后原來因爲大行皇帝賞識肅順,總多少還對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評他,她口頭不說,心裡每每不以爲然,認爲她是惡之慾其死的性情,說得太過分了些。但經此一場衝突,東太后對肅順的觀感,是完全改變了。

因爲她有此態度上的大轉變,西太后覺得正該一鼓作氣,衝破難關,“反正已經破臉了!”她說,“倒不如就此辦出個結果來。”

東太后沒有作聲。心裡在想:如果能辦出個結果來,自然最好,只是應該如何來辦,她實在茫無所知,所以無從置喙。

“我想,明天還是要召見……。”

“不,不!”東太后急急打斷她的話,“老跟他們吵架,也不成體統。而且……。”她赧然地搖搖頭。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種激烈爭辯的場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實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別是因爲東太后連在緊要關頭上說一兩句話的能耐都沒有,靠自己一個人跟他們爭,有時話說僵了,轉不過圈來,也是件很麻煩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見之議,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還是得擱一擱,等事情冷了下來,比較好說話。”

對於東太后始終不改和平處置的本心,西太后深爲不滿,只不便公然駁她,微微冷笑着說:“咱們倒總是往寬的地方去想,無奈他們老是往狹的裡頭去逼。難道真要逼進宮來才罷?”

“逼宮”的戲,東太后是看過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華歆的臉譜,同時也想到肅順和杜翰這些人的樣子,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

“你看着吧!”西太后又說,“照這樣下去,說不定他們就會把咱們那兩方圖章硬要了去。到那一天,咱們手裡還有什麼?”

“那不會吧?”東太后遲疑地說。

“不會?哼,你沒有看見他們寫的是‘必經朕蓋用圖章,始行頒發。’皇帝何嘗蓋過那兩方圖章?瞪着眼撒謊都會,還有什麼事不會?”

“那不給!”東太后極堅決地說:“不管他們說什麼,圖章決不能交出去。”

話越扯越遠,談到深夜,除卻暫時擱置以外,別無善策。西太后一覺醒來,倚枕沉思,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忽生靈感,覺得暫時擱置也好,趁這幾天,要把顧命大臣凌逼孤兒寡婦,甚至把皇帝嚇得大哭,遺溺在太后身上的慘狀,宣揚出去,讓大小臣工,紛紛議論,批評肅順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禮。有了這樣一種形勢,就可以把顧命八臣的氣焰壓了下去,那時再來處理“敬陳管見”一折,阻礙就會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卻不與東太后說破,她把昨天下午送進來,已經看過的奏摺都發了下去,然後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擬的旨稿,到了東暖閣。

兩宮見了禮,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閒地說道:“昨兒我又想了半夜,還是照姐姐的辦法,暫時擱一擱吧!”一面說,一面把兩通文件遞了過去,“這些東西,你收着好了。”

這是謙禮的表示,東太后相當高興,隨命雙喜把它收在文件匣裡。然後又談到顧命八大臣,她們一個一個評論過去,對於“六額駙”,覺得他可憐,而杜翰則令人可恨,西太后說了句成語:“爲虎作倀”,東太后不懂它的意思,於是又爲她解釋,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消磨了。

屋裡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鍾,又在叮叮噹噹地響了,西太后無意間默數了一下,失聲輕喊:“啊呀,打九下了!內奏事處怎麼回事呀?”

按常例:奏摺發了下去,軍機處應該在八點鐘——辰正時分就把擬好的旨稿送上來核閱,偶爾晚一些,也不至於晚到一點鐘之久,所以西太后隨即派人到內奏事處去查問,立等回話。

派去的太監回來奏報,說內奏事處也在詫異,何以軍機處沒有任何文件送來?已經到宮門口去查問了,等有了結果,再來回奏。

正在她驚疑不定的時候,雙喜來報,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求見,又說:“陳勝文說有極要緊的事回奏,請兩位皇太后在小書房傳見。”

小書房是西太后處理章奏的機要重地,一向不準太監宮女接近窺探,陳勝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爲外人道的話要說。兩宮太后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準了陳勝文的請求。

在後殿花木深處的小書房裡,陳勝文磕過了頭,膝行數步,神色憂惶地輕聲說道:“啓奏兩位皇太后,各衙門人心惶惶,怕要出亂子!”

一聽這話,東太后先就嚇出一身汗,“怎麼啦?”她頓一頓足說:“出了什麼事啊?”

“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都說顧命八位要跟兩位皇太后爲難,把發下去的上諭、奏摺,擱着不看。”

“啊!”這下是西太后吃驚了。

“那有這種事……。”

“不!”東太后還在懷疑,西太后把前後情況連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事,所以打斷了她的話說:“陳勝文說得不錯的。我……,”她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太陽穴上的青筋,隱隱跳動,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沒有想到,他們還有這一手。”

“這一手可是太絕了一點兒!”

“哼!現在你纔信我的話吧?咱們朝寬裡去想,他們偏往狹的裡頭去逼。”西太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轉臉吩咐陳勝文:

“很好!你再去打聽,有消息告訴雙喜好了。”

“是!”陳勝文又說:“兩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纔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訴他們,別滿處去胡說八道。”

等陳勝文退了下去,兩宮太后,相顧悽然,東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幾次,終於痛心疾首地嘆息:“大行皇帝駕崩,還不到一個月。唉!”

西太后不響,緊閉着嘴脣在思索着本朝的歷史,可有類此的先例?應付的辦法如何?想來想去,還只有康熙誅鰲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異勢,無拳無勇,在此時此地是一無可以作爲的。

“如今怎麼辦呢?”東太后又說,只拿憂傷的眼神望着她。

她的思路被打斷,茫然地問:“什麼怎麼辦?”

