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團座要解散‘特訓營’的消息早就傳到第4營幾個軍官耳中。
幾個連長們頓時急了，那可是他們幾位計劃中最重要的兵員補給，新兵和老兵的差距他們是再清楚不過了，若是這羣上過戰場的老兵們都走完了，那他們不得帶着一羣新兵蛋子上戰場？
那樣的話，怕不是乾的稀的都輪不上他們了。
270個再能打，那也只是個加強連，動輒萬人參戰的戰場上，當個預備隊估計都是安慰獎！
除了已經晉升爲營長的上官雲，另外三個少校級連長在四行之戰時和唐刀曾經算是同級的同僚，交情可談不上讓唐刀改變主意，不過新晉升爲火力支援連連長的秦若愚可是原來唐刀當連長時的直系屬下，而且唐刀和雷雄商量大計劃的時候也沒瞞着他，關係絕對不錯。
就這麼着，秦若愚喊上關係最好的李九斤趕來此地，正好碰見唐團座已經從特訓營離開，站在五六百米外的山頂上觀察。
唐刀當然知道自己這幫屬下心裡打的小九九，見這二位來了，也不說話，就是默默拿起望遠鏡看着特訓營中官兵們三五成羣的離開。
唐刀當然不是玩虛的，如果在戰俘營裡受過嚴重的心理創傷，已經產生濃烈的畏戰情緒，那讓他們上了戰場，指不定還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倒不如真的放他們離開。
從未來穿越過來的小蝴蝶太知道心理疾病的重要了，那是比身體殘缺更可怕的病，那也是這次特訓營之所以聚衆反對大量思想政治學習的主要原因之一。
越是恐懼什麼，就越抗拒什麼！
當然了，相對於這種心理創傷，唐刀讓這些戰俘離開，也有他另一層原因。
他們已經算是爲這個國家‘死’過一次的人，從人性的角度來講，爲什麼不能再給他們一次選擇自己人生的機會？
有誰，天生就是英雄？
只是，眼瞅着兵員快沒了的秦若愚受不了了，只能藉着給唐刀發煙的機會說話。
“老連長，行了，我看真的行了，再這樣，那些傢伙們都可真的快走光了。”秦若愚給一直淡然望着前方的唐刀嘴裡的煙點着了火，幾乎是哀求式的說道：
“我求你了，這些兵，可都是好兵啊！獨立39旅有不少人在長城抗戰裡打過鬼子，而且，就衝着他們這一年都沒怎麼投降小鬼子這一點，就是有點兒骨氣的中國人。到了我們第四營，我們好好操練他們，絕對也能成爲好漢！保證絕不會出現今天這種事兒了。”
“是啊！長官，你看我7連到現在人員都還沒補滿，那幫新兵蛋子聽到手榴彈爆炸聲屎都快嚇出來，馬上又要和日本人幹了，我這個尖兵連長可不想給他們洗尿布。”李九斤也跟着一起幫腔。
“放屁，那個不是從新兵期過來的？咋的，你李九斤是一進部隊就敢頂着機槍子彈衝鋒呢？那我看你恐怕活不過三天。”唐刀斜了給秦若愚幫腔的老兵油子一眼，不怒自威。
“嘿嘿！這不是要打大仗了嘛！我和老秦不是怕給老連長你丟臉嘛！”李九斤乾笑着回答。
四行團序列裡的高級軍官中，他們倆外加一個冷鋒是四行倉庫中晉升爲連長的唐刀麾下三個排長，最有資格喊唐刀老連長！
沒有這種一起扛過槍一起拼過命的關係，還真不一定有膽量來勸唐刀。
誰不知道唐團座最爲果敢，只要他決定了的，就必須按照他的意志行事，這也是做一把手最應有的決斷力。
掉頭看向遠方唐刀的眼神有些蕭瑟！
“不用喊老連長，誰也知道你們兩個都是我唐刀的老兄弟，一起在四行倉庫拼過命的兄弟。”唐刀突然說道。
“但你們知道我今天這樣做，其實是有種放縱之心在其中的嗎？”
秦若愚和李九斤相顧愕然，無論他們自認爲有多瞭解唐刀，唐刀的這種說辭卻是他們萬萬想不到的。
因爲那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眼前這位長官和戰友實是來自未來，他不知道這裡每一個人的命運，但他知道某些團體的命運。
就比如542團，如果沒有他的出現，那羣替整個中國之軍維護榮譽的悍勇之兵最終會被壓榨完最後一絲力氣，悽慘的死在太平洋島嶼上的坑洞內。
又比如這個獨立第39旅，曾經的時空中他們大部被運往東三省的礦山，等戰爭勝利後，僅餘不足千人。
