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
白貴每天都抽出幾個時辰,前來侍奉馬師傅,不曾厭煩。
馬師傅中了黑槍,傷勢反覆,引致高燒,這纔是拖垮馬師傅,甚至致死的病症。
第一天治療的時候,白貴沒有準備充分。
所以第二天的時候,他又兌換了一些後世的傷藥,用酒精清理傷口幷包扎之後,馬師傅的傷勢這才慢慢趨於癒合,不會再惡化。
而此時,距離年關僅剩十來天左右。
“我前些天去信,要去滋水縣城拜訪朱先生……”
“朱先生是我的業師。”
“這幾天天氣不錯,沒有下雪,前往滋水縣城不會太麻煩……”
白貴對馬師傅提出告辭。
本來他在拜訪徐秀才之後,過幾天就要拜訪朱先生,但那日晚上登門拜訪族長白嘉軒的時候,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這件事,族長白嘉軒說朱先生外出訪友講學,估計還得一些天才能回到滋水縣城,所以這件事就耽擱了下來……
朱先生是白嘉軒的姐夫。
所以白嘉軒得到的消息,是比徐秀才更準確。
而……現在逼近年關,按理來說,朱先生不會不返鄉。
並且他在這些時日,也聽到了朱先生返鄉的消息,很可能已經到家了。
所以他現在前往白鹿書院,不會撲一個空。
“你剛回秦省,登門拜師是必須的,我現在傷勢無礙,雖然身子骨比以前差得多,使不了刀了,但活個十幾年、二十幾年還是行的……”
“我這裡有孩哥照顧,不會有什麼大事。”
馬師傅躺在病榻上,笑道。
他臉色比幾天前紅潤了許多,不過和以前不能比。
差了太多!
大病一場,將他的元氣幾近抽乾。
要是尋常人,反覆幾次退燒發燒,估計早就歿了,他能撐大半個月,得到白貴救治,還是多虧了原來的好身板。
現在病情穩定,只剩下療養。
白貴這個徒弟在沒在身旁,不會有多大的問題,再說白貴已經侍奉了十幾日,時間不算短了……
兩人說了一會話。
大多都是談及朱先生的事情。
馬師傅作爲秦省人,知道朱先生,對朱先生這種關學道統的傳人很敬重。這也是他當初聽到白貴是關學傳人後,決定收徒的原因之一。
“孩哥的婚事,我這幾天也想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孩哥也到了娶妻的年紀,早一點娶妻,就能早一點開枝散葉,延續血脈……”
“所以我打算過了年關後,就準備前往隴省幫孩哥迎親,操辦婚事。這也是我這個做師兄的職責。”
談話時,白貴猶豫了一會,說到了這件事。
他不熟悉馬師傅在刀客或者袍哥中的地位,但想來不會太高。
如今……馬師傅即使痊癒,一身武力估計也廢得差不多了,打普通人好說,十幾個興許都不是對手,但要是繼續做刀客,沒了往昔的武力,地位下降在所難免。
若是別人承以往的情面,給幾分尊榮還好說,要是不承以往的情面,這就難說了……
所以他幫孩哥操辦婚事,一是完成馬師傅的“臨終”心願,二則是幫馬師傅鎮場子,讓別人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撐撐場面。
養兒防老,積穀防饑。
武師年老之後,拳怕少壯,所以往往年輕時收徒弟,這就是收徒需趁早,等自己打不動的時候,就讓徒弟代打,這也是徒弟應盡的義務,維護師門尊嚴……
當然這只是個比喻,並不是一定要去比武鬥狠。
而是作爲徒弟,講良心的,得操心一下師父老了,不能打了,該怎麼辦。
“孩哥既然想婆姨了,你這個做師兄的,能幫忖一二,我也高興。”
馬師傅欣慰道。
他爲自己有遠見,收下這麼一個孝順徒兒感到高興。
……
半日後,白鹿鎮。
白鹿鎮和滋水縣城一樣都臨近滋水,所以前往滋水縣城,基本上白鹿鎮是必經之地。而前往白鹿村則不一定需要經過白鹿鎮,從省城的官道就能到白鹿村。
“快到年關,鎮子也熱鬧了不少。”
“對了,今天應該是白鹿鎮集市……”
“趕着上集的人不少。”
白貴走到鎮口,下了馬,牽着馬繮繩,望着烏泱泱的人羣,忖道。
沿街都有叫賣的商販。