“我是說存着我那兒的那個旨稿。”

“還存着!”

東太后一揚,“這不是辦法吧?”她遲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們耗以外,還有什麼好辦法?”

東太后默然,有句話想說不敢說。

而西太后顯然是負氣了,“誰也別打算讓我低頭!”她大聲地說,臉漲得通紅,“我只有兩個辦法。”

肯說辦法就好。東太后急忙接口:“有辦法就快說出來商量。”

“咱們召見他們那一班人,倒要問問他們,這樣子‘是誠何心’?”

用他們旨稿上的話來質問,針鋒相對,倍見犀利,是好詞令,但是不過口頭上徒然快意而已,東太后亂搖着手說:

“不好,不好!”

“那麼就耗着,看誰耗得過誰?難道天下就沒有公議了?”

東太后倒抽一口冷氣,這些辦法說了如同未說,但也知道她此時是在氣頭上,越說越氣,不如等她稍微平靜一下再談。

於是她站起身來,抑制着自己的情緒說:“妹妹,我雖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還看得出來。我何嘗不生氣,不過想到有句話,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着。”

東太后很少這樣能夠在語氣中顯出大道理來,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姐姐,你想到句什麼話呀?”

“有道是‘忍辱負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爲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錢。”東太后又說,“妹妹,你一向比我有決斷,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兒想吧!”

說完東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個人在小書房裡獨自籌劃,想來想去,手裡沒有可調遣的力量,一下子制不了肅順他們的死命,這口氣在熱河是無論如何出不成了!

東太后在煙波致爽殿,心裡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卻又一次一次來密奏,因爲八大臣的決意“擱車”,人心非常不安,這也許是實情,也許是太監的張皇。她方寸已亂,無法細辨,只覺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談一談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來了,兩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時開口,卻又同時縮住了話,終於是東太后讓西太后先說。

“我想把近支親貴都找了來,咱們問問大家的意見,你看行不行?”

“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惜辦不到。”東太后搖搖頭說。

“何以呢?”

“肅順他們說過,太后不宜召見外臣。”

“有這話?”西太后訝然地,“我怎麼沒有聽說?”

“這是雙喜不知從那兒聽了來告訴我的。還有吶,六爺來了,杜翰就想攔着他,不叫他跟咱們見面,說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發詫異:“這話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聽了生氣,沒有告訴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雙眉皺成一結,啞然半晌,以近乎絕望無告的聲音問道:“照這樣子說,咱們不就是讓他們給軟禁了嗎?”

東太后不作聲,眼圈慢慢紅了。

“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着西南天際,遙想御輦到京,羣臣接駕的光景,不自覺地吐出一句話來:“到那一天,還容不得我說話?”

於是她走了回來,取出一個蜀錦小囊,默默地遞到正在發愣的東太后的手裡,小囊中裝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圖章,回到東暖閣,東太后親自以抖顫的手,在痛駁垂簾之議的旨稿上鈐了印,連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發了下去。

端華的“掐脖子”的絕招,終於迫得兩宮皇太后“投降”了!顧命八臣,大獲全勝,喜不可言。但等“明發”一下,所引起的反應極其複雜,有的驚駭、有的嘆息、有的沮喪、有的憤怒,但也有許多人體認到顧命大臣贊襄政務的權威,在打算着自己該走的路子。

不過這些反應或者存在心裡,或者私下交談,都不敢輕易表露。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誠何心”那句話,憤不可遏,聲色俱厲地表示,且“走着瞧”,餘怒不息,還要再說時,讓“老五太爺”喝住了。

就在這外馳內張的局面中,奉準到行在叩謁梓宮的勝保,儀從烜赫地到了熱河。

勝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別賞識的一個人,卻也是肅順所忌憚的一個人。他姓蘇完派爾佳氏,字克齋,隸屬於鑲白旗,原是舉人出身,卻由順天府教授升遷爲詹事府贊善,成了翰林。咸豐二年,由文轉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幾個勝仗,賞花翎賞黃馬褂、賞“巴圖魯”名號,凡是一個武官所能得到的榮寵,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豐三年七月,懷慶解圍,勝保乘勝追擊,由河南入山西,克復洪洞、平陽,被授爲“欽差大臣”,代替大學士訥爾經額督師,節制各路,特賜康熙朝的“神雀刀”,等於尚方寶劍,二品的副將以下,貽誤軍情的,可以先斬後奏。這時勝保才三十歲,躊躇滿志之餘,刻了兩方閒章,自鳴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宮,二十入詞林,三十爲大將”,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齋”的別號,想了雙關的四個字:“我戰則克”,但山東人不以爲然,不叫他勝保,叫他“敗保”。

到了英法聯軍內犯,僧格林沁和勝保督師力保京畿,八里橋一仗,勝保負傷,仗雖打敗,無論如何總是在打,而且勝保還頗有不服氣的表示,這就跟士無鬥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語了,因此“撫局”還不算太棘手,而勝保的“威望”也沒有喪失多少。

就在辦理“撫局”的那一段期間,勝保跟恭王拉上了關係,文祥與朱學勤定計,把他從前方找了回來,目的就是要他到熱河來示威。肅順最看不起他們自己滿洲人,但對勝保卻不敢小覷。當然,比起那些昏聵糊塗的八旗貴族來,勝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肅順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個原因,就是勝保以年羹堯自命,驕恣跋扈,根本就沒有把載垣、端華、肅順這一班人放在眼裡,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麼令人難堪的事都做得出來的。