而這些中國軍人，誰不是一腔熱血告別家人加入軍中，可最終卻迎來如此悽慘結局，如果說他們連戰死犧牲之名都沒落下很讓人唏噓的話，那不如說他們的死亡，甚至沒算入整個衛國戰爭傷亡數字之中，無比悲哀！
死了的人倒是一死百了，可活着的人呢？
不說眼前的國府別說什麼犧牲津貼了，就連陣亡通知書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送到，甚至許多家庭直到數十年後還在苦苦尋找自己的子弟究竟在那裡，是生是死都不知，不知成爲多少父母臨終之時依舊惦念的遺憾。
就說未來華夏對叢林猴子的那場戰爭，發放給烈士家屬的津貼也不過才500人民幣，雖然在哪個時代看着不算太少，但很多母親卻去邊境上看一眼兒子的墓碑都做不到。
因爲，路上的花銷太大。
唐刀很清楚的記得，當已經是大校的大隊長談起他年僅十八歲的戰友犧牲在那片叢林裡時的英勇沒有哭，可說起年輕戰友的母親只能在二十年後纔有機會來撫摸他墓碑那一刻，卻是淚流滿面。
一個在唐刀眼中向來剛硬如鐵肩上有着四顆金星統率着邊疆軍區最精銳之軍的中年硬漢，在說起自己看着犧牲戰友母親滿頭的百發蒼蒼的那一刻，在自己的士兵面前，放下了一切堅強，淚流滿面。
他說，他和他的戰友們，自從走上戰場那一刻，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握起槍在軍令之下開始衝鋒的那一刻，他們其中的絕大部分人，沒對死亡有多少恐懼。
因爲，深入他們骨髓的，是那條在軍中重複了幾十年的軍規：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軍令一下，就算是死，也得面向着敵人陣地倒下。
可是，他們還是有牽掛的，怕母親會難過。怕母親，連看一眼兒子的墓碑，都看不到。
白髮蒼蒼的母親，在相隔了漫長的二十年時光後，才撫摸上兒子冰冷的墓碑。白髮和墓碑輕輕相觸，猶如孩提時兒子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那一幕，那幾乎是整個時代所有華夏軍人之痛，之殤。
而這一切，都是因爲貧窮。
戰爭，是最可怕的燒錢機器。
支持一場戰爭已經幾乎將一個民族的財富都燃燒殆盡，一個本身就不夠富裕的國家又有什麼能力去安撫那些爲祖國和民族付出生命的家庭呢？這本身就是一個兩難的命題。
所以，自從唐刀來到這個時代，戰鬥之餘，唐刀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拼命掙錢。
那些錢，不過是他要告訴那些跟着自己賣命的弟兄們，我要求你們和我一起，爲了這個民族走向死亡，但有一點請你們放心，家人定然能吃飽肚子。
因爲在唐刀心中，從波瀾壯闊的衛國戰爭開始到未來的華夏，決定所有戰爭勝利的基礎，不是站在榮耀巔峰的名將，而是那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們。
是的，就是那些只配被寫進歷史書中的數字們。
他們不聰明，聰明人極少輕易願意付出生命；他們也不富有，富有的人少有爲了軍餉進入軍營，那些人有的是辦法遠離戰爭；他們甚至也沒有多麼崇高的理想，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出；但就是這些最普通的人們，用生命和堅強成爲了這個國家和民族的脊樑。
他們戰鬥，爲了微薄到極致的軍餉，爲了父母妻兒不被欺辱，就挺着單薄的胸膛站在窮兇極惡的敵人之前，舉起了自己的鋼槍。
這算是英雄嗎？他們自己或許也不是那麼清楚，但他們依然這麼做了。
華夏的士兵，從來都是這個星球上最優秀的士兵，所需不多，卻願爲之慷慨赴死！
“就像我曾經問過你們一樣，是不是要選擇跟着我，因爲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也做出過人生第二次選擇。
你們都很好，所以我們纔有機會再次並肩站在這裡。”唐刀有些沉默的抽了口煙，噴出一陣濃濃的煙霧。
“所以，藉着這個機會，我也希望給他們一次重新做出選擇的權力，權當他們在戰俘營裡沒有投降鬼子的獎賞。”
