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在馬草的氣味中沉沉醒來。一束陽光正從石屋的高窗裡穿射進來,游塵在光束裡悠然浮動。
她一時恍惚不知今宵何夕何處,竟低低喚道,“抹茶。。。富裕。。。”無人應答。記憶的小蟲從跌落的浮塵下頂上來。她忽然想起那個早晨,已然冰冷的劉弗陵貼在自己的胸前,紅日初升在窗外,也如這般照進屋來。回憶如同萬箭穿心般射來,雲歌不覺大叫一聲嗦成一團。
門被重重地推開。兩個樓薄羌人聞聲衝進屋來。看到雲歌瞑目蜷縮在屋角,一人遲疑了一下,另一個卻混不在意,走上前去晃動着雲歌的肩膀大聲喝道,“嘿。。。嘿。。。“
雲歌擡起頭,在晃亂的屋頂和羌人呵斥聲中瑟縮了一下,漸漸回到現實中。
另一個羌人走上來拉開同伴的手,用土語和他爭執起來。
雲歌縮在牆角,愣愣看着兩人爭得面紅耳赤。一個羌人忽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指了指那刀身,又指着屋外說了句什麼。後者愣了愣,不再言語。
雲歌忽然反應過來,“驥昆呢?“
兩個羌人聽不大懂漢語,面面相覷,似乎在判斷雲歌的問題。
“驥昆。。。和我同行的那個人。。。”雲歌慢慢道,“你們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關心你自己吧。“隨着一聲冷笑,昨晚那個會說漢語的彎刀長者跨進屋來。兩個羌人右手扶肩向那人行了一禮。
雲歌盯着他問道,“你是誰?你們把驥昆帶到哪裡去了?”
“我是樓薄的頭人,牟西。”那人道,“你不用問你的同伴了。你犯了是樓薄的大罪,無論你的同伴是誰也救不了你。“
雲歌的心中連連叫苦,軟了口氣道,“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只是想祭拜碉樓的神靈而已。“
牟西沒有理會雲歌的話,轉過頭去用土語吩咐了一句什麼。那兩個人遲疑了一瞬似要爭辯。牟西立眉呵斥,那兩個人連忙走上來拽起雲歌,向屋外推去。
陡然從石屋的幽暗進入盛烈的陽光下,雲歌的眸子微微刺痛,一時看不分明眼前的狀況。等她被周圍的人推搡着磕磕絆絆地上了一處高臺,她方看清眼前的石坪上滿匝匝地擠滿了幾百名羌人。她怔愣了一瞬,被人架起在杆木之上的手臂也忘了掙扎。眼前的人羣卻忽然安靜下來。
鼓聲驟起。六個上身****,畫着虎形條紋的樓薄羌人,手持矛和盾,踩着鼓點在火塘前跳起舞來。而後其中一名舞者從火塘中燃起一隻火把,高高舉過頭頂。另外的舞者則開始將柴木堆在她的腳下,又將松油澆潑在那柴木之上。石坪上的人羣沸騰起來。
雲歌忽然明白自己就要被火祭了。她一時竟沒有感到赴死的恐懼,反而有一種就要卸去重軛的喜悅。陵哥哥讓她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她於是一直努力地走下去走下去。而現在她終於可以停下來了。她的眼睛漠然地從石坪上那些亢奮的羌人臉上劃過,卻忽然發現一些樓薄女子的眼中露出憐憫之色。一個阿嬸忽然抹了一把眼睛,好像有淚流出來一般。雲歌不禁衝她笑了一笑。
“阿勒咕納,阿誓拿”。那個阿嬸忽然用羌族土語喊起來。接着更多的樓薄女子加入了吶喊。雲歌聽不懂她們的話,卻隱約明白她們是在爲她求情。
牟西走上臺來,揮手向吶喊的樓薄女人們做出止語的手勢。那吶喊之聲卻並未淡去,反而越來越響亮。牟西恨恨道了句“妖女”,隨即向高擎火把的那個樓薄舞者點了一下頭。
舞者得令,將火把在天上繞動三圈,作勢就要擲向雲歌腳下的柴木堆。
石坪上的人羣忽然騷動起來,方纔吶喊的女人們開始向前涌動,一些男子也加入了她們的行列,與守在木臺前的幾名樓薄武士推搡起來。
鼎沸的人聲卻在雲歌的耳邊漸漸淡去,她的眼睛向碧空滑去,靜靜等待着火蛇纏上身來。