因此,勝保一到熱河,氣派排場比恭王還大,隨帶五百親兵,層層護衛,等於在天子腳下設置了欽差大臣的行轅。親貴大臣,是肅順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詞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對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異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規矩不投行館,先赴宮門,遞折請安,然後由禮部及內務府官員帶領,到澹泊敬誠殿叩謁梓宮,少不得有一場痛哭。等一回行館,還來不及換衣服,就有貴客來訪,一直應酬到深夜,還有一位最要緊的訪客要接見。

這位訪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勝保的脾氣,雖在深夜,卻以公服拜謁,一見了面,以屬下的身分行堂參的大禮。勝保學年羹堯的派頭,對紅頂子的武官,頤指氣使,視爲僕役,但對幕賓卻特別客氣,因此對曹毓瑛的大禮,避而不受,結果曹毓瑛給他請了個“雙安”,他還了一揖。接着請客人換了便衣,延入小客廳,置酒密談。

當然是從行程談起,勝保告訴曹毓瑛,他出京的時候,恭王還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長夜之談。又說:“恭王特別關照,說到了行在,不妨聽從老兄的指點。一介武夫,別無所長,只略讀了幾句書,還知道敬禮天下士而已!”說着,扶一扶他那副蓋了半邊臉的大墨鏡,拈着八字鬍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爲他這副彷彿十分豪放的神態,便加輕慢,依然誠惶誠恐地答道:“勝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詢,知無不言。”

“彼此,彼此。”勝保接着又說,“今兒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發。肅六也太過分了。”

“是。”曹毓瑛答應着,同時在考慮,下面該說些什麼。

不容他開口,勝保口風一變:“不過,董元醇也實在該痛斥!那種文字,也可以上達天聽嗎?”

一聽這話,曹毓瑛便隨口恭維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勝大人的奏議相比。”

勝保的重要奏議,一向自己動手,曹毓瑛這句恭維,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爲高興,“垂簾之議,亦未嘗不可行。”他大聲地說,“只看什麼人說這話,話說得如何?”

聽他的口風,大有躍躍欲試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樣,不理會時機如何,貿貿然陳奏,反又爲兩宮太后帶來一個難題,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這樣回答:“此是國之大計,非中外物望所繫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無益,不過愚見以爲,總要等回了城,才談得到此。”

“嗯,嗯!”勝保點點頭說,“這原是宜緩不宜急的事。倘非計出萬全,不宜輕舉妄動。”

“是!足見勝大人老成謀國,真是不負先帝特達之知。”

勝保微微一笑,表示謙謝,然後換了個話題,談到顧命八大臣的一切作爲。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見所聞,用平靜的口氣,談了許多,勝保持杯傾聽,不時輕擊着大理石的桌面,顯得頗爲躊躇似地。

等他講完,勝保說道:“顧命本爲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爲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見知,手詔獎許,曉得我‘赤心爲國’,自然不能坐視。”說到這裡,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取出一個碧綠的翡翠鼻菸壺,拈了一撮鼻菸,使勁吸着。

曹毓瑛沒有說話,只視線始終繚繞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決定。

“此時還未可效鬻拳之所爲。因爲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勝保問道,“你以爲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國的大夫,曾作兵諫,勝保用這個典故,表示他還不願運用武力來改變政局,曹毓瑛雖不同意他所說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諫的宗旨,他是完全贊成的。

於是,他從容答道:“勝大人見得極是。此時若有舉動,只恐驚了兩宮,回城的日子有變化,反而不妙。再則虎豹在山,盡不妨謀定後動。否則……。”

曹毓瑛沒有再說下去,勝保也不追問,他們已默喻到一重關礙,就此時來說,肅順到底大權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勝保的兵權,豈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們總還不至於明目張膽,有所圖謀。”勝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鏡取了下來,瞪着眼又說:“有我在,諒他們也不敢有異心!”

曹毓瑛也覺得勝保此行,雖無舉動,亦足以收鎮懾之效,但回京以後,還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別點了一句:“勝大人總要等兩宮安然回城,纔好離京回防。”

“自然,自然。”

這算是無形中有了一個結論了,曹毓瑛興盡告辭。剛一到家,就有聽差迎上來低聲報告,說醇王有請,派來的人還等在門房裡。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極緊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進去了,原車折向醇王公館。那裡一見他下車,便有人上來請安。也不說什麼,打着燈把他引入後苑,醇王已先在花廳裡等着了。

“聽說你在勝克齋那裡?”醇王顧不得寒暄,開口就這樣問。

“是,我剛從他那兒回來。”

“談得怎麼樣?”醇王又說,“上頭對他這一趟來,挺關心的。此公愛鬧脾氣,上頭有點兒不放心,他不會有什麼鹵莽的舉動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話,問一句:“七王爺怎麼知道‘上頭不放心’?可是七福晉帶回來的話?”

“對了。內人是下午奏召進宮的。”醇王招一招手:“你來!”

說着,他自己一掀簾子,進了裡屋,曹毓瑛自然跟了進去,擡頭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晉在裡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卻讓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緊!內人有兩句話,要親自跟你說。”

接着是七福晉微笑着問:“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應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報名字,請了個安,站起來又說:“七福晉有話請吩咐!”

“倒不是我有話。”

“是上頭有兩句話,讓她傳給你。”醇王插進來說:“你站着聽好了。”

“兩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當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幹的,今兒我進宮,兩位太后特別囑咐我,說最好當面告訴曹大人,往後還要多費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頭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兩宮太后命七福晉親自傳旨慰勉!曹毓瑛覺得感激與惶恐交併,除了連聲應“是”以外,竟不知還該說些什麼。

“七爺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聽七福晉這一說,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請了個安說:

“請七福晉得便回奏兩宮太后,曹毓瑛不敢不盡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誠效命。這一夜與醇王密議,出盡全力。醇王傳達了七福晉帶回來的密命,說兩宮同心,認爲顧命八大臣已決不可再留。如何處置,以及在什麼時候動手,兩位太后都無成見,只有一個要求,這件事要辦得穩妥周密。

就在這個要求之下,曹毓瑛爲醇王開陳大勢,細述各方面的部署進展,然後有條不紊地獻議進行的步驟,同時也作了職務的分配。

“我呢?”醇王問道:“到那時候我幹些什麼?”

