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家村是個極其封閉的村莊。
身爲四家之一,家主還是異人九佬,他們在外擁有着不遜於王家的產業,家財萬貫,但和奔了小康的王家村環境相比,位處於兩座大山之間的呂家村仍然全是平房,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村莊。
整個村子大部分都姓呂,即使有少數外姓,也都是被招上門的上門女婿,以此來保證呂家的血脈純粹,以及對先天異術、也即是明魂術的絕對掌控。
即使是少數能夠離開村子的非異人,如何生活也要牢牢處於家族的掌握中,後代一旦有人覺醒明魂術或者擁有才能,無論在哪在做什麼,都必須迴歸村子,爲了血脈的純粹,近親通婚甚至都是常態。
而最近一兩個月,呂家進入了高度戒嚴的狀態,各處有人巡邏。
尤其在三日前,呂良逃脫後,呂慈命令呂家人至少三人一隊,一個明魂術至少搭配兩個如意勁,對外的戒備更上了一層。
村落中心,呂慈家。
呂慈正在沏茶品茗,熱茶煙氣嫋嫋,將他的神色遮擋在後。
咚——
這時房門忽被撞開,長得像個土豆似的光頭老者闖入:“爹!那位謫仙人,李禾來了!”
呂慈蹙眉:“爲什麼這麼冒失?呂忠,不是早就說了我在等他嗎?”
呂忠道:“呂良在他身邊!而且看樣子……他不是幫我們抓人的。”
呂慈持着茶杯的手猛一抖,晃出波紋,緩緩放下,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屋子,而聞聽消息,他的二子呂孝三女呂萍也來到了他的身邊。
三個子女都隨父親,臉色有些陰沉,尤其是呂良親爺爺呂孝,忍不住罵了一句:“這個孽障……”
“行了。”呂慈阻攔一句,帶着三人向村外走,很快看到堪稱大搖大擺從村子中間行來的兩人,以及遠遠圍着兩人、像是在拱衛兩人的呂家人們,這讓他冷哼了一聲。
“李禾,在我拒絕趙方旭的求助時,我就猜到他大概會讓你過來找我,所以一直在等你上門。”
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旋即加大音量:“但你帶着呂良過來!是真不怕我呂家與伱魚死網破嗎?!”
呼——
隨着呼喝落下,狂風自起。
早就盯着呂良、一個個臉有怒色的呂家人皆開始行炁,近百名異人的氣勢匯聚到一起,極具威懾!
只需呂慈一聲令下,哪怕是聲明赫赫的謫仙人李禾,呂家人們也要與之血拼一場。
王家十五人只是王家的過半精銳,這裡聚集的可是呂家全族!
處於中心,呂良盯着呂慈,回想着三天前的事,心裡有畏懼,也不無恨意,而被季星抓住帶回了呂家,此時他也有些生死看淡了的勇氣,他甚至期待季星和呂家發生拼鬥,最好能兩敗俱傷!
季星卻只看了看周圍,說:“呂老爺子,別這樣,我們先聊聊。”
呂慈沉默了一會兒,揮手:“保持戒備,等我的命令。”
“爹!”
“爺爺(家主)……”
有族人不解:“呂良……”
“給謫仙人一個面子。”呂慈威嚴的目光掃過:“稍後再處置他。”
“……是!”
呂慈在呂家村說一不二,他的命令讓一個個呂家人氣勢逐漸收縮回去,但仍然充滿憤懣,狠狠地盯着呂良的身影,恨不能誅之。
面對這些殺意眼神,呂良心裡有些悲涼,忽然笑了:“不回來還不知道,竟然所有親人、族人都想殺我?如果我沒有跟在謫仙人身邊,你們早已經撲過來將我撕碎了吧!
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沒有殺呂歡!我從來沒做過那種事!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們才肯相信?!我爲什麼要殺她?!”
他有些歇斯底里的嘶吼聲讓空氣安靜了三秒鐘,呂慈又回過身深深看了他幾眼,哼道:“總算有了點長進,雖然是狐假虎威的勇氣。”
“別一副長輩嘴臉了,我親愛的太爺爺!在擁有現在的力量後,我已經猜到你在恐懼什麼了!爲了掩蓋自己的罪孽而掌握着全部呂家人的人生,對所有人生殺奪予,你已經不配被我尊重了!”呂良吼道。
“混蛋!”有人大罵。
“孽障!!”呂孝怒喝一聲,豎起手掌劈向呂良。
數十年精純修爲加持下,一道道開碑裂石的如意勁從各個角度轟向呂良,嘭嘭打中,煙塵炸散。
呂良的嘴角流出一絲鮮血,但人仍屹立不倒,擦掉嘴角血液的同時,原本蒼白的臉色也迅速紅潤。
如果說季星幫呂良接住呂家二爺一擊,呂家人都不會意外,但現在很顯然季星沒有出手,呂良硬接一記後卻好像沒受傷,讓呂家人們大爲驚訝,呂孝亦微張大了眼睛。
“這股力量是……”
“二爺留手了嗎?”
