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已經記不清這是他們經過的第幾個羌族部落了。勒姐、當闐、封養、卑湳、狐奴。。。起初她還能記住那些好玩的部落名稱,後來就再也記不住了。雲歌本也知道雖然同爲一族,羌人各個部落間其實非常分散,因此很有些差異。這次穿越中羌腹地才知道,部落間的差異竟如此之大。
原來中羌一帶的地貌上已經開始向南部的高原過渡,因此繁茂的山林和莽莽草原交互出現,又雜以一些水源充沛的平地。他們起初經過的那些羌族部落,由於和漢朝疆土毗鄰而受到漢人的影響,雖然居穹廬蓄牛羊,也學會了耕種一些簡單的農作物;而再往西走,則漸漸過渡爲深山中寨落,基本靠狩獵爲生。驥昆在馬背上向雲歌遙指了一些鑿有穴屋的崖壁,卻帶着她匆匆而過並沒有靠近。
雲歌和驥昆一路西行,以天爲幕,以地爲席,渴了討一碗羌人的酪漿,餓了跟羌人換一點烤肉;若是遇到前無山寨後無穹廬的情況,驥昆便拿出鍋炕子就着河水或者野果果腹。驥昆原以爲雲歌要撐到很餓,才肯碰乾硬的鍋炕子。誰知他們在林地的溪水邊歇腳時,雲歌一邊啃着乾硬的餅子,一邊笑盈盈地用撿來的一支細木枝,蹭上他們燒火所剩碳木的黑灰,將臨時想到的菜譜寫在一塊帛布上,臉上沒有半分苦澀。
“我以爲你是個嬌滴滴的漢人小姐,想不到倒有幾分我們羌人女子的風骨。”驥昆不無讚許地道。
雲歌不語,朝驥昆笑了笑,思緒還在她海闊天空的菜譜上。
驥昆又道,“再往前就是樓薄部落了。我說的碉樓也就快到了。”
雲歌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就是你說的那個十餘丈的高樓嗎?怎麼我從未聽說過呢?”
“羌人在漢人的眼力是馬背上的民族,其實我們各個部落間差異很大。樓薄是個小部落,你們漢人知道的就更少了。他們一般在山裡打獵,但並不追隨獵物遷徙,居住地很固定。那一帶爲山地,有許多石頭,所以他們一直有築石屋的傳統。不過他們的石屋並不大,完全不能和你們漢人的房子相比。”
“你不是說那碉樓很高嗎?”雲歌不解。
“這正是它的神秘之處。樓薄人的石屋都是圍着一個有大火塘的臺地廣場而建。這火膛中的火長年不息,是他們祭祀祖先的地方。碉樓就在那火膛的後邊,是用極薄的石片壘起來的。聽聞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建起來的。但是他們族人都以爲是羌人祖先無弋爰劍[1]留給他們的。”
“無弋爰劍?”雲歌記起聽娘說過這個羌人的祖先的傳奇故事,“就是那個從秦厲公手裡逃出來的羌人奴隸?”
“你也知道這個傳說?”驥昆微微笑起來,“無弋爰劍從漢人那裡逃出來,帶回了耕田種地飼養家畜的技藝,可是他有沒有帶回建築樓宇的技藝就不得而知了。”驥昆忽然沉了沉眸子,好似想起了什麼一般,“我娘認爲這是羌人自己的技藝,但是沒有留傳下來,只留了這麼個建築,讓我們後世的羌人猜來猜去。”
“你娘有說原因嗎?”
“沒有。”
“那你爲什麼不問問她?”
驥昆停了一瞬,平靜道,“我娘在我還沒想到這個問題之前就去了天上。”
雲歌滿心歉意看了他一眼,卻見他眉宇依然秀展,並沒有憂傷或是怨氣纏繞。雲歌的心便也舒展了。沉默了一會兒,雲歌道,“陵哥哥告訴過我,長安城裡的宮殿雖然高,的確是建在夯土臺上的。就算羌無弋劍帶回了漢人的建築技術,也是壘不起那麼高的碉樓的。我想你娘是對的。
驥昆點了點頭,又道,“聽聞那個雕樓住着羌族的衆神,若是能到近前繞拜三週並獻以獵羊,便可使天上的親人安息,亦可保佑在世間的親人和愛人得想永福。你想去嗎?
雲歌用力點了一下頭,眼睛一時越出了驥昆,好似飄向很遠的地方,“我要爲天上的陵哥哥祈祝安息,還有我們沒能出生的。。。孩子。。。還有許姐姐,紅衣,於安,橙兒。。。雲歌的聲音低下去了,停了一會兒,又努力振奮了語調道,“我還要祝福爹爹和孃親安康快樂,還有二哥三哥,雪姐姐,小謙小淘。。。”雲歌自己笑起來,好像覺得自己列的單子太長了。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好笑,但是前半句的憂傷還沒有褪盡,笑着笑着不自覺地輕輕抽搐了一下。
驥昆看在眼中,便岔開話題,問道,“小謙和小淘是你的侄兒嗎?”
