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張楚獨自坐在圓桌前,等待護送樑源緣母子三人回府的樑源長回來。
“咕嘟咕嘟……”
架在紅泥小茶爐上的黑鐵壺冒出熱氣,張楚伸手去提,就見到樑源長從窗戶飄了進來。
張楚沒好氣兒的問道:“什麼毛病,放着好好的門不走,翻窗戶!”
樑源長言簡意賅的吐出一個字兒:“近!”
他坐到圓桌前,盪開張楚去提黑鐵壺的手,拿起桌上的儲茶罐嗅了嗅,微微皺眉。
張楚注意到他的表情,又忍不住吐槽道:“你差不多就得了吧,出門在外,有得喝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的!”
樑源長輕蔑的看他一眼:“我行走江湖的時候,你還在玩泥巴!”
言下之意,我行走江湖的經驗比你豐富,出門在外時該不該挑剔,還需要你來教我?
張楚不屑的“呵”了一聲,“所以我只用了四五年時間,就快追上你了!”
樑源長同樣“呵”了一聲還以顏色,“再給你四五年時間,你也只能在我身後吃灰塵!”
他口頭很倔強,但手下還是很誠實的用茶匙從儲茶罐裡取出一點點茶葉,放進茶壺裡,而後並指成劍,在黑鐵壺的壺嘴上一抹,一道銀亮的水線就從沸騰的黑鐵壺中噴了出來,散發着大量熱氣精準的落在了他桌面上的茶壺裡,沒有濺起一滴水花……溫度剛剛好!
洗茶,洗盞、分茶……
樑源長泡茶的程序並不繁複,沒有那種令人不明覺厲的花招,但簡單的流程,樑源長做起來的時候,卻有一種行雲流水的雋永感,一看就知道,這一套流程,他只怕做了不下一千遍!
看他泡茶,是一種享受。
張楚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敲擊着桌面,輕輕的問答:“你沒將我的身份,告訴師姐?”
樑源長頭也不擡的回道:“都說了你自己看着辦,我自然不會多嘴。”
張楚笑道:“你倒是心大,就不怕坑了師姐?”
他來燕北州,是給樑重霄和樑源長面子。
樑源緣遇到難題,張楚在能力範圍所及施以援手也是理所應當。
但怎麼幫。
幫到什麼程度。
卻是取決於張楚自己的意願。
即便是樑源長,也不能強令張楚違揹他自身的意願!
這是對一個成年人最起碼的尊重!
樑源長不將張楚的身份告訴樑源緣,若是方纔樑源緣進來露出什麼倨傲、不屑的表情,或者出口不遜……
張楚還會實心實意的去幫她?
可能嗎?
所幸,樑源緣給張楚的感官還不錯,並沒有因自持是郡守兒媳,就看輕了張楚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師弟”。
雖然在樑源長強迫那一雙小傢伙兒給張楚行大禮的時,她有過疑問,但最後還是順從了兄長的意見。
樑源長緩緩倒出兩盞茶,自己取了一盞,捧在手裡慢慢啜飲:“小妹自小心善知禮,縱是個乞丐,她也會以禮相待。”
張楚不滿的敲了敲桌子,“怎麼什麼好話從你嘴裡出來,就變了味兒呢?”
樑源長瞥了他一樣,沒說話。
張楚自討沒趣,端起自己那一杯茶小小的抿了一口,勉勉強強的道:“還不錯吧,勉強入得口。”
不等樑源長還以顏色,他接着問道:“你與師姐商量好了嗎?我們什麼時候登門拜訪?”
樑源長捧着茶盞,頭也不擡的說道:“三日後就是中秋,段府會舉辦家宴,屆時你以小妹表弟的身份去赴宴。”
“三日後?”
張楚盤算了一下時間,點頭道:“我的人應該趕得及……你不去嗎?”
樑源長徐徐搖頭:“我還是不去了,太麻煩。”
張楚抿了抿嘴。
闖蕩江湖,闖蕩江湖,闖蕩到頭兒來,連血肉至親都不敢公開相見……
他沉吟了片刻,又問道:“我不表露身份,以我五品的實力,應該也足以給師姐撐腰了吧?”
一郡郡守,再菜也是五品。
不可能感知不到他的境界。
張楚不想表露身份。
他的仇家,一點兒也不比樑源長少。
樑源長乾淨利落的回道:“你別問我,依我之見,最簡單、最徹底的辦法,是殺光段府所有膽敢欺負小妹的人!”
張楚向他挑了一根大拇指:“你牛逼,賊牛逼!”
他心裡跟明鏡兒一樣。
樑源長從來都不是有勇無謀,只會殺人的莽夫!
昔年他在大雪山設局,一舉坑殺數百江湖豪傑,這種手段,豈是莽夫能使出來的?
他只是關心則亂,害怕自己那一身血腥味兒,連累到妹妹一家而已。
張楚不嫌麻煩。
他覺着,這樣的樑源長,也挺好的。
起碼說明他還有心、他還有肝,他還是個人。
要是樑源長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殺上門去,將段府內除樑源緣母子三人外的所有人都屠戮一空……那無論張楚與他的交情有多深,都必須得考慮,怎麼疏遠他,怎麼防備他。
“段府什麼情況,你弄清楚了嗎?”
張楚沉吟了片刻後,輕聲問道。
這個事是個小問題。
但要想處理妥當,得花大心思。
樑源長喝着茶,徐徐道來:“段天慶在迎娶你師姐之前,已經有一房妾室,並育有一子,只不過那一房妾室出身不大好,沒能進得了段府的大門……今日晌午時,縱馬出門的那個小崽子,就是那一房妾室的兒子。”
“你師姐進了段府大門時,你師父的聲名,在燕北州還有幾分響亮,當時段家人爲了巴結你師傅,待你師姐也還算寬厚……直至你師姐生了碧芝,外界又傳言你師父已然身死,段家人待你師姐就變得刻薄。”
“後來段天慶更是堂而皇之的將那個小崽子接入段府,以長房長孫視之。”
“你師姐帶着碧芝,在段府內處處受人欺負,那時候,我在西涼州也是一身的麻煩,無力助她,真不知道,那幾年,她一個人是怎麼熬出來。”
“後來你師姐後來生下了斌兒,但情況也未能有所好轉……”
張楚一臉專注的聽他敘述,心頭卻是怎麼都認真不起來。
我都混成玄北州的武林盟主了,還來管這種狗血的家務事,應該是最丟臉的武林盟主之一了吧?
嗯,或許應該自信點,把“之一”去掉。
就是史上最丟臉的武林盟主!
樑源長也真是太難了。
堂堂的北平盟三大長老之首,無生宮四大法王之首,威震燕西北江湖“追魂手”,距立地飛天也只不過一步之遙的絕頂高手,居然還去打聽這種狗屁倒竈的情報……
等等!
這個老陰比這次執意拉自己來燕北州,還死活不願意出面,把自己頂到臺前,不會是打着要丟臉一起丟臉,以後誰也別嘲笑誰的鬼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