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所想象的第一樂章是完全不同的。
有人理解的第一樂章是自然的聲音,我們所聽到的第一樂章應該是如同巨人的花圃一般,華麗絢爛。
有人理解的第一樂章則是深山老林中,伴隨着朝陽一同響起的晨鐘。
而陳秋他的理解,則是青春。
所有的一切都是青春的活力。
不管是從一開始帶着迷茫的霧氣。
還是還不成熟的雙簧管。
又或者是遠處傳來低音管的迴響。
這些都是青春。
第一樂章對於陳秋以及和聲交響樂團的衆人而言,這就是他們的青春之歌。
是的,相比較其他的頂級樂團而言,他們的技術上佔據不到任何的優勢,就算他們的音樂理解上也同樣如此。
一羣老頭子老奶奶,他們在音樂這個行業浸淫了幾十年,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是和海城音樂學院學生差不多的水平。
他們對於音樂的理解和技術自然而然要遠超海城音樂學院的學生。
就算是蘇玥來,她都不一定能說自己穩穩戰勝那些頂級交響樂團的人。
因此,想要讓他們的音樂表現出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來,給人以新鮮,陳秋以及和聲交響樂團只有一個選擇。
那就是青春。
他們可以去用其他的方式去詮釋這個開始。
這個清晨。
但是你必須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和你一樣,選擇相同詮釋方法的頂級交響樂團。
他們也在用這樣的方式去表達。
如果想要讓別人驚豔,新鮮,你選擇被其他人演奏爛的版本,是永遠行不通的。
而青春不一樣。
青春是在流逝的。
每個人都有青春,但是每個人都走在遠離青春的路上。
那些老頭老太太他們的專業水平是很強,他們對於音樂的理解是很厲害。
但是他們對於青春的理解又如何呢?
他們能比一羣正處於青春的人,更加了解距離他們已經30,40,乃至於50年的青春嗎?
很明顯,他們不行。
那羣老人不行!
想要真正地詮釋出青春的感覺,只有那些正處於青春的年輕人才能做到。
他們的音樂之中,擁有着所有成熟演奏者所無法理解的力量,以及朝氣。
他們對於未來既期待,又恐懼。
他們厭惡一成不變。
他們渴望自己能改變這個世界。
他們依舊還相信着自己生來獨一無二。
正如同陳秋以及他的和聲交響樂團一樣。
他們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斥着激情。
他們期待着自己能創造歷史。
他們的內心充斥着衝勁。
他們要讓他們的音樂在這片土地上響起,在全世界的土地上響起。
他們想要……
讓全世界聽到他們的聲音!
聽到這個來自於海城和聲的聲音!
因此,他們用他們最有力量,最具有氣勢的姿態,去演奏出屬於他們的馬勒。
音樂聲轟鳴。
第一樂章在此刻向着結尾的輝煌奔去。
而舞臺下的衆人則是幾乎全部呆滯。
西蒙爵士的眉頭緊皺。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說什麼。
他一開始還在疑惑爲什麼這個舞臺上指揮的指揮風格那麼像是柏林愛樂。
可是現在,聽着面前的音樂,他心中的一切想法立刻煙消雲散。
誰說這個風格像是柏林愛樂?