這幾天氣候不錯,除了早上和晚上,其他時候倒是暖和,不太冷。
一定範圍聚攏的村落,都會有固定的時間,小商販在一片固定的範圍內進行集市。
集爲聚攏,市爲販賣之意。
而前來集市的鄉民,也稱之爲趕集。
不久後,他就走到了王記飯鋪。
王記飯鋪開在鎮子最熱鬧繁華的地方,不過鎮子就這麼大,所謂的熱鬧繁華就是一條主街道,鎮上的食鋪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不管怎麼開,都不會離開繁華地太遠。
飯鋪夥計見到有客人來,自發將馬牽到了一旁的馬廄。
“王叔,來點吃食。”
白貴走到櫃檯處,笑道。
像這等鄉間的食鋪,一般除了固定的幾個菜餚之外,還有一些沒在菜單上的菜。比如偶爾打了只兔子,就有兔肉能做菜,有時打了只野雉,就能以野雉做菜。
另外這時反季節蔬菜不多,在溫泉旁倒是能種,但這些綠菜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價格昂貴,物以稀爲貴嘛,所以一些季節菜也不會落在菜單裡面。
到食鋪吃飯,完全看今天做了什麼。
王掌櫃立刻應了一聲,“客官您坐,稍等片刻。”
他正在低頭打算盤,擡頭打量了一眼白貴,心底立刻就有了數。
一看便知道這是個不差錢的!
不過……
王掌櫃眉宇微皺。
他剛聽到白貴喊他王叔,這個稱呼他在白鹿鎮上可沒少聽過。一個地方的,攀扯親戚總能攀扯到,七大姑八大姨,叫王叔常有的事。
但這個長衫先生打扮模樣的,叫他王叔,他第一次聽到。
“是白相公吧,想不到白相公光臨了小店……”
王掌櫃立刻想到了什麼,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意,緊張道。
他做食鋪掌櫃久了,聰明勁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在這十里八鄉中,有能耐走出來的人不多。
憑藉白貴的打扮,他立刻想到了幾年前給他送貨的貴娃子,這一看,模樣依稀有些像,心裡立刻就有了數,有了判斷。
“白相公想吃什麼,儘管點,我給白相公免單……”
“白相公好不容易來店裡一次。”
王掌櫃連忙說道。
他怕啊。
自從四年前知道白貴中了三元秀才之後,他就擔心白貴上門報仇,畢竟以前白貴前來送貨,他暗自壓價,至少從中貪墨賺了二十多兩銀子。
若是普通人,這壓價是再正常不過的行徑。
但誰曾想,白貴鯉魚化龍,登了龍門,成爲了三元秀才,又出國留洋……
地位一變,以前堪稱“正常”的作爲,現在來說就是折辱!
“以前是想來,但都進不來……”
白貴聞言,挑了挑眉,戲謔道。
他沒把王記食鋪放在心底,不然四年前以他三元秀才的身份,到王記食鋪前來報仇綽綽有餘,不至於等到今日。
但今天恰好走到了王記食鋪。
有了興致,進來坐坐,揶揄幾句,還是行的。
“白相公說什麼話,還能有人攔你不成。”
王掌櫃暗自叫苦。
幾年前的事了,按理來說他早就忘了一乾二淨。但他生怕白貴尋仇,所以記憶深刻。當初他看白貴穿的破落,擔心影響了食鋪的生意,就將其擋在了門外。
不過這話,他可不敢往外說。
白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入座。
須臾,王掌櫃親自端上酒菜,上等的好酒好菜。
“這是賠罪宴,還請白相公勿怪。”
“昔日的事情,是我這個做叔伯的不對,待會還會有程儀奉上……”
他不斷作揖,訕笑道。
程儀,原意是路費,是古人遠行的時候,親友或者下級送的一筆花銷銀。不過後來有人巧立名目,借程儀之名,行賄賂之實。
直接談錢,未免太粗俗,而程儀,聽起來就舒服不少,文雅一些。
“程儀就不用了,我過來就是單純吃個飯。”
“以前又沒什麼大恩怨……”
白貴夾了幾筷子飯菜,說道。
四年前,他“狩獵”來的白雉和野兔,王掌櫃壓價了不少,但說實話,這恩怨還沒那麼大,不至於上升到打打殺殺的地步。
不過當時確實心裡有股要將王掌櫃挫骨揚灰的打算!