“哼,看到了嗎?”呂良呵呵一笑:“咱們家壓箱底的東西,三天前太爺爺可是開恩教給我了!”
呂慈擡手安撫族人們的躁動,道:“你問我,你哪裡錯了?今天我當着所有族人的面,當着謫仙人的面,就和你說說,呂良。”
“加入全性,就是最大的錯!”
“加入全性,無論誰幹掉你都是合理的,你爲我呂家不容之後,又親手把自己逼上所有人的對立面!
你以爲第一次你從呂家逃走,是你的本事?我是在給你自證清白的機會!這些年我放過你一次,老天師放過你一次,哪都通明裡暗裡放過你幾次,你呢?都在幹什麼?
你在和全性的崽子們玩耍!你渴望無拘無束,卻沒有那種能力!你想去胡作非爲,卻又沒有那種狠辣!善不夠善,惡也不夠惡,你連個明確的方向都沒有!
我問你,你從龍虎山離開了多久後,纔想起查一查呂歡的死因還自己清白的?之前的三年裡,你有查過幾次?有想改變自己處境嗎!”
呂良張了張嘴,面色微白:“我沒有做過,爲什麼要自證……”
“因爲你不自證就要被追殺!要公平?那你也可以加入公司!你有很多種選擇,但你卻選擇了最錯誤的那個,因爲你覺得正確的選擇會讓你很辛苦,於是自甘墮落!”
呂慈哼道:“你捫心自問,你離開家族後的所作所爲,有哪一點能讓大家覺得你被冤枉了嗎?
你自己選擇墮落,現在卻來指責大家全都在冤枉你?!你捫心自問,你剛離開族地的時候,眼前的這些人,有幾個不對你殺了呂歡這件事帶有不解困惑?!而現在,爲什麼又都覺得那一定是你做的了!”
呂良面色更白,說不出話。
他魂不守舍地跟着季星來到呂慈家,呂慈與季星進屋相談,他則被關在門外,大爺、爺爺、三奶奶虎視眈眈地將自己圍住,他也沒露出什麼反應,沉浸於恍惚中。
屋內,季星讚道:“呂老爺子一針見血,呂良如果能被罵醒,明確自己的缺陷,未來會大有不同。”
呂慈與他相對而坐,哼道:“你帶他來的目的不就是如此嗎?老夫知道你需要他的異能、不,你需要八奇技之雙全手來救治東北高家的那丫頭,又擔心呂良的心性。
哼,即使這張老臉被踩進了土裡,謫仙人的面子,我也得給!打掉了牙齒,也得往肚子裡咽!現在的呂家,沒膽量與你發生衝突了!”
見他一腔怒火,又無處發泄的憋屈樣子,季星沒再刺激他,給了他一些尊重,爲他倒茶:“呂老爺子言重了,有關雙全手的事……”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瞞的,當年端木瑛確實落在了我呂家。”
呂慈默了默,眯着帶刀疤的那隻眼睛,道:“一直到三年前,也就是呂歡死亡的同一天,她消失了。”
“消失了?”季星問。
有呂良的鐵證在,呂慈似乎確實沒有了隱藏的心思,直接了當地告訴了季星明魂術的來歷。
甲申之亂中,他們呂家人付出了不少死傷,抓到了端木瑛,才知道雙全手與其它八奇技不同,它是一種血脈相傳的先天異能。
他爲此想娶端木瑛,但端木瑛心有所屬、寧死不從。
殺了端木瑛太虧,強迫又做不到,最後呂家不光彩的以端木瑛記掛的丈夫王子仲爲要挾,才終於找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紅手能夠修改身體,我讓她對處在老夫妻子胎裡的嬰兒進行了修改,加入了能覺醒雙全手的血脈。
後來如所有人所見,我的大兒子呂忠、三女呂萍,擁有了屬於我呂家的先天異能——明魂術,二子和四子沒有覺醒,後代卻也能夠傳承這份力量,有機會獲得。”
說完了明魂術的來歷,呂慈繼續道:“爲了防止端木瑛做手腳,此後幾十年,她一直被我囚禁在一座山洞中,如果你想看,老夫也可以帶你去看。畢竟這種事兒,說出去可能不太光彩,但在異人界,尤其是對待36賊,也算稀鬆平常。”
季星微微點頭:“後來呢?”
“後來呂家第三代相繼出生,我發現即使是近親通婚,通過這種方式生出的孩子覺醒明魂術的可能也很小,覺醒了,也很弱,於是老夫做了一個讓我現在很後悔的決定!
再來一次。呂家第四代,在母體中時也大多悄然被改變過。於是有了呂恭呂良兄弟,還有我最看好的呂歡,呂家明魂術大量覺醒。”
“再後來……”呂慈臉色陰鬱:“三年前端木瑛離奇消失,同一日呂歡墜落山崖、呂良成爲兇手……所以呂良未必完全是被冤枉的,雙全手能修改認知,說不定他是被端木瑛所控,殺了呂歡,冤枉他放走他,又何嘗不是對他的一種保護?誰知道這個混蛋如此地不爭氣?”