這個風格和柏林愛樂根本沒有任何的關係。
雖然說指揮的一些小動作會偏向於德奧體系,但是很明顯。
音樂的風格完全不一樣。
在柏林愛樂,你是完全不會聽到這種,這麼充滿活力,充斥着力量的音樂的。
西蒙爵士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隨後似乎想到了什麼,不由得輕聲感慨道。
“這個,就是青春啊,柏林愛樂永遠都做不到的青春,稚嫩,但是充滿活力,擁有着令人驚訝的,他們自己所獨有風格的青春。”
“嗯,是的,這個就是青春。”
傅調坐在西蒙爵士的邊上,看着舞臺上的衆人,緩緩點頭,目光之中的驚奇神色愈發濃烈。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陳秋居然給他展現出了這樣的詮釋來。
如此風格的馬勒第一交響曲,聽上去似乎有那麼一些離經叛道,但是卻好像完美符合馬勒的想法。
這個音樂……
傅調的嘴角不由得揚起。
他看向陳秋的目光中帶着一抹散不去的欣賞。
蘇玥和他推薦的人沒有問題。
這個陳秋……
真的非常有意思啊。
在衆人的視線之下,伴隨着大鑔聲,音樂戛然而止。
但是音樂的情緒卻依舊在延續,圍繞在衆人的身邊。
傅調格外滿意地與身邊的西蒙爵士點頭,讚歎道。
“西蒙爵士,你說的沒錯,這個第一樂章很有意思,能演奏出這種青春的,技術沒有他們好,而技術比他們好的,卻似乎演奏不出這種青春的感覺來,這個真的很有意思。”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佔據了一個特殊的生態位。”
西蒙爵士同樣笑了起來。
他微笑着注視着舞臺上的陳秋,緩緩開口道。
“我真的很好奇,等他們所有人都長大,都成熟了之後,他們將會演奏出一首什麼樣的馬勒,他們還會像是現在這樣,充斥着熱血,青春,以及活力嗎?”
“或許吧……”
傅調輕輕點頭,繼續看向舞臺,等待第二樂章的出現。
而邊上的西蒙爵士則是無奈地看了一眼傅調,對着他嘆息道。
“不過……我不知道爲什麼,明明你和舞臺上的這位指揮差不多的年齡,但是爲什麼他那麼的有活力,而你卻成熟老練的不像一名年輕人,你身上年輕人的青春和活力呢?”
“或許,在我從華沙的出租屋中醒來時,這份青春活力就徹底消散了?”
傅調略微側頭對着西蒙爵士笑着道。
他的視線一直放在舞臺上正背對着衆人的陳秋,嘴角微微上揚,自言自語道。
“鋼琴和指揮不一樣,鋼琴只需要自己彈好自己的就行,而指揮卻要統籌全局,他不能隨意地詮釋自己的內容,如果太過於胡來,樂團可能會水土不服,最終分崩離析。
“因此……或許他也早就失去了那份青春,但是爲了樂團,他將這份青春從地面上撿起,撣去上面的浮塵與污漬,將其重新放入自己的胸膛,用這份腐朽的滿腔熱血,去帶着樂團走向更爲輝煌的未來。”
他對着自己說話的聲音並沒有讓邊上西蒙爵士聽見。
他只是感覺陳秋似乎並不像表面上所呈現出的那般熱血。
雖然他不太懂指揮,可是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陳秋的指揮是有一套體系在裡面的。
在如此熱血的情況下,還能保持理智。
陳秋的表現讓傅調不由得爲之讚歎。
傅調深深吸了一口氣,按耐住自己的情緒後,繼續看向舞臺。
他想要看看,陳秋在接下來的三個樂章中,究竟能演奏成什麼模樣。
畢竟,等到後面的樂章,可就不是青春這麼簡單的了。
不僅僅是傅調。
西蒙爵士,齊藤野,崔石鎬,還有其他人。
甚至不遠處因爲喝酒遲到,小心翼翼溜進來的中村白同樣如此。
中村白也聽到了陳秋帶着和聲交響樂團的末尾。
他也同樣被陳秋所演奏出的那股青春所驚訝。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陳秋居然能將這青春演奏的這麼漂亮。
不過……
伱該如何第二樂章呢?