秦若愚和李九斤兩人都愣住了，他們或許沒想到，自己眼前這位在戰場上素來以強硬聞名的長官，心底竟然會藏着這樣的柔軟。
但這樣的柔軟，卻讓他們本能的覺得，他們所做的選擇，沒有錯。
戰爭是冷酷的，可長官，必須得有溫度！
是的，當那名北方大漢流着淚說他不服，說他在日軍戰俘營裡捱了近百鞭子的那一刻，唐刀終究是心軟了。
他們這些普通人，其實已經做到超出他們本身的優秀，曾厲聲訓斥他們垃圾的唐刀願意給他們重新一次選擇未來的機會，給他們的家一個機會。
讓他們自己選擇未來，既是考驗，亦是放生。
或許，他們依舊會活得悲苦，在這個國家民族最危亡的時刻，可無論怎麼說，他們活下去的機率，遠比做出重新走向戰場的選擇要大的多。
因爲，唐刀很清楚，戰爭纔剛剛開始，未來的戰場會更殘酷。
這裡的所有人，包括他和身邊的幾位戰友在內，能活到戰爭結束的，十不存一。
然後，唐刀和幾名軍官就在高高的山頂上默默的看着，看着特訓營的官兵們不斷離開。
半個小時！
一個小時！
超過400人離開！
秦若愚已經抽空了自己的煙，順便薅空了臉色更苦的老兵油子的。
離開的人還是逐漸稀少了，最終，沒有了。
遠遠的望着他們，唐刀忍不住鼻頭有些發酸。
雖然走了接近五分之一，但能留下這麼多，卻真的是大出他的意料。
對於人性來說，經歷過生死，才知道生的寶貴。
選擇離開，纔是普通人最正確的選擇。
可這些特訓營官兵們，這些本應該是由最普通的中國人組成的軍人，選擇了不是普通人該做的選擇。
哪怕留下，是因爲他們絕大部分人的家就在北方，那裡是敵佔區，他們無處可去。
那他們也是勇敢的，因爲只要選擇跪下，日本人一樣是需要爲他們創造財富的勞動力的。
狠狠地掐熄煙，唐刀大踏步的走下山頂。
既然，他們選擇留下，那，就該輪到他給他們驚喜，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會後悔做出這樣的選擇。
“團長，留下的這些人，說不想走！他們想重返一線。”夜承桓臉上帶着幾分興奮向唐刀報告。
做爲特訓營最高指揮官，特訓營官兵在他指導下已經訓練近月，可以說都算他的下屬，如果就這樣全部自願遣散了，夜承桓的訓練計劃可以說完全失敗的。
現在，卻還有將近1700人沒有走，那至少說明他倡導的思想教育並不是全無作用。
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四行團可以將這1700人補充入各部，他頭疼的兵員補充問題幾乎可以瞬間解決。
炮兵營、騎兵營、工兵連、衛生連、通信連那幫營長、連長們不用天天來堵他這個政治處主任要人了。
原本，這些都是參謀部的事兒。
可自從龔少勳去負責那個秘密軍工廠後，唐刀不在，雷副團長只管軍事和駐地安全，他這個三把手可是相當於身兼兩職，每天最多隻睡得上五個小時，差點兒沒累劈叉。
他甚至一度懷疑唐刀是和自己有仇，生產隊的驢都沒這麼使的。
可想想師旅兩級首長對自己的期待，想想四行團如果投入八十集團軍的懷抱，那將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事情，夜大主任竟然咬着後槽牙堅持下來了。
唐刀目光肅然的點點頭。
依舊站着的特訓營官兵們看着唐刀再度折返，全部挺起胸膛並起已經痠軟到不行的雙腿，努力站直，回望着站在他們面前看着他們的上校。
不過這一次，目光中，沒有先前的仇視，更多的是羞愧和感激。
羞愧是因爲，他們昔日的同袍們離開了，像個懦夫一樣的離開了，唐刀說他們是渣渣完全沒說錯。
但感激是，眼前的這個看似無情卻很有人情味兒的上校團長不僅尊重了他們哪怕是懦弱的選擇，甚至還兌現了諾言給每個人都發放了路費和食物，足以支持他們回家。
就是，看到如此情景的上校團長又該罵他們垃圾了吧！
當感應到唐刀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早已重新站回隊列第一排的北方大漢屈辱的將頭低下，他已經準備好迎接這位長官的嘲笑。
他的警衛3連，走了最少一個步兵班，比他想象的要多的多。