“我替七王爺留着一個漂亮差使。”說着,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極高興地笑着,笑停了又問:“你呢?這通密詔,當然非你不可。”

“不瞞七王爺說,那倒是當仁不讓的事。”

“既然說定了,你就早一點兒動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從容答道:“第一,我得細細推敲;第二,早送進去,萬一泄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這話也是。那麼什麼時候送進去呢?”

“等啓駕的前一天再送進去。”

醇王這時已對他十分傾倒,言聽計從,所以越談興致越好,不知不覺到了曙色將露的時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裡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飯,略略休息一會,驅車直到宮門來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務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時他的身體就不太好,飲食將息,時時當心,現在自覺身任艱鉅,更要保重,所以把許庚身拉到一邊,悄悄說了緣故,託他代爲照料班務,但對別的人,只是託詞腸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門上,這一天任何客來都擋駕,然後寬衣上牀。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過午飯,喝着茶回想宵來與醇王所談的種種,覺得應該立刻通知朱學勤,轉告恭王。於是在書房裡關起門來,寫了一封極長的信。這封信當然重要,卻並不太急,無須借重兵部的驛遞,所以他親自封緘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聽差,專遞京城。

其時天色還早,精神也不錯,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諭,擬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駁董元醇的“明發”,逐句推敲了一番,覺得“是誠何心”這四個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這個要點,全篇大意隨即有了。軍機章京擬旨,向來是下筆修辭,成了習慣,就是時間從容,也不肯枯坐細想,便取過一張紙來,提筆就寫:

“諭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劃乖方所致。載垣等復不能盡心和議,徒以誘致英國使臣,以塞己責,以致失信各國,澱園被擾;我皇考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經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等,將各國應辦事宜,妥爲經理,都門內外,安謐如常。”

一口氣寫到這裡,成一大段,自己唸了一遍,覺得措詞疏簡粗糙,正合於事出無奈,怠迫傳旨的語氣。而“都門內外,安謐如常”,歸功於掌管“各國事務衙門”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裡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提筆濡墨的時候,聽差在門外報告,說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爲不快,拉起官腔罵道:“混帳東西!不早就告訴你們了,一概檔駕嗎?”

“是許老爺。”

原來是許庚身。這沒有擋駕的道理,倒錯怪下人了。當時吩咐請在小客廳坐,一面躊躇了一會,終於把那通未寫完的旨稿燒掉了纔出來見客。

一會了面,許庚身就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個封袋,雙手遞上,同時笑說:“節下的開銷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問了句:“什麼玩意?”

“勝克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過來一看,上寫“節敬”二字,具名是勝保。裡面裝一張京城裡山西票號的銀票:“憑票即兌庫平足紋四百兩正。”

曹毓瑛捏着那張銀票,頗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窮,原要靠疆吏分潤,逢年過節,都有好處,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撫藩司進一趟京,個個要應酬到,一切花費,少則兩三萬,多則十萬、八萬;至於統兵的大員,浮報軍費,剋扣糧餉,錢來得容易,但求安然無事,多花幾個更無所謂。可是一送四百兩,出手未免太闊,而且這些饋贈,向來多是本人或遣親信到私宅敬送,象勝保這樣公然在軍機處散發,似乎不成話說了。

當他這樣在沉吟時,許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釋:“勝克齋雖不在乎,當時我倒有些爲難。細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聽他這樣說,曹毓瑛心情輕鬆了些,“乞道其詳。”

“第一、勝克齋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掃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請了來,卻又得罪了人家。何苦來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讓‘宮燈’苛刻死了,一個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這個八月半就過得慘不可言了。”

這個理由,曹毓瑛不以爲然,但此時亦不便再說,只問: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兩。”許庚身又放低了聲音說,“對面自然會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對面知道,示無大志!”

有這句話,曹毓瑛釋然了,不止於釋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細密,非我所及。”

“謬獎,謬獎!”許庚身拱拱手說,“倘無別事,我就告辭了。”

“不,我問你句話。你節下如何,還可以湊付嗎?”說着,他把那張銀票遞到他手裡。

“不必!”許庚身縮起了手,“家叔知道我這裡的境況,寄了五百兩銀子來貼補我。再從實奉告吧,勝克齋那二百兩,只在我手上轉了一轉,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氣了。不過……,”曹毓瑛再一次把銀票遞了過去,“我託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況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這我倒樂於效勞。”

“拜託,拜託。”曹毓瑛又問,“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幾位大老?”

問到這話,許庚身坐了下來,告訴主人,京中亦正在發動垂簾之議,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學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銘。周祖培請他考證前朝太后稱制的故事,李慈銘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臨朝備考錄》,列舉了漢朝和熹鄧皇后,順烈樑皇后,晉朝的康獻褚皇后,宋初遼國的睿智蕭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獻劉皇后,光獻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爲垂簾之議的根據。

“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連《坐宮盜令》的蕭太后也搬出來了!”