衆人注視着陳秋,等待着陳秋的決定。
而陳秋則是立於原地。
他將手中的指揮棒拿起,平靜地呼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吐出。
青春在此刻已經結束,等下,即將進入下一樂章,也就是第二樂章。
第二樂章是第一樂章的延續。
也是青年時代的延續。
在開頭的部分,馬勒給的速度標記是Krftig bewegt, doch nicht zu schnell,翻譯過來便是精力充沛,但是不要太快。
而馬勒給這一部分的定義,則是另外一個句子。
【少年走遍世界,變得更堅強,更粗獷,更有活力】
在青春結束後,少年就將從他最爲舒適的溫牀之中走出,向着更爲寬廣,更爲殘酷的社會走去。
這是一首諧謔曲。
A大調的諧謔曲。
與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相同,馬勒在常規第二樂章做慢板的地方,他將替換成了諧謔曲。
對於生活的熱愛,以及青春之下的那股天真,在這粗魯的笑話中並存。
少年來到了一個鄉村的節日。
他盡情地舞動着自己,用最爲狂野的舞步釋放着自己作爲是青年的青春活力。直到少年的離去,音樂這才轉換成另外一種舞蹈。
優雅且含沙射影。
但卻依舊沒有和現實接觸。
而這便是這第二樂章的全部。
如果僅僅只是將之前一開頭時候他們所展現出來的那股青春活力放在第二樂章,這個第二樂章對於陳秋,對於和聲交響樂團而言,都是完全不合格的。
那麼……
他應該怎麼去詮釋這一首作品呢?
陳秋的視線與遠處的芮佳,還有邊上的徐書文接觸,對着他們略微一點頭。
芮佳所帶領的低音提琴組,以及徐書文所帶領的大提琴組瞬間明白了陳秋的意思,立刻將他們手中的弓弦懸在琴絃之上。
見到衆人已經準備就緒,陳秋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手中的指揮棒用力幾個非常明顯的上揚。
給了一個提前小節後,芮佳以及徐書文等人所帶領的絃樂低音便在此刻雄渾的響起。
嗡嗡……嗡嗡……
低音的舞蹈線條開始呈現。
這沒有結束。
在低音線條舞蹈線條出來的這一刻,陳秋與邊上的秦弦等人對視,手再次輕輕一揮。
小提琴組等人便在此刻立刻跟上。
舞蹈的線條立刻增多。
音樂的織體也開始變得豐厚。
然而,這還沒有結束。
在小提琴組的聲音開了一個開頭後,長笛,雙簧管等人則是在此刻吹響第一主題旋律。
音樂之中的舞蹈氣息在此刻瞬間激發。
從舞臺上浮現,向着衆人涌去。
作爲舞蹈特色的三拍子,在此刻幾乎帶動了衆人的肢體,讓他們的身體甚至不由得跟着音樂開始舞蹈。
一股極爲優雅的諧謔從音樂之中涌出。
隨着諧謔一起的,還有一抹散不去的欣喜。
而這股欣喜出來的第一時間,便被那羣聽覺敏銳的大師所捕捉。
他們相互看着彼此,目光之中帶着驚訝。
他們很多人都想到了陳秋在這第二樂章想要的詮釋方法了。
他沒有變。
他依舊是在塑造,在歌頌青春。
畢竟這個青春是他們這個樂團的基礎。
他們是一羣正值青春的年輕人所構建起的樂團,如果丟掉第一樂章所塑造的那股正值青春的感覺,去跟着其他的樂團走逝去的青春,那麼可就太過於因小失大了。
因此,陳秋以及和聲交響樂團的衆人選擇保留了這份青春。
然後將這份青春塑造成他們樂團的形象。
讓他們樂團在舞臺上舞蹈。
從第二樂章音樂出來的第一時間,陳秋便帶着和聲交響樂團的人開始塑造。
將之前的那股青春凝聚。
將之前的第一人稱視角向着後面拉昇,擡高。
變成了第三人稱。
這讓在場所有人格外清晰地注意到了第一樂章的自己。
那位在森林中行走,見證了日升與鳥鳴的自己。
他們在這片土地上釋放了自己那無處安放的青春後,歡呼雀躍着向着更偉大世界狂奔的自己。
如此表達。
如此詮釋。
他們在歡呼,他們在跳舞。
