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墨彷佛化身道人,道人即是他。
直到此刻,沉墨才清楚,這哪裡是海潮,而是魔潮。一把簡簡單單的木劍,居然逆反天地法則。
木劍本來脆弱,可是在逆反天地法則的情況下,沉重如山,無堅不摧。一把本來輕如無物的木劍,猶如一座神山,壓制了魔潮。
何謂大自在?逆反法則,破壞天地間固有的規矩,便是大自在。大自在不是道家的逍遙自在,也不是佛宗的解脫,而是一種無匹的霸道,比魔還要霸道!
唯有如此,才能斬破生死界限,逆轉生死。
死而復生,本來就是對天地規矩的大不敬。
沉墨突然意識到這種大自在的根源,來源於世間萬物誕生了“我”的概念。因爲有了“我”的念頭,那就註定對周圍一切都會產生好奇,這是“我”的不能,“我”生出了情慾,於是得到再多也不會滿足。這是生命進化的源動力,永不知足。
道人的大自在撕開了道家知足不辱的面紗,向天地發出挑戰。“我”永不知足,若爲微末凡塵,便要心向天空,若爲飛蟲,便要嚮往鵬鳥的翱翔,若爲凡人,便會想要像神仙一樣乘風御霞,總之天地加給“我”的一切束縛,“我”都不認。
“我”之所以屈服不是真的屈服,只是能力不夠,一旦有機會,就要突破極限,打碎規矩。
破碎虛空也正是如此,那就是打破天地的束縛。
此謂之大自在。
這些念頭沉墨從前也有過,但如此張狂霸道,恣意飛揚,還是在道人身上,才首次體會到。
其實武湟也有類似的性情,只是沒有道人這般令人深刻。
道人練劍的情景消失,沉墨的精神迴歸到大殿。
“如何?”
沉墨長嘆:“這是生命的大恐怖,更是生命的大精彩。原來這就是大自在。水月觀音,慈航道人!這跟我從前以爲的大慈大悲形象大爲不同。”
女菩薩微微一笑:“你錯了,我們這一脈的修行本就是性如烈火,說一是一。這也是慈悲。因爲我們這一脈的目標是渡盡衆生,方證菩提。渡盡衆生的含義不是讓衆生擺脫生老病死的苦楚那麼簡單,而是指引他們離開這個天地,直達內心的彼岸。這種力量只有依靠他們自己去取得,而不是在於菩薩的施捨。我等佈施,施捨的不是任何有形之物,而是道。讓人人可以自渡,如此才能渡盡衆生。”
沉墨:“慈航普渡,原來竟是這樣的意思。”
女菩薩:“外人以爲的那種大慈大悲,其實是統治者的需要,當然,佛宗多有不肖之徒迎合上位者,他們或許明白佛法慈悲的真意,卻寧願曲解。須知佛祖若只是慈悲忍讓,哪裡會修持大神通,蕩盡妖魔?佛經裡,文殊菩薩成佛,還掃蕩十萬魔軍呢。沒有霹靂手段,如何顯出佛法來?”
顯然她對世人對佛法的誤會多有不滿。
沉墨:“其實世人不在意真相,只在意他們看到的真相。一個裝睡的人,無論如何都是叫不醒的。”
女菩薩:“不錯,佛本是道。萬物皆出於道。但是世人眼中,只見得萬物,哪裡會去見道。但也不能因爲他們愚昧就放棄他們,因爲凡人也有如來的智慧,只在於有沒有開悟。若是人人見如來,則世上就沒有那麼多悲劇慘事,也不會那麼多人被上位者驅使,而不自知。人世是大苦海,大牢籠,但苦海、牢籠卻是來源於衆生自己。這也是一種作繭自縛。”
沉墨對女菩薩的理念有耳目一新之感。
苦海來自衆生自己,這話倒是頗有韻味。
沉墨欠身一禮:“多謝菩薩指點迷津。
”
女菩薩澹然一笑:“我只是發些牢騷而已,你若要見道,該當如何做,你可清楚?”
沉墨微笑:“忘了菩薩的話便是。”
女菩薩嫣然一笑,百媚橫生,“沉墨啊沉墨,若是你早生三百年,咱們可以結爲道侶。”
沉墨:“……”
女菩薩悠然信步,走進神像。霎時間,她與神像再無分別。
“你不必去救圓意,我已經送他和阿羞進入了菩薩界深處,他要靠自己走出來,才能見性成佛。”
女菩薩的佛音盪漾在大殿中,一枚漆黑的鐵指環從神像手中跌落,滾到沉墨身前。
他彎腰戴上左手拇指,這是水月菴菴主的信物。
從此以後,沉墨便是水月菴菴主了。
而水月庵底部的魔潮,再無動靜,儼然是被女菩薩給徹底壓制住。一口古井,盪漾明月,浮現沉墨的心頭。
沉墨知道這一口古井,便是水月庵的根源。
“即日起,水月庵改名水月觀,大家可以換坤道服飾,蓄髮修行。而我則是你們的觀主。”
坤道便是俗稱的道姑。其實道家的正經術語裡,實則沒有道姑這個詞彙,但民間習俗,常有道姑、仙姑之類的稱呼。
水月觀中的長老弟子們,皆陷入道音的玄妙中,內心迴盪着沉墨的話語。
年紀大的長老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當了一輩子尼姑,要改成坤道,有些不適應啊。
有些年紀大的老尼姑,摸了摸腦門,如今氣血衰敗,不知頭髮能不能蓄起來,而且白頭髮很多呢。
年輕的弟子們則是歡呼,可以養頭髮啦,開心!