這樣談笑了一會,許庚身告辭而去。曹毓瑛吃過晚飯,點起明晃晃的兩支蠟燭,趁着秋爽人靜,興致勃勃地把那道“諭王公百官”的密旨寫成,斟酌盡善,重新謄正,然後親自收存在從上海洋行裡買來的小保險箱裡。揉一揉眼睛,吹滅了蠟燭,望着清亮的月色,想象着那道諭旨,宣示於羣臣時,所造成的石破天驚的震動,心裡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尊嚴和滿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這個佳節,宮中十分熱鬧,但時逢國喪,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縟節的禮儀和別出心裁的娛樂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別添了幾樣菜,兩宮太后帶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剛吃完,新從京裡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來奏報:“‘太陰供’擺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來,請皇上拈香行禮。”

西太后近來愛發議論,同時因爲與顧命八臣爭執國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愛管宮中瑣碎的事務,聽了史進忠的話,隨即皺着眉說:“俗語說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竈。’宮裡也不知誰興的規矩,擺‘太陰供’也要皇帝去行禮?不通!”

東太后卻又是另一樣想法,“何必擺在如意洲呢?老遠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這是打康熙爺手裡傳下來的老規矩。”

剛說到這裡,小皇帝咳了兩下,於是東太后越發不放心了,轉臉向西太后說道:“在咳嗽,不能招涼,如意洲那裡空曠、風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緊,”西太后很隨便地說,“讓史進忠代皇帝去行禮好了。”

向例唯有親貴大臣纔夠資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禮,現在西太后輕率的一個決定,在史進忠便成了殊榮,他響亮地答應一聲:“奴才遵懿旨。”然後叩了頭,退出殿去。

“嗨,慢一點,慢一點!”小皇帝在殿裡高聲大喊;等史進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氣地吩咐:“給拿一盤月餅來,要很多個的那一種,賞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說了一句。

史進忠擡眼看了看兩宮太后,並無表示,便即答道:“是!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個的那一種’,請旨,送到那兒啊?”

小皇帝現在也知道了許多宮中的用語,聽得懂“請旨”就是問他的意思,隨即答道:“送到這兒來,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厭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倆感情極好。大公主最伶俐,聽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話,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盤月餅,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傳旨照賞,而且指定要很多個。

這很多個一共是十三個,由大而小,疊成一座實塔似地,等捧進殿來,大公主非常高興,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謝皇帝的賞。”

小皇帝笑一笑問道:“你在那兒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亂出主意,只望着西太后的臉色,她跟東太后在談話,根本未曾發覺。於是雙喜作了主張:“上後院去供。”

宮女們七手八腳地在殿後空庭中,擺好几案,設了拜墊,供上瓜果月餅,燃的卻是白蠟燭,又有一個宮女,不知從那裡找來了一個香斗,點了起來,香菸繚繞,氣氛頓見不同。“這才象個八月半的樣子,”雙喜滿意地說,“就差一個兔兒爺了!”

這句話惹出了麻煩。“那好!”小皇帝大聲說道,“我要兔兒爺。快拿!要大的。”

雙喜一聽這話,心裡喊聲:壞了!“我的小萬歲爺,”她說,“這會兒那裡給找兔兒爺去?”

“爲什麼?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裡纔有,離着幾百裡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頓着足,大聲說道:“我要!非要不可!”

隨便雙喜怎麼哄,連大公主幫着勸,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鬧得不可開交時,西太后出現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幹什麼?”

這一問,滿庭靜寂,小皇帝不敢再鬧,卻有無限委屈,嘴一癟要淌眼淚了。

雙喜大驚,知道西太后最見不得小皇帝這副樣子,要想辦法阻止,卻已來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聲來。雙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節日的分上,西太后沒有說什麼,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閣,自覺無趣,早早關了房門,一個人坐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望着月色。

月色與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宮所見的一樣,依然是那麼圓、那麼大、那麼亮,似乎隱隱看得見蟾影桂樹。可是那時候到底還不是寡婦,縱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離,但畢竟有個指望。如今呢?貴爲太后,其實一無所有,漫漫長夜,除卻細聽八音鍾所奏的十二個調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發?而還有比活到現在更長的一段日子在後面,怎麼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於要找一件能夠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讓她忘掉自己。

於是喊一聲:“來啊!”等召來宮女,隨又吩咐:“開小書房!”

原說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卻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過節除非特別重要,奏摺旨稿總是少的,那些有忌諱的文件,譬如報大臣病故之類的章奏,也不會拿上來。這一天也許是顧命大臣爲了表示爲兩宮太后賀節,送上來的一件奏摺,事由是內閣恭擬兩宮的徽號,請旨定奪。

所擬的兩宮太后的徽號,第一個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聖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輕輕唸了兩遍,相當滿意,便拿了那道奏摺到東暖閣來看“慈安太后。”

東暖閣裡,靜悄悄地只有兩名宮女在看屋子,見了西太后一齊請安,年長些的便說:“母后皇太后在後院。”

“呃!你主子幹什麼來着?”

“在逗着皇上和大公主說笑。”那宮女又問:“請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請了來?”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於是西太后一個人繞着迴廊,走到東暖閣後面。空庭月滿,笑語盈盈,小皇帝正盤踞在一張花梨木的大椅子上,聽東太后講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邊的大公主一樣,早該是歸寢的時候了,卻都精神抖擻地玩得正高興。

西太后停住了腳,心中不免感觸,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們都樂於親近東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嚴厲了些?這樣想着,便又自問:該不該嚴厲?女孩子不妨隨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語:“玉不琢,不成器。”對兒子非嚴不可!

於是她再次移動腳步,走入月光所照之處,在廊上伺候的宮女,便請個安,大聲喊道:“聖母皇太后來了!”

這一喊打斷了東太后的話,第一個是小皇帝,趕緊從椅子上溜了下來,垂手站在一邊,接着大公主也規規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東太后唯恐她說出什麼叫兒女掃興的話來,便先指着身邊的大公主說道:“今兒過節,月亮也真好,讓他們多玩兒一會兒吧!”