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穿過鼎沸的人羣,忽然而至,細聽卻是羌語的經謠。喧囂的人語聲淡下去,跟隨着的是一片衣襟拂動之聲。雲歌的眸光從碧空中沉落下來——看見一個身着五彩氈袍頭頂裘帽的白髮老者,右手持着一把金節杖,左手承託着一件器物,穿越伏拜在地的人羣向木臺這邊走來。那老者闊步走近,手中承託的正是驥昆昨晚交給雲歌的那把匕首。
木臺上的樓薄羌人和那些舞者也紛紛伏拜在地,連牟西也俯首跪地。那老者走到人羣之前,將那匕首拔鞘而出,簡短地說了一個詞。那個詞隨即如漣漪一般在人羣中蕩起嘖嘖感嘆之聲。雲歌忽然看到方纔爲她吶喊的那個阿嬸面帶喜色地朝她點了一下頭。雲歌不明所以,也向那阿嬸笑了一下。那阿嬸卻又動容地抹起淚來。
牟西起身,與那老者低低說起什麼似在爭辯。那老者將手中的金節杖在地上重重一擊,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牟西住了口,恨恨轉頭,向雲歌身邊的羌人勉強做了個手勢。兩個人將雲歌從那杆木上解下,帶離了石坪。人羣漸如蟻散。雜亂中,遠處的臺地上卻有一隻鶻鷹展翅而出,向北飛去。
雲歌又被帶回早上的那個寂靜的石屋中。陽光依舊從那個高窗溜進來,沿着窗沿慢慢地移動。傍晚時分,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窗口將她丟入一片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屋門傳來一聲響動。驥昆被幾個舉着火把的樓薄人推搡進來。他的衣服有些不整,髮髻也有些凌亂,卻並不像是受過苦刑的樣子,看到雲歌立即衝她眨了眨眼睛。
推他進來的幾個樓薄人呵斥了一句什麼,接着便把雲歌和驥昆分別綁在屋中的兩根柱子上,背朝着背彼此看不到臉,方離屋而去。
好一會兒,雲歌聽到驥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白天點火的時候嚇壞了吧?”
雲歌覺得驥昆不可能理解自己彼時心中所想,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你去了哪裡?”
“他們帶我去見了樓薄的老釋比。”
“釋比?什麼是釋比?”
“釋比是樓薄人通天神的法師的尊稱。”驥昆的聲音停了停,又道,“就是今日截斷了火祭的那個老人。。。”
“他會處置我們嗎?”
“別擔心,。。。”驥昆沒有說下去,似乎擔心屋外有人偷聽一般。雲歌會意,便未再追問。
靜了一會兒,驥昆忽又問道,“爲什麼要選那隻羊?”
“什麼羊?”
“你捉了要用來祭拜碉樓的那隻羊,“驥昆的聲音中滿是好奇,“那隻羊已經很老了,爲什麼還要選它?”
這個問題重要嗎?雲歌不解,卻也老老實實道,“這隻羊年紀比較大,肉應該比較適合燉湯。”
低低的笑聲從後邊傳來,開始還壓在驥昆喉嚨裡,後來好像實在忍不住了笑地整個屋子都震盪起來
“小聲阿。”雲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低聲喊道。
“那隻羊是樓薄的殖神,是專門喂幹蕨菜一直養到老死的。”驥昆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想不到被你這個雅廚一眼選中。。。哈哈哈哈”
“什麼殖神?你不是說樓薄的靈物不是羊是虎嗎?”
“沒錯。沒錯。那隻羊雖不是樓薄的圖騰,卻是樓薄人向先人求問子嗣的羯羊,被稱作殖神,由釋比骨卜所出,一旦選定便會一直養到死。你選它的原因竟然是因爲。。。它的肉質適合燉湯。。。哈哈哈哈。。。”驥昆依舊大笑不止。
雲歌被他笑得又羞又惱,仔細想想也不由笑得一塌糊塗,邊笑邊道,“你既知道,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是我忘了。。。怪我。。。怪我。。。”
“你以前來過樓薄?”
