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了這片荷花池就到南門了,今天我們運氣不錯啊,沒有碰到楊老師。”

說話的女生個子嬌小,緋紅的蘋果臉上點綴着幾顆俏皮的雀斑,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神色興奮地四下打探着。

“怎麼能說是運氣好呢,這是哥哥我運籌帷幄、精心計算的結果,可不是白來的。”

旁邊黑T恤的瘦高個男生面露得意的神色,目光不時瞥向蘋果臉的女生。他是另外兩人的學長。

“哦,你怎麼算的?快說來聽聽。”

女孩兒是個知情識趣的,懂得在適當的時候捧場。

“你想啊,楊靈屠是外語系的老師,外語系在東院,如果我們走東門無異於自殺;她還兼任西院出國留學培訓部的日語老師,因此也不能走西門;北院有教師宿舍,這幾天對我們而言那兒就相當於警察局,當然不能自投羅網,所以只剩下南門。再看時間,上午十點基本是老師們第一輪戰鬥結束的時候,她們多半都在飲茶或者補早餐,所以我們這個時間走南門安全係數很高。”

學長分析得頭頭是道,神色非常自信。

“學長的確考慮周到。不過我們幹嘛這麼怕那個叫楊靈屠的老師?我們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她又不敢拿我們怎麼樣。”

另外一個身體壯實的男生很不以爲然。他念大一,頗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

“所以說你年紀小不懂事,看你長這麼魁梧,實際上還是個孩子啊。”兩位學長好容易找到了說教的機會,連忙利用起來。“楊靈屠老師,‘靈屠’這兩個字絕非浪得虛名。你以爲她只是在狩獵季逮幾隻落網的兔子?你上外語系和出國留學培訓部打聽打聽,哪一個學生敢不聽從她的教誨?大寫的‘死’字將裱在你的臉上!”“是啊,惹了她你會有無盡的麻煩,她的外號可不止‘靈屠’這一個,大家都怎麼形容她來着……哦,面若桃花、心如蛇蠍,蛇髮女妖美杜莎……”

兩位學長說起楊老師來連連搖頭,學弟卻不服氣,昂着頭一副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樣子。

“是在叫我嗎,你們?”

一個充滿魅惑女聲猝不及防從三人背後響起。不足50分貝的聲音在三人耳邊卻似有迴旋的聲浪。幾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那是因爲她的臉讓人感覺到恐慌。

“楊老師,怎麼是您?”

高個子學長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禍事了。

“看來你認識我。叫我楊老師,那就是學生?不要試圖冒充工作人員,你可拿不出證件。”

楊老師面向幾人站着。她身着一襲墨綠色長裙,裙子的綠色比花池裡的荷葉暗一個色度,襯得她白裡透紅的臉格外生動明豔。她的笑容看似親切和藹,上揚的嘴角卻帶着幾分嘲弄的意味;她眼裡閃動着初夏的流光溢彩,卻沒有給人以賞花般的愉悅,反而有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另有一點捉摸不透的神秘。

三人面面相覷,彼此尷尬一笑,算是默認了。

“你們是哪個系的?上午沒課嗎?怎麼不在教室好好複習,這是要去哪兒?”

楊老師保持着優雅的微笑,目光在三人之間來回。她說話的音調不高不低,語速不急不緩,聽起來十分悅耳。

“楊老師,我們上午都沒課。”

一年級學弟的膽子大些,搶先回答了老師的問題。

“很好。那剩下的問題哪位同學來回答?”

楊老師繼續追問。

“我……”

學弟剛想張嘴,就被學妹和學長同時拉住了衣袖。

“楊老師,是這樣的,我想去南門驛站取幾個包裹,東西有點多,就找了他倆來幫忙。這是我兩個老鄉,我們都是北方人。”

學長這番話顯然是在心裡做過加減法的,避重就輕沒有回答自己在哪個系,這一點很重要。

“哦,是這樣。那你們不用去了,今天南門驛站臨時整修,要下午才能重開呢,我剛從那邊過來。”

楊老師如是說,言之鑿鑿且態度不容置疑。

剛從那邊兒過來?您不是從相反的方向冒出來的嗎?

三個人心裡都有數,但誰都不敢造次。

“那,那……”

學妹好不容易搶到一句臺詞,還結結巴巴說不利索。

“那你們就請回吧。”

楊老師截斷話的後半句,歪頭看着三人,目光銳利而堅定,就像獵人正在鎖定她的獵物。不甘心就此敗北,獵物們想試一試突破防線。

“楊老師,您就放我們一馬,讓我們出去吧,我們下午就回。”

學弟膽大魯莽,也不藏着掖着,開門見山直說了。

“呵呵呵……”

安靜的空氣裡響起楊老師輕靈的笑聲,就像平靜水面泛起的漣漪,由強及弱一圈圈向四周散去。

“那可不行。”楊老師瞬間收斂了笑容,第一次表現出嚴肅的態度:“你們是大學生,並不等同於社會人。既是學生,校規就必須要遵守。你們可以不在乎扣一點學分,但我絕不可能放你們過去。要想硬闖的話,你們可以試一試。”

明明是個花草般美妙的女人,聲音宛如天籟,可她身上卻有種讓人不可抗拒的威嚴。

三人默默交換了眼神,彼此又達成了一致。

“楊老師,我們不出去了,不出去了。”

“很好。識時務者爲俊傑。”

楊老師臉上重拾微笑,駐足原地不肯挪步,三人立刻心領神會,跟老師禮貌地告別,然後往校內走去。

“等等,同學,你們還沒告訴我是哪個系的呢?”