八奇技雙全手,紅手能修改身體治癒任何傷勢、強化體魄,藍手則能夠修改靈魂、操控記憶乃至修改認知,甚至可以讓人認知改變到覺得一坨屎是美味,極其恐怖。
中過的人,很難解開操控,如果呂良是在操控下殺的呂歡,那麼說不定還會做出近似的事,放走他倒確實堪稱一種寬容。
季星思考了一會兒,又問:“呂老爺子,你確定端木瑛……是三年前才從你這裡脫困消失的嗎?”
“我不確定。”呂慈說:“曜星社曲彤建立曜星社也有七個年頭了,她掌握雙全手,對嗎?”
季星:“沒錯。”
呂慈猙獰一笑:“所以這段時日來,每每午夜夢迴,老夫甚至會感到恐懼!到底是因爲老夫讓她給第四代增加血脈純度時出了紕漏,還是從最開始就出現了問題!
到底是我呂家囚禁了她,還是她一個人囚禁了我呂家!”
話落,沉默三秒,他又冷哼一聲道:“貪婪,自取滅亡,這沒什麼好說的。如果我呂家因此而亡,老夫也不會後悔什麼!
老夫拒絕哪都通的求助,一是要集結所有族人、隨時準備好跟端木瑛、或者是曲彤開戰,二也是防止……誰給哪都通帶來什麼麻煩。”
季星眼露思索。
安靜了一會兒,呂慈道:“這就是公司想知道的全部了,一會兒你可以把呂良帶走,覺醒了雙全手的他,不會被別人操控了。我呂慈不是不識大體之人!知道哪都通董事被人操控是一件損害國家安全的大事,能盡力的,自然會盡一份力!”
“呂老爺子深明大義。”季星想了想道:“不過我還有一件事不懂。既然知道這些事公司會追究到底,之前爲什麼不直接跟公司說?而是等我來了纔跟我說?”
呂慈面無表情地看着季星:“畢竟是一份不光彩的歷史,能隱瞞老夫還是想隱瞞的,但謫仙人登門,老夫自然只能給你個面子!”
落半個人情?聽起來合理。季星搖頭:“受寵若驚……但我覺得不止是這樣吧?會不會是公司問,你需要說得更詳細,對比的資料也更多,你擔心泄露你更想隱瞞的事?”
呂慈不語。
“囚禁端木瑛七十年,這確實不光彩,但異人界,誰也不會爲此而審判鄙視呂家,當年王家抓住風天養不也是嚴刑拷問了嗎?八奇技三十六賊,人人得而誅之啊!”
“呂老爺子恐懼的是端木瑛?是曲彤?我看不見得,自己選的路,無非是個你死我亡而已,有什麼恐懼的,尤其是呂老爺子這樣的歷經風雨的人物,會怕她?
你擔心的應該是另一件事,比囚禁端木瑛更加嚴重的事暴露!”
呂慈依然沒有說話,但眼神中卻已透射出森寒的殺意!
季星彷彿未覺:“剛纔有一件事你含糊了過去,追殺端木瑛時你呂家死傷了些人,死傷了些誰?導致那時還是青年的你直接接任族長,並且能一力決斷改造血脈一事?
36賊中,誰有能力殺傷你呂家的更長一輩?端木瑛,行嗎?”
呂慈拳頭攥握。
“是張懷義吧,呂家的目標本不是雙全手端木瑛,而是當年的天師府高功,炁體源流張懷義!”
季星道:“那麼你真正恐懼的、真正暴露會讓呂家元氣大損乃至無法承受的對象已經很清晰了,在當今異人界,這樣的人、這樣的勢力,本也沒幾個。”
“李禾,你是非逼我呂家……跟你魚死網破嗎?!”呂慈瞪目,狂暴的炁從他體內噴涌而出。
“冷靜點,呂良在外面,我帶他來還有另一個意思。”季星說。
另一個意思?李禾需要呂良救治高家丫頭,帶他來,還無所顧忌地挑釁呂家,是在說……魚死,網也不會破?甚至還有餘力……將那條最鮮美的魚活着帶走?
你把我呂家當成什麼?!
呂慈面色猙獰地站起身,幾度張嘴,想讓外面的子女們動手,親身試一試這位謫仙人是不是有本事一人獨面他整個呂家!
但幾度攥拳,幾次鬆,看着面色平靜等他決定的季星,他終究是沒有勇氣喊出‘動手’二字!
“李禾……我呂家,爲什麼就不能走出你這樣的人物。”
“是,該暴露的總會暴露。”
呂慈緩緩跌坐回去。
“當年抓了天師府弟子田晉中拷問張懷義下落的,導致他四肢盡毀的……是我呂家人沒錯。”
“你……滿意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