“不是,不是,是兩隻沒心沒肺的雕兒。”
“那雪姐姐呢?”
“是一隻白色的狼公主。。。”
雲歌的世界真是奇妙,驥昆笑問道,“還有嗎?”
“嗯,還有竹姐姐,希望奭兒也好。。。”雲歌忽然停住了。
“沒有了?”驥昆再問道,褐金色的眸子卻跳動了一下。
“沒有了。”雲歌答道,口氣很肯定。但她的小小的脣卻不自覺地斂緊,那下頜也不自覺地繃成了方形,倒像是守住什麼秘密一般。
驥昆什麼也沒說,只翻身躍上馬背,道,“雅廚,我們要出發了。再不走,只怕關口就因爲戰事要收緊了。”
雲歌把衣裙子上的餅屑抖向溪中的魚羣,又收起木枝筆和布帛,然後也翻身上了馬背。
果然再往前,山路就多起來。兩匹馬一口氣跑了百十里地,暮色普降之時,雲歌和驥昆進入了一片林木繁茂的谷地。他們鬆了繮繩,讓跑了一天的馬兒在林間信步而走,月光時明時暗地在他們的身邊穿梭着。
“今晚怕是要在這林中落腳了。”
“離樓薄還遠嗎?”
“不遠了,我們先吃點東西,過一會兒就趁黑摸過去。”
“爲什麼要趁黑?”雲歌不解。
“樓薄部落的羌人素來封閉,和其他羌人部落走動不多。而且他們大多講羌族土語,只有少數會說漢語。我怕我們白天去反而引起他們的敵意。”驥昆彷彿回憶起什麼,在馬上沉默了一會兒,輕嘆道,“羌人的各個部落之間從來也不團結。”
雲歌見他神色有些落寞,便轉而言他道,“我還奇怪這一路遇到的羌人怎麼都會說漢語呢。原來也有不說的。”
驥昆道,“只有這些深山中的部落不會說漢語。邊界上漢人與羌人雜居一處,還有許多羌人在你們那裡做馬伕郵卒。所以這些年來,靠近漢地的羌人都學會了說漢語。若不查戶籍,同穿漢裝,但從樣貌已經很難分清漢人與羌人了。”
“怪不得你說要去範夫人城時那樣輕鬆,你若換上漢人的衣裳,的確不難過關卡。。。”雲歌脫口道,卻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破了自己心中所疑,不覺漲紅了臉,訥訥道,“我是說。。。我是說。。。你就這麼穿着羌衣,去匈奴地恐怕會有麻煩。”
驥昆靜默了一瞬,忽然開懷笑道,“你是在擔心我嗎?”他側過頭來看了一眼雲歌,略略沉吟了一下,神秘道,“有一條密道可以繞開你們漢人的烽燧進入匈奴之地。不過,只有我知道。”
雲歌揚了揚眉峰,用手中的馬鞭掃了一下坐騎,沒有說話。
見雲歌一幅不信的表情,驥昆又道,“真的,是一個漢人告訴我的。我曾在浩門一帶救起過一個被羣狼圍困的漢人。他爲了感謝我特意置了酒菜與我同飲,並告訴我他剛剛結束在邊疆的徭役,回家之前想到羌地買一條氈毛毯帶回去,誰知卻碰到了狼羣。”
雲歌想起以前劉弗陵爲政時寬和簡政,總是儘量減免百姓的各種徭役賦稅,不禁有些黯然,沉默了一會兒,小聲道,“漢律規定每人一生必須戍邊一年,他必是歸心似箭。卻還能記掛着帶一條氈毛毯回去,是一個顧家的人。”
“你說的正是。”驥昆瞥了一眼雲歌忽然暗沉的眼眸,又道,“後來他喝醉了,告訴我他在修築張掖郡東南的一個的亭障時,曾無意發現一條幹涸的伏流與亭障東側的一口枯井相通。不過他急着回去與妻女團聚,怕多生事端便沒有向上報告。
“伏流?”雲歌想起曾在《山海經》中看到過有關的記載,不覺眼睛亮了一亮。
“就是暗河,”驥昆見她眼中的黯然淡去幾分,眼中也蕩起笑意,“我曾聽族裡的老人說起有條叫靳勃河的暗河,就在浩門附近小瑪谷的一個山洞中,近年來日漸乾涸,便心疑正是那個漢人所說的伏流。
“所以你便去探尋了那條河?”