他又不是什麼活佛,大善人。
然而……如今心境轉變,時間沖淡了一切,戾氣沒那麼重了。
走到王記食鋪後,見到王掌櫃吃癟,和這一頓賠禮道歉,心中的不滿就消散了許多。
總不能真去打壓王掌櫃,到了他這個地位,這就有些跌份了。
和六尺巷典故差不多,在鄉里,儘量不要用外邊的大規矩。知道世事的人和懂禮數的人,自會敬奉你,讓出院牆三尺……
而要是不懂世故的人,一些人是會教他做事的。
非不爭,而是沒必要。
“要的,要的,白相公回鄉,我這個做長輩……,不不不,我這個同鄉,怎麼能不備下程儀。”
王掌櫃繼續說道。
他不知道白貴是真情還是假意。
吃完飯。
王掌櫃拿出了兩根小黃魚,作爲程儀。
標準的一枚小黃魚,一兩一根。大概可以換四十多枚銀元。
“不必了,我不缺這點錢。”
白貴推辭了。
他從袖中掏出三枚單角銀毫,算是飯錢,放在桌上。
這一頓飯,大概飯錢就在三角左右,差的話不會差太多,多的話也不會多太多。
“賢侄,你收下吧,你不收……我這心底難安啊!”
王掌櫃苦笑一聲,坦白道。
他算是看明白了,打馬虎眼他還真的沒這羣讀書人厲害,與其虛與委蛇,還不如坦白相告。
“既然王叔執意如此,那也好辦。”
“我看這鎮上到了冬日,缺衣少食的人不少。”
“你要是真打算給我賠罪,就施粥吧,至於時間,你自己決定……”
白貴頓了頓步,說道。
每年冬日,餓死的乞丐絕對不少!
他這一路走來,也見到了沿途的一些乞丐,身上的一些散碎銅錢幾近施捨一空。
他不算什麼悲天憫人的好人,但如果能幫上一些忙,就幫上一些。
恰好,王掌櫃要賠禮道歉。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王掌櫃施粥救濟這些災民。
前些日子,他兌換了“福緣深厚”這個修道的道功天賦,但一直都沒感覺有什麼異象發生。稍一思索,就知道這福緣深厚天賦改變的是他的命,只是給他了一個起步基礎,後續還需他自己增磚添瓦。
而這個增磚添瓦,他想了想,或許從善事入手容易一些。
“施粥?”
王掌櫃愣了一下,點頭道:“既然是賢侄吩咐的事情,那我就施粥一月。”
“打上賢侄的名頭。”
他又不是什麼單純的壞人,施粥,這等好事他自是不肯做的,他賺錢也不容易。但將這失去的錢用來施粥,他絕對千肯萬肯。
施粥,亦能有個好名聲。
何樂而不爲!
……
王掌櫃的事情只是一個小插曲。
白貴從白鹿鎮出來後,馬不停蹄,在日落前趕到了滋水縣城。
滋水縣城是一個小盆地,四面環山。
所以從白鹿原下坡到滋水縣城,需要注意路況,防止滑倒摔傷,所以速度不可避免的就慢了下來。
白鹿書院。
敲門。
“美和,你怎麼大晚上的跑來了?”
“也不小心一點。”
朱白氏打開書院側門,將白貴迎了進來,半是埋怨道。
“聽說先生回來了。”
“我這個做學生的,怎麼能無動於衷,數年沒見恩師,心中實在想念。”
白貴笑了笑,將禮品提到了客廳。
沿途,他也注意觀測了一眼白鹿書院,果然,如徐秀才所講一樣,蕭條了不少,前院的不少窗門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枯黃的落葉,和前些天的餘雪夾雜在一起,落在臺階上。
要知道,以往這個時候,哪怕臨近年關,仍有不少生員和學生在此苦讀,一些講堂的燈火是亮的,而非今日這般無光。
沒了功名利祿,沒有幾個人能堅持下來繼續苦讀。
人,走散了,在所難免。
“你等一下,你先生一會回來,他估計是去文廟哪裡去了。”
“我給你做飯,今天多炒幾個菜。”
“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我做的菘菜肉餡包子。”
朱白氏笑道。
白貴是她的同族,在族裡名聲好,又是她夫君的得意門生,兼在後宅寄宿的時間不短,她早就對白貴視若己出了。
“師孃,記着包子餡裡多放幾滴香油……”
“那樣吃起來香。”
白貴見朱白氏已經從客廳走到抄手遊廊。
連忙起身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