西太后點點頭,在皇帝原來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轉臉問她兒子:“今兒沒有上學?”

“過節嘛!”小皇帝振振有詞地答道:“師傅叫放學。”

“明兒呢?”

小皇帝不響了,臉上頓現無限悽惶委屈的神情,東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說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兒怕起不來。再息一天吧。”

聽見這話,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裡,微微冷笑着對小皇帝說道:“皇額娘許了你了,就讓你再玩兒一天。可別當做例規!”

聽見這話,覺得掃興的是東太后,但表面上一點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說,“再玩一會兒,就去睡吧!”說着,向站在近處的雙喜看了一眼。

等雙喜把這小姐弟倆領到另一邊去玩,西太后便把手裡的摺子一揚:“你看看!”

“是什麼呀?”東太后一面問,一面接過摺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燈燭來也看得清楚,那些頌揚的話她不懂,等把“恭上徽號”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這個‘禧’字也很好,就是難寫,不如我這個‘安’字寫起來方便。”

聽她這兩句話,西太后頗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這個樣子,別說垂簾聽政,就象武則天那樣做了女皇帝,依然會讓臣子欺侮。但心裡菲薄,口中不說一句調侃的話,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讓她知道她說的話,婆婆媽媽,不知大禮。

“隨她去!”西太后在心裡說,“讓她懵懂一輩子。”

“咱們的名號倒有了。”東太后又說,“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廟號和尊諡。幾天以前,內閣就已各擬了六個字,奏請選用,兩宮太后一致同意,廟號用“文”字,尊諡用“顯”字,稱爲“文宗顯皇帝”,但上諭一直未發,因爲梓宮回京,一切禮節,還待擬定,等諸事齊備,一起下旨,比較合適。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東太后並不知道,因爲與顧命八臣商議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適,只有西太后一個人聽政,事後也未曾說與她聽,這自是一種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聽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語氣,說明經過。

忠厚的東太后,點點頭說:“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聽這話,西太后反覺自己的不安,成爲多餘。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後就算做錯了事,先看看她的態度再說,別忙着認錯。

“我還有件事跟你商議,那天肅順奏請分見,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是肅順有意要分嫡庶!提起這件事來,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肅順抓來,跪在面前,叫太監狠狠掌他的嘴!“哼!”她冷笑道,“這還用說嗎?還不是因爲你忠厚,好說話,打算着矇事。”

“我也就是怕這一個。”東太后說,“咱們還是一起見他們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會,覺得這倒是試探肅順本心的一個好機會,便即答道:“不必如此。他要分見,咱們就分見,聽聽他在你面前說些什麼。”

“聽話我會。就怕他們問我什麼。”

“這好辦。你能告訴他們的,就告訴他們,說不上來的,就說,等我想一想再說。”

“嗯。”東太后把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覺得還是不妥。“如果有什麼要緊的事,他們當時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麼辦呢?”

這確是一個疑問,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過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辦法,這個辦法,不但可以解除東太后的難題,也可以爲自己立威,自覺得意,便欣然答道:“這樣子好了,如果他們真的要逼着你答應,你就答應。可一定要告訴他們:是用‘御賞’和‘同道堂’兩個圖章代替硃筆,蓋了一個不夠,還得蓋另一個。這一來,他們就非跟我來說不可,能照辦的,我自然照辦,不能照辦的,我給他們駁回。沒有兩個圖章,不算硃筆親批,諒他們也不敢發下去。”

“愣發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傳聖旨。”西太后用極有力的聲音說:“是砍腦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湊近了她又說:“反正,咱們倆只要齊心,就不怕他們搗鬼。你做好人,我做壞人,凡事有我!”

“好!”東太后欣然答道:“就這麼說了。”

東太后絲毫都沒有想到,自己已爲她這位“妹妹”玩弄於股掌之上,反覺得西太后不負先帝手賜那枚“同道堂”圖章的至意,確能和衷共濟,實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見顧命八臣,首先把禮部的奏摺當面發了下去,降旨內閣,明諭中外,從此東太后稱爲慈安太后,西太后稱爲慈禧太后。但這只是背後的稱呼,皇帝的諭旨,以及臣子奏對,仍舊稱作母后皇太后和聖母皇太后。

兩宮皇太后從這一天起,都開始忙了起來。節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壓下來的都壓着,一過了節,迴鑾日近,恭奉梓宮回京的喪儀,頭緒浩繁,宮中整理歸裝,要這要那,麻煩層出不窮,這些都得兩宮太后出面裁處,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軍事,大有進展。是八月初一收復安慶的詳情,已由曾國藩正式奏報到行在,論功行賞,固不可忽,而乘勝進擊,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時機,所以兩宮太后與顧命八臣,有時一天要見面兩三次,慈禧太后批閱章奏,亦每每遲至深夜。就在這樣緊張忙碌的生活中,她還得抽出工夫來接見醇王福晉,甚至在必要時召見醇王,好把他們的計劃和步驟,密議得更清楚、更妥當。

這樣過了上十天,忽然內奏事處來向慈安太后面奏,說肅順要以內務府大臣的資格,單獨請見。她與慈禧太后商量以後,準了他的請求。

等行完了禮,肅順站起來,側立在御案一旁,看着慈安太后說道:“奴才一個人上奏,有許多話不能叫人知道,請懿旨,讓伺候的人迴避。”

慈安太后聽這話覺得詫異,召見顧命大臣,依照召見軍機大臣的例,向來不準太監在場,然則肅順何出此言?於是兩面看了一下,才發現窗槅外隱隱有宮女的影子,便大聲說道:“都回避!”