“觀主萬歲。”
她們也是女子,自然是有愛美之心的。
其實連鐵肩神尼都愛美,何況她們。
削髮修行本也不是水月觀的傳統,而是某一代的祖師受了情傷,才立下規矩,要弟子們削髮修行。
至於庵中道家傳承缺失,全員轉修佛道,那都是藉口而已。
這其實符合水月庵大自在劍經的理念。
根本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規矩。
水月庵的規矩,那就是庵主來定規矩。
沉墨當了庵主,第一個規矩就是打破舊規矩,讓小尼姑們得以重新蓄髮。如此他幾乎得到了所有年輕弟子的愛戴,哪怕長老們想反對,也因爲年輕弟子的歡呼雀躍,而忍住不開口。
其實她們也覺得這樣挺好的,只是她們受過的苦,總想後輩弟子也經歷一遍。
但沉墨既然開口,她們也無力反對。
沉墨召集了庵中弟子,傳她們人皮古經的修行內容,其中竅動、養神、換血,正好能助她們脫胎換骨,快速長出頭髮來。
衆人對沉墨於是愈發心服口服。
“觀主,你的繼任大典,咱們何時舉行。”一名叫靜和的弟子詢問。
“對對對,這是咱們水月庵的頭等大事,可不能寒顫。”
“我一個月就能長出及腰頭髮,定在一月之後就好。”一個叫靜水的弟子傻傻笑道。
一衆坤道七嘴八舌。
她們也知道鐵肩神尼新去,沉墨當了觀主,須得昭告天下,免得讓人以爲沉墨不重視水月管,給人欺負了。
其實換了沉墨當觀主更好,以前神尼只是有威懾力,但不能隨意出手。新觀主就沒有這個顧慮了。
至於神尼只是和神像融合,這是歷代庵主都時常有的舉措,如果成功,便是天人,且至少是八地菩薩。
若是神尼成功,那水月觀的弟子更是可以在人間橫着走。
“好了,你們各去人族十城發下請帖,然後請龍虎山、嶗山、崆峒派等大派派人來觀禮。總之讓你們熱鬧一回。”
衆弟子不禁微笑,新觀主倒是灑脫,頗合她們的脾胃。
接下來半月,沉墨便在水月觀參悟大自在劍意。他如今更是清楚,每年八月十五,水月觀周圍有海潮來,溝通魔界。
原來水月觀的位置正是人間和魔界交匯的一個節點。
水月觀建在此處,更有鎮壓魔界入口的用意在。
不止如此,龍虎山也有一個魔界入口,嶗山亦如此,還有崆峒。只是如今妖魔亂世,人間早已到處都是窟窿,以至於鎮壓魔界入口的作用已經不大。
但每年海潮到來,溝通魔界時,依舊是修煉大自在劍經的好時候。
魔界介於無色界和現世之間, 乃是從無到有的中間形態,它的出現,對修煉者也有其獨特的意義。
魔界確切的說,很像長在人間上的良性腫瘤。
其實真正危險的是九幽,那是一個神秘可怕的地域,世間邪魔的一大源頭。
沉墨接管水月觀,冥冥中得到一股道意加身。
他血眼都得到輔助,能看見纏身的虛妄。他逐漸理解虛妄的由來,來自七情六慾。
當然最主要來源於喜怒哀樂四情。
如果接觸的人越多,耽擱紅塵越深,那麼虛妄就越多。
所以纔有上古煉攀扛嚀賦鍪樂論。
但沉墨既然明白作繭自縛的道理,那就不必遠離塵世,也不必清靜自守,反而妄念越多越好,直到作繭自縛,再以破繭成道。
這是一個艱難兇險的過程。
但是收益難以想象。
甚至可以視作一種斬“我”明道的過程。
“我”是那些虛妄組成的我。
由各種慾念、妄念集結而成。
自乾坤圖出來,成就半步天人,走出自身道路之後,沉墨愈發隨心所欲,從前壓抑的性情得以釋放,這是一種修正。
所謂君子豹變,人的性格行爲也會隨着修養、認知、地位的改變而轉變。
但到了這一步,須得見我,見天地,見衆生,方能返璞歸真,做到萬變不離其宗。
沉墨在這一點學到了穆師瑤的長處,順其自然即可。
又過了十餘日,柳晚晴回到水月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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