他們在將自己對於未來的所有期望全部都用舞蹈的形式表達出來。
齊藤野已經徹底呆立在原地。
他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好。
他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死死盯着那緊閉的舞臺大門,目光深沉。
他沒有想通陳秋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陳秋究竟是怎樣,才能如此順滑地將視角從第一視角變成第三視角。
此時此刻舞臺上的和聲交響樂團甚至就如同一面鏡子。
一面時光鏡。
所有人站在和聲交響樂團面前,似乎都能聽過和聲交響樂團衆人所詮釋出來的音樂,看到過去的自己,看到青春的自己。
這是和聲交響樂團的青春,這也同樣是他們的青春。
他們在音樂的草原上奮力狂奔,隨意地轉圈,舞蹈,釋放着自己的靈魂。
他們在這片一望無際的世界中,發現了一座鄉村的節日。
他們沒有任何猶豫地跟隨着陳秋的指引,走入這個聚會之中。
這並不僅僅只是一個小型的鄉村節日。
這是這片世界的縮影。
這是這片世界上未來他們所有可能遇到的所有人,構成的一個鄉村節日。
大學就是一個小的社會。
在還沒有正式進入真正的社會之前,在這片小社會之中,就已經存在着很多很多的苟且。
他們甚至能感覺到在舞蹈的時候,周圍若有若無傳來的粗口以及大笑。
似乎是在笑他們,也似乎僅僅只是一次簡單的問候。
衆人不清楚。
因爲此時此刻第一人稱以及第三人稱的視角開始融合。
他們感覺自己再一次融入那青年的視線之中。
在節日中肆意歡歌舞動。
絲毫不在乎周圍傳來的一切聲響。
青年的青春伴隨着汗水在這片土地上揮灑。
音樂的情緒緊緊纏繞着舞臺下衆人,沒有任何一絲空襲。
圓號以及秦弦所帶領的小提琴,在盡情地釋放着自己的熱情!
成了!
崔石鎬雙拳握緊,閉上雙眼,沉重地呼吸着。
他不得不承認,陳秋做到了。
他將第一樂章以及第二樂章的銜接以青春融合在了一起。
這就是屬於年輕人的青春嗎。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向舞臺上的陳秋,目光復雜。
明明他還是三十多歲,當打之年的年輕指揮。
可是不知爲何……
他感覺他老了。
在他的視線之下。
陳秋手中的指揮棒用力揮動。
音樂之中的情緒在接連轉換。
和聲交響樂團的衆人在演奏着自己面前樂譜音樂的同時,還在死死盯着陳秋,目光沒有任何一絲的放鬆。
這個是第二樂章。
第一交響曲前半部分的終結與後半部分的銜接。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最爲重要的樂章。
青年將在最後的結尾終結。
取而代之的則是葬禮與死亡。
衆人的呼吸不由得沉重了許多。
艾鼓,秦弦,趙錫,黃歆,芮佳,樂府,徐書文……
每一位樂團的成員都在努力調整着自己的呼吸。
讓自己的心情不要因爲音樂而表現出太大的波動。
正如同臺下觀衆所感受的那般。
他們是鏡子,是一面映照出觀衆青春的鏡子。
鏡子除了映照出所指之物外,是不能有自己的情緒的。
因此……
他們繼續演奏,將他們的視線牢牢鎖定在陳秋身上,呼吸沉重。
他們在等待。
等待着陳秋的指引。
青春已經愈發接近尾聲。
速度也在這個時候變得愈來愈快。
音樂的情緒也在此刻變得極爲高漲。
在場所有人的身體都不由得開始前傾。
舞臺下很多人甚至屁股都要離開了座椅。
他們的眼睛越睜越大,雙拳緊握,血液的流速也在逐漸變快。
終於,在衆人情緒幾乎要爆炸的那一刻。
音樂轟然終結。
舞臺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