窗外的纖影都消失了,肅順又踏上一步,肅容說道:“奴才本不敢讓母后皇太后心煩,可又不能不說,目前戶部和內務府都有些應付不下來了!”

慈安太后一驚:“什麼事應付不下來啊?”

肅順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圈,說了一個字:“錢!”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說:“我也知道你們爲難。大喪當然要花錢,軍費更是不能少撥的。”

“噯!”肅順做了個稱讚、欣慰的表情,“聖明不過母后皇太后!如果都象母后皇太后這樣了,奴才辦事就順手了。”

這是話中有話,慈安太后對這一點當然聽得出來,便很沉着地問:“有什麼事不順手啊?說出來,大家商量着辦。”

“聖母皇太后的差,奴才辦不了。”

“怎麼呢?”

“要的東西太多。”說着,肅順俯身從靴頁子裡摸出一張來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茶鍾八個。八月初九,要去銀馬杓兩把,每把重十二兩。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揮着手,截斷了他的話,“這也要不了多少錢,不至於就把內務府給花窮了。”

顯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話,都是肅順所意料不到的,這倒還不是僅僅因爲她幫着慈禧太后說話,而且也因爲她從未有過如此簡潔乾脆的應付態度。

但是,肅順也是個善於隨機應變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話雖厲害,並沒有把他難倒,“光是聖母皇太后一位來要,內務府自然還能湊付,”他說,“可就是聖母皇太后一位開了端,對別的宮裡,就沒有辦法了。再說,這年頭兒,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個局面撐住,奴才爲了想辦法供應軍費,多方緊縮,也不知捱了多少罵。如果聖母皇太后不體諒,罵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不好辦事。”

這多少算是說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象剛纔那樣給他軟釘子碰,便只好這樣說:“你的難處上頭也知道。不過,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別人也不能說什麼。”

一說這話,想不到肅順馬上接口:“就因爲別人在說話,奴才才覺得爲難。”

“噢?”慈安太后很詫異地問:“別人怎麼說呀?”

“說是聖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來就是正宮,一位是母以子貴。‘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下應該只有一位太后,要聽也得聽母后皇太后的話。”停了一下,肅順又說,“這都是外頭的閒言閒語,奴才不敢不據實奏聞。”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這話帶着挑撥的意味,卻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臺,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話必須得問:

“外頭是這麼說,那麼,你呢?”

肅順垂着手,極恭敬、極平靜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日,一般無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肅順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爲意旨,對皇后與懿貴妃之間,持着極不相同的態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覺得更爲難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能說一句駁他的話。

這時肅順又開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達之知,託以腹心,奴才感恩圖報,往往半夜裡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如何爲聖主分憂?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爲了奴才力保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慶打下來了。安慶一下,如釜底抽薪,江南遲早必平。奴才不是自誇功勞,這是千秋萬世經得起批評的。咱們安居後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象胡林翼,坐鎮長江上游,居中調度,應付八方,真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好奏請開缺……。”

說到這裡,慈安太后又打斷了他的話,用很關切的聲音說:“不是給了兩個月的假了嗎?”

“是啊!假是賞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來說,別說兩個月,就是兩年,怕也養不好。”

“這是個要緊的人!”慈安太后憂形於色地,“可千萬不能出亂子。”

“只怕靠不住了。”肅順慘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這幾年耗盡心血,本源大虧。七月裡接到大行皇帝駕崩的消息,一驚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難了。”

聽說胡林翼病將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爲感動,連帶想起先帝,不免傷心,用塊手絹擦一擦眼睛,不斷地說:

“忠臣,忠臣!”

於是肅順又借題發揮了,他說忠臣難做,如非朝廷力排衆議,極力支持,即使有鞠躬盡瘁之心,仍然於國事無補。信任要專,做事才能順手。接着又扯到他自己身上,舉出許多實例,無一不是棘手的難題,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夠拿出魄力放手去幹,終於都辦得十分圓滿。

慈安太后一面聽,一面心裡在琢磨,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聽到後來纔有些明白,仍是要攬權。但是,從痛駁董元醇的奏摺以後,顧命大臣說什麼,便是什麼,大權全攬,那麼肅順還要怎麼樣呢?

有此一層疑惑,慈安太后只好這樣說:“現在辦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差不多,凡事都是你們商量定了,該怎麼辦,上頭全依你們,只要是對的,儘管放手去做。”

“這,奴才也知道。就怕兩位太后聽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負責任的話,奴才幾個辦事,就有點兒行不通了!”

“怎麼呢?我們姊妹倆不會隨便聽外面的話,而且也聽不見。”

“這話奴才可忍不住要說了。”肅順顯得極鄭重地,“聖母皇太后召見外臣,於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說醇王嗎?”

“是。”肅順又說,“醇王雖是近支親貴,可是國事與家務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日,也很少召見。敦睦親誼,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而且不準妄議時政。聖母皇太后進宮的日子淺,怕的還不明白這些規矩,奴才請母后皇太后要說給聖母皇太后聽纔好。”

這番話等於開了教訓,慈安太后頗有反感,但實在沒有辦法去駁他,只微微點一點頭,帶着些不置可否的意味。“現在外面專有些人說風涼話。”肅順憤憤地又說,“說奴才幾個喜歡攬事。奴才幾個受大行皇帝顧命之重,不能不格外盡心,沒想到落不着一個‘好’字,反落了這麼一句話,這太教人傷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既有牢騷,便當安慰,於是說了些他們的勞績,上頭都知道,不必聽外面的閒話,依舊盡心盡力去辦事的“溫諭”。肅順仍然有着悻悻不足之意,不過時間已久,慈安太后有些頭昏腦脹,不能讓他暢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結束了這場“獨對”。

回到煙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來,避開耳目,站在樹蔭下,把肅順的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着,只是嘴角掛着冷笑,靜靜地傾聽着。

她心裡最難過的是,肅順要強作嫡庶之分,不承認兩宮應該並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還不能把心裡這分難過說出來,這就使得她更覺難堪。從這一刻起,她恨極了肅順,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權便罷,有一天權柄在手,非殺掉此人不可!