追魂奪命的美妙女聲又再響起。

“老師放過我們吧。老師再見!”

學長作爲代表倉促迴應了一聲,攜着學弟學妹逃也似地跑了。

如寶山豈能空手回。獵物從籠子邊上溜走了,這是對獵人無情的嘲諷。楊老師冷笑一聲,轉身走進了南院的綜合大樓。

逃走的三人轉過荷花池的盡頭,在南院最古老那棟磚紅色的教學樓前停了下來,見沒有人追上來才鬆了一口氣。

“學長,”學弟氣喘吁吁地說:“楊老師確實有點嚇人啊,難怪你們叫她什麼女妖,我感覺快被她的眼睛石化了。”

“現在信了吧?這個女人氣場極強,又狠毒又陰險。”

學長遭遇了滑鐵盧,在學弟學妹面前丟了面子,心中很是不憤。

“那現在怎麼辦?要不我們散了?”

學妹滿臉失望,但又無可奈何。

“散什麼散,先等等,楊老師自己還有好幾個班要管呢,逮到我們只是湊巧,我們待會兒再去,她肯定就走了。今天只要碰上的不是她和班主任,這個門就一定出得去。走,先回系裡躲會兒,一小時之後再來。”

兩個小的只得點頭,雖然只有區區一年的差距,可在後輩眼裡學長還是有威信的。這三人天真的以爲已經逃過獵人的追捕,可他們想不到背後有雙眼睛始終如影隨形。

楊老師走進南院的綜合大樓。這裡是南院最高的建築物,足有二十層高,比起周圍不超過七層的教學樓來儼然是龐然大物了。她先上了五樓,走進一間辦公室問熟悉的老師借了樣東西,然後徑直乘電梯上了頂樓。

楊老師最終的目的地是天台。她曼妙的身姿在微風中輕幅擺動着,舉起手裡剛借來的高倍望遠鏡,面向荷花池的方向搜索着目標。綜合大樓幾十層高的優勢突顯,從此處觀察南院的確讓人有種想吟詩的衝動。“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描寫的就是此情此景吧。

楊老師嫩筍般的手指優雅地調試着望遠鏡的倍速,鏡片裡三隻微不足道的小螞蟻膨脹起來,身體和四肢的輪廓逐漸清晰。雖然中途幾個人消失了一小會兒,因爲轉彎或者途中的遮擋物,但楊老師頗有耐心,不急不躁地持續盯着,終於在中文系大樓的門口再一次發現了獵物的蹤跡。

“進去了,很好,中文系……”

楊老師自言自語時的聲音極細,好像怕驚到過路的蚊子似的,可她脣齒之間流出的聲音無論怎麼聽都像是在念咒,有種讓人恍惚的魔力。她心滿意足地笑了,毫無疑問,勝利終將屬於她。

一小時之後,決心逃跑的三個人重振旗鼓又出發了。剛走到中文系大樓門口,頭頂一個熟悉的女聲從廣播裡流出,彷彿柔軟的綢帶把三人打了個結,捆在了原地。

“中文系的各位同學們上午好,我是你們尊敬的外語系的楊老師,受中文系廖主任之託,有幾句話代他轉告大家。今天是學校規定留校備考的第二天,老師發現有極少數同學並不打算遵守這一規定。無論你們離校的理由爲何,不向班主任報備就私自出校的行爲都是不被允許的,聽懂了嗎?在此我要着重提醒樓下那三位準備從南門起飛的同學,立刻迴轉脫離!我再說一遍,立刻迴轉脫離!”

楊老師的幽默很容易把人逗笑,但如果你只把她的話當笑話聽,她又會讓你哭。楊老師話音剛落,衆人一片譁然,那三人被異樣的目光包圍,高個子學長臉皮最薄,真恨自己立刻變成隱身葫蘆娃。

“學長,我們……怕是跑不掉了吧?”

學妹徹底絕望了。

“還怎麼跑?那個女妖在頂樓監控室盯着我們呢,門衛肯定也接到通知了,要想出去只能硬闖,那後果可就……”

壯志未酬便折戟沉沙,幾個年輕人不免唏噓,但又無計可施。

有一個問題讓三人想不通:楊老師究竟是怎樣追蹤到他們的?愛學習的人必定是熱衷於討論的。三人正各抒己見的時候,又聽到了那個充滿魔力的女聲。

“在討論什麼呢?我可不可以聽聽?”

楊老師再一次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她兩手背在身後,微微的彎着腰,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的學生們。

“沒……沒什麼,呵呵,楊老師您好!楊老師再見!”

三人神色慌張,扭頭就想跑,可當他們剛做好起跑勢,楊老師卻丟下一句“好好備考,別做徒勞無功的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去的是南院通往北院的那條梧桐路。

這算什麼意思?欲擒故縱?還是她良心發現有意放他們一馬?對此三人各有各的想法。

“她去北院了?那我們再試試?說不定能混出去。”

學弟心存僥倖,學妹卻連連搖頭,幾次三番被楊老師捉住已經讓她沒了鬥志。

“算了,楊老師神出鬼沒的,我真不敢再冒險了,如果第三次被她逮住,估計我們的下場會很慘。陰險,實在太陰險了——不可違抗的她。”

學長用一個倒裝句無限唏噓地結束了他的總結。《不可違抗的她》是楊老師在中文系代課時推薦過的一本書,作者是英國作家哈葛德。狩獵季裡被活捉的人對楊老師的描述通常帶有小小的敵意。戰勝不了的對手,就把她描繪成妖魔,這不僅是不成熟人類的通病,也是人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