“嗯,”驥昆道,“我依着族中老人的指點,前往探尋,竟真的尋到了那個山洞和那暗河。那暗河開始是溶洞,後來便變爲無水的地穴,我一路走下去,的確發現有分叉連通到一個枯井中。想來以前這暗河便是這口井的水源。我在那枯井下呆了一會兒,還聽到幾個漢人戍邊的兵士在井上聊說他們家鄉的事。”
“你從枯井進入了漢地?”雲歌緊張地問道。
“沒有。”驥昆聳了聳眉毛,笑道,“我只想知道這暗河通往何處,便又沿着那河道繼續往下走。誰知那地穴竟是延綿不斷,我又走了一夜也不見盡頭,正當我要放棄的時候,前方的頭頂忽然有了亮光,我順着那亮光向上攀去,出了地面,再環顧四周,竟然發現自己置身漠外。”
“啊?”雲歌下意識地收住馬繮,一時驚愕不已。
驥昆見她默不作聲,也收住了繮繩,道,“你不必緊張,我並不曾將這暗河同到漠外的事告訴族中人。”
雲歌知他誤會,忙道,“我只是頗感意外,漢朝鐵騎開拓的四郡下,竟然還有這樣的玄機之處,竟可以連通羌地和匈奴。”
驥昆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雲歌,我們約定一件事情好嗎?”
“什麼?”
“我們都不參與漢人與羌人的戰爭,只做一對坦誠相待的朋友可好?”
雲歌愣了愣,圓睜的眼睛慢慢彎成一對的月牙,“嗯。好。”
他們下了馬,在林間的一塊兒空地上燃起一個火堆,就着水囊裡的水又啃起了乾硬的鍋炕子。吃着吃着,雲歌忽然想起了什麼,道,“你是說去拜祭碉樓還要帶一隻祭羊嗎?羊不是你們羌族的靈物嗎?”
驥昆點了點頭,“羌人部落多以羊爲靈物,但是樓薄有所不同,他們以虎爲神靈,聽說也和無弋爰劍有關。你知道當初秦朝的漢人曾經追捕他,結果他躲進山洞裡,曾有虎型的火焰出現,沒有傷到他卻庇護了他。”
雲歌託着下巴眼睛朝向夜空,似乎在想象無弋爰劍逃難的景象,她的眼睛微微而張,月光在她的臉上勾勒出清麗的曲線。驥昆在火堆旁靜靜地瞧着她,火焰在他的眸上跳動着。
過了一會兒,雲歌小聲問道,“那個沒有鼻子的女人呢?你知道她的故事嗎?”
“你說無弋爰劍在曠野中遇到的那個女人嗎?他們相伴一生,應該很幸福吧。”
雲歌的嘴脣蠕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
驥昆卻笑了,“你是在想她受的劓刑嗎?”
雲歌把頭擱在膝蓋上,點了一下頭。
“你是不是替她受的苦難而難過?”
雲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又輕輕點了一下頭。
“我娘說,那個女子一定是極美的,否則無弋爰劍也不會第一眼就愛上了她。可也一定因爲她的美貌,天也妒地也恨,才遭受了這麼多苦難。或許倒是這個劓刑從此保全了她。你看她不是嫁給了我們草原的英雄了嗎?
雲歌點了點頭,沒說什麼,眉間的糾結的怨抑卻四下散開了。她依舊盯着那燃動的篝火,思緒又不知飄向哪裡。驥昆撥動着火堆中的柴木,並不打算打斷她的神遊。柴木噼裡啪啦地響着,除此之外就是夜的寂靜了。
雲歌忽然擡眼笑問道,“祭羊可以帶回來吃嗎?”
驥昆愣了愣,道,“當然可以。“
“我一路都在考慮如果把鍋炕子放在羊肉湯裡化開,一定是美味。一定要連骨的羊腿肉,燉到不見一滴油的濃湯,再佐以香菜。。。”
“難道把這裡當廚房,試驗你的菜譜?”
雲歌略有窘意,“我們已經幹啃鍋炕子好久了。”
驥昆哈哈大笑起來,眼中卻有幾分自責,“好,我們這就出發吧。樓薄雖然不蓄養牛羊,卻有狩獵帶回的野羊臨時圈養在寨中。我們去弄一隻來。我也想嚐嚐你這個長安雅廚的手藝呢。”
兩個人息了火堆,將馬在林中藏好,便在夜風的掩護下出發了。
注:[1]無弋爰劍,羌人領袖。秦厲公時爲秦國俘獲,以爲奴隸。不知爰劍何屬於哪種戎。後來,爰劍得逃亡歸故土,秦人追之急,藏在巖穴之中,得免再被俘虜。羌人說,爰劍藏穴中時,秦人焚燒洞口時,有景象如虎,爲其蔽火,得以不死。爰劍既出,又與劓女於野相遇,遂成夫婦。劓女恥其容貌,被髮覆面,羌人因以爲俗,遂都逃亡入三河之間。諸羌見爰劍被焚燒不死,以爲他是神,都敬畏他,推舉他爲豪,河湟之間五穀少,禽獸多,以射獵爲事,爰劍教他們耕田畜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