恨到極處,反形冷靜,“肅順的話也不錯,當今支應軍費第一。”她說,“我就先將就着吧,在熱河,再不會跟內務府去要東西了。”

慈安太后沒有聽出她話中已露必去肅順的殺機,只覺得她的態度居然變得如此和緩,大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問道:“你看肅順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是說你的那些話嗎?”

“不是。說他自己的那些話。”

“無非外面有人批評他們攬權,發發牢騷。”

“不盡是發牢騷。”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道:“似乎是醜表功,意思是要讓咱們給一點兒什麼恩典。”

“這,我倒沒有聽出來。”慈安太后接着便點點頭,“倒還是聽不出來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覺得象她這樣裝聾作啞,也是一門學問。但慈安太后說是這樣說,心裡並不以慈禧的話爲然,她認爲自己親身的感受是正確的,肅順只是發牢騷,縱有表功之意,卻無邀賞之心。

“親身的感受”並不正確,實際上是慈禧的看法對了,肅順是借發牢騷作試探,希望能獲得明旨褒獎,藉以顯示兩宮對他及顧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爲從痛駁董元醇的上諭明發以後,自然有許多批評和揣測,甚至抱着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協,辦事不免觀望,肅順對此頗爲煩惱。倘有兩宮的溫諭,則所有浮言可以一掃而空,同時他的權威亦可加強,指揮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幾天,兩宮太后什麼表示也沒有,公事卻是越來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戶部、內務府、理藩院、侍衛處等等衙門的司員,抱牘上堂,應接不暇。載垣、端華也是如此,這兩人的才具比肅順差得太多,越發覺得應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們都沒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頭”知道他們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肅順試探沒有反應,三個人都大爲失望,同時也不死心。

“‘東邊’老實,一定沒有聽清老六的話。”端華向載垣建議,“咱們來個以退爲進如何?”

載垣和肅順商量以後,認爲這個辦法值得一試,於是第二天“見面”,等把各方面辦理喪儀的準備情形報告完了以後,便說:“臣等三個,差使太多,實在忙不過來,司員來回公事,總要等上了燈才能清楚。想請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這些陳奏,照例是慈禧太后發言,“最近沒有加派你們什麼差使啊!”她說,“何以以前忙得過來,這會兒就忙不過來了呢?”

“這有個緣故,有些差使,平常看來是閒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說說看!”

於是載垣說了緣故,鑾儀衛原是沿襲明朝錦衣衛的制度而來,只不象錦衣衛那樣,擔任查緝偵探的任務,此外儀仗鹵簿,輦輅傘蓋,鐃歌大樂,仗馬馴象都由鑾儀衛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宮,自然清閒無事,於今小皇帝奉梓宮及兩宮太后回京,雖在大喪期間,不設全副儀駕,但也夠忙的了。至於上虞備用處,載垣就略而不提了,因爲這純粹是皇帝巡狩,陪着在左右玩的一種差使,多選八旗大員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時扶轎打傘,捕魚捉鳥,都是他們,所以上虞備用處,俗稱“粘竿處”。大行皇帝在日,載垣因爲領着這個差使,成了親密的遊伴,常藉着打獵行圍的名義,爲大行皇帝別尋聲色,這一層,載垣不免情虛便不肯多提。

聽了他的陳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問端華和肅順,又有什麼困難?端華自陳,受顧命以後,每日在內廷辦事,兼顧行在步軍統領這個差使,十分吃力。肅順則要求開去理藩院和嚮導處的差使,這個差使平時一點事都沒有,一有事就是發財的機會,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領御營將校,勘察蹕路所經的路程遠近,橋樑道路的情況,如果認爲不妥,立即可以責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經這座橋樑,偏說是必經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礙儀駕,偏說坎坷不平,這裡面就要看紅包大小來說話了。還有富家大族有關風水的祖墳,亦可說是蹕路所經,非平掉不可,那個紅包就更大了。當然,肅順不會要這種錢,他的意思是要讓兩宮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宮在後,又要豫作嚮導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屬,吊臨大喪,又都要理藩院接待,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勞績可想而知。

但是,他們再也沒有想到,慈禧太后靜靜地聽完了陳奏,一開口就是:“好吧!”緊接着又說:照你們的話辦,載垣鑾儀衛和粘竿處的差使,端華步軍統領的缺,肅順管理藩院和嚮導處的差使,一概開去。應該改派什麼人,你們八個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馬上寫旨來看。”

這一下是鐵案如山了!肅順大爲懊喪,心裡直罵他那位老兄端華出的是“餿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這一步,唯有照辦。顧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煙波致爽殿門外的朝房裡開了一個會。自然,也只有他們三個人發言,商量的結果,決定便宜不落外方,但這些差使都是“滿缺”,所以由景壽掌理鑾儀衛,漢軍的穆蔭管理理藩院,上虞備用處擬了大行皇帝嫡現的姐夫,“四額駙”德穆楚克扎布,嚮導處擬了僧王的兒子伯彥訥謨祜只有行在步軍統領這個缺,較費商量,研究了半天,擬了曾經做過步軍統領,留京辦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書瑞常補授。

當時由曹毓瑛寫了旨稿,重複進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壽和穆蔭以外,其他三個都是蒙古人,心中會意,卻不說破,反正肅順走了一着臭棋,把這些可以作爲耳目的差使,輕易放棄,實在是自速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