哪怕到最後，他也逐漸理解，可仍然很痛苦，那些被日本人害死的弟兄的仇，他必報，哪怕付出他自己的命。
四行團，他賴定了，哪怕從一個小兵做起。
但，和他預想的或許不太一樣。
那個罵人起來毫不留情的上校團長，竟然笑了。
站在他們這羣曾經被他唾棄的官兵們面前，笑了！
狠狠的笑了！
是的，唐刀的笑，不燦爛，卻很用力。
唐刀的眼神很亮，亮的戰俘們都有種錯覺，那個先前痛斥過他們的男人，眼裡，閃動着的光，是淚光嗎？
那怎麼可能？
“你們，是不是都在等我再次嘲笑你們，說你們是垃圾？”唐刀金屬質的聲音貫通全場。
“然後，你們低着頭被迫承受，因爲你們很多同伴懦弱的離開了，他們害怕戰場了，恐懼死亡恐懼曾經的被俘遭遇。所以，他們選擇離開，寧願從此以後都卑微的活着。”
“沒錯，你們想得沒錯，你們的確是垃圾。二十九軍整整十萬大軍，抵抗不足一月就已經丟了華北全境，哪怕對手是近二十萬武裝到牙齒的倭寇。
可因爲你們的退卻讓華北所有的父老鄉親從此就置身於日寇的鐵蹄之下，你說，你們華北之軍不是垃圾是什麼？”唐刀無情的嘲笑和打擊讓全場戰俘不由都屈辱的低下了頭。
很多人眼裡都沁出淚花，甚至淚流滿面。
唐刀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從這個角度講，他們的確垃圾，十萬大軍，竟然只抵擋了不足一月，就丟了家鄉。
哪怕幾位將軍在那場戰役裡爲國捐軀，哪怕超過萬人的士兵戰死沙場，但那依然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敗仗，大敗仗！
是他們，丟了大半個華北！丟了這裡站着的絕大部分人的家鄉！
家，是每個人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哪怕是挨着日寇鐵鞭也從未掉過一滴眼淚的硬漢。
北方大漢，早已淚流滿面。
他的家鄉，丟在更早數年之前！
“可是，就是你們這幫垃圾，老子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唐刀環顧全場，看着腦袋耷拉着的戰俘們，臉上再度泛起“兇狠”的笑，“但老子還是得說，老子爲你們驕傲。”
戰俘們猛然擡起頭，不可置信的看着滿臉驕傲的唐刀。
他說什麼？他是在說爲我們驕傲嗎？
“是的，沒錯，老子爲你們這幫混蛋驕傲。”唐刀聲如洪鐘，震耳發聵。
“人，最難的，不是失敗，而是怎麼去面對失敗。你們曾經失敗了，很多人選擇軟弱，選擇接收失敗，那是最正常不過的選擇，因爲我們都是普通人，誰也不是天生都是英雄。
但你們，站在我面前的你們，自從選擇站在這裡的那一刻，就已經值得我爲你們驕傲。
不管你們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你們沒有離開，你們就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而是，一名真正的中國軍人。你們有資格成爲我的兄弟，我的戰友，和我以及我的弟兄們一起並肩戰鬥。
你們所有人，通過了特訓營最後一場考覈，從今天開始，你們將是我四行團的一員，用不了太久，你們就有機會用你們手中的槍，去洗刷你們曾經遭遇的恥辱。”
他說爲我們驕傲，還稱呼我們是軍人，還是戰友，我們成了四行團的一員。
戰俘們迸出驚喜的淚光中，不由自主地站得更加筆直，就連疲倦至極的雙腿也彷彿不那麼痠痛了。
在這一刻，他們只想追隨着那名爲他們驕傲稱呼他們爲戰友爲兄弟的身影，哪怕只是和他一樣筆直的站着。
“向戰友致敬！”
隨着夜承桓一聲令下，在場的所有四行團軍人們擡手行軍禮！
“向長官、戰友們致敬！”北方大漢嘶聲大吼。
特訓營官兵們全都狠狠的舉起右手，擡到眉際！
軍人之熱血，重新灌入這羣北方之軍的心，乃至全身！
或許，這纔是唐刀主持的特訓營官兵們最後一堂思想教育訓練科目！
離開的，及格！
留下的，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