“嗯。我曾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驥昆的笑聲漸漸沉落下來,“這樣多好,雲歌,你該多笑一笑。樓薄的女人們都喜歡你呢。”
雲歌忽然想起白日裡的火祭前的情形來,不覺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道,“那些樓薄的女人,她們喊的是什麼?”
“神寬恕。”驥昆道,“她們在祈求神,讓你獲得寬恕。”
雲歌沒說什麼,卻在黑暗裡感激地笑了一下。
月光從那個高窗悠悠地溜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地上。他們看不到彼此,卻都能看到那片月光。
“又是滿月。”驥昆道。
雲歌也道,“月光真是清亮呢。”
“這次是沒法敬拜碉樓了。下次我們備好祭祀的羊再來。”
下次?雲歌覺得驥昆對他們目前的境地太過樂觀了。即使那老釋比不願爲難他們,樓薄的頭人牟西卻未必都會放過他們。不過雲歌並未將所想說出口,只淡淡“嗯”了一聲。一陣倦意涌上來,她沉沉落入夢境中去。那些白日裡未燃的火焰在她的夢裡點燃了——馬兒在四處飄散的火焰中狂奔而去,她漠然地看着馬兒載着那個頻頻回頭的人漸漸遠去。那個人的眼中盡是不信的神色,好似在竭力向她說着什麼,然而她怎麼也聽不清楚。座下的馬兒忽然狂躁地跳動起來,雲歌努力抓緊繮繩,卻還是被受驚的馬兒掀下馬背,墜地而去。。。
“醒一醒,雲歌,醒一醒。不要出聲。。。”雲歌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驥昆正在搖她的肩。月光已經比方纔暗淡了許多,隱約看得清驥昆的頭髮已經重新整扎過了,那把西域精鋼的長刀也重又掛在腰間了。雲歌揉了揉眼睛,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已不再被縛。
“我們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逃走。”
“哦。。。”
驥昆見她依然有些迷糊,搖搖頭推着她向門口走去。兩人一徑出了那石屋,又踏上石屋間的寨道。月亮已經開始西沉,夜色黑得濃墨一般。
“怎麼?。。。”雲歌有些糊塗。
驥昆把手付在雲歌的嘴上,低低道,“不要說話,離開之後再跟你解釋。”
在那迂曲的寨道上行了大半個時辰,他們才終於走出了樓薄的石屋寨。雲歌有些醒了,思忖着來時留在林子裡的馬怕是已經被人劫走了。誰知才入了那片林地,就看見一大一小兩匹馬站在一棵樹下。看見他們走近,驥昆的黑鬃馬躁動地踏起前蹄,仰頭嘶鳴。驥昆連忙一躍上前捉住繮繩,又把頭靠在馬頭上嘴裡發出“諾諾”之聲。黑鬃馬安靜下來。雲歌的浩門馬卻在黑暗裡默默看着她。兩個人各自翻身上了馬背。
“雲歌,你還行嗎?”
“嗯。。。我醒了。”
“能騎馬嗎?”
“能。”
“別從馬上跌下來啊。”
“你才從馬上跌下來呢。”
驥昆的笑聲從暗夜中低低傳來。兩匹馬藉着夜色向前飛馳而去。
雖然身後沒有追兵,他們並不敢大意,一直加鞭向西。跑着跑着,天邊漸漸泛出緋紅之色。驥昆猛然收住繮繩,撥轉馬頭,朝向東方。雲歌也隨他掉轉了馬頭。
就在遼遠的地平線上,一團異彩的紅光正藏在流雲之後淳淳醞釀,然後彷彿只是一道光波的流轉,那紅日躍出了流雲的遮擋,霎那間金光萬丈。身旁的驥昆忽然長嘯起來。那是羌人在獵獲了野獸或是打了勝仗之後特有的一種嘯聲,抑揚頓挫卻又嘹亮粗獷。回憶從雲歌的心裡慢慢地溢出來,然而這一次卻並沒有打溼她的眼睛,卻沸騰了她的血液。雲歌張開嘴也學着驥昆的樣子長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