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家。
海瑞坐於正堂,雙目微閉,腰背筆挺,若非身後是一口棺材,便好似養神一般。
既無興奮,也無恐懼。
唯有完成使命後的平靜之感。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朝着這邊奔來的人。
火把亂晃,步伐急促。
來者是大內提刑司的太監,帶着東廠的檔頭和番子,由於陸炳被遷怒,此次鎮撫司的錦衣衛沒有出面。
毫無疑問,東廠並非精銳,更是不曾緝捕過什麼要犯,驟然得令,心裡也是慌得很。
於是乎,明明門大敞開着,那一雙雙穿着釘靴的腳,仍然如同一隻只鐵蹄,從宅門密集地踏了進去,小小的院落被踩得顫了兩顫。
涌進院子後,若是錦衣衛,此時肯定分作兩路,一路奔向廂房,一路奔向廚房、柴屋和後院,搜索後兩面包抄。
但提刑太監險些緊張至極,一窩蜂地朝着正堂涌去,卻又猛地剎住腳步。
只因一人靜坐。
棺材爲景,穩如泰山。
爲首的提刑太監本要呵斥,被這氣勢一震,聲音都低沉了些:“戶部清吏司主事海瑞?”
海瑞睜開眼睛,站了起來:“我就是。”
提刑太監這才憋足了氣,怒吼一聲:“鎖嘍!!”
兩個提着腳鐐手銬的東廠番子,立刻奔了進去。
海瑞站定,紋絲不動。
環狀的鐵鏈,先套住了他的脖子,接着銅鎖緊扣着脖子,咔嚓一聲鎖了上去。
鐵鏈的下端便是手銬,飛快銬住海瑞的雙手,也咔嚓一聲鎖上。
又有東廠番子蹲下去,將一對腳鐐套住海瑞的雙腳,相距不到五寸,同樣被一把大鎖咔嚓鎖上。
這套腳鐐手銬,是有名的“虎狼套”,用來對付窮兇極惡的江洋大盜,無論武藝再高強,本事再大,上了這一套刑具後,便寸步難逃。
當然,在東廠裡面,這套刑具也被用來鎖拿一些厭怒的官員,連名稱都換了,變爲“金步搖”。
有此名,一是因爲從頭到腳披滿了鎖鏈,每走一步都鋃鐺發響;二是由於兩隻腳被鎖鏈牽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動,走起路來就像金蓮碎步,因而取此“雅名”。
用意陰損至極,就是要羞辱官員,突破心防,快快招供。
如今兩者兼有之,眼見刑具加身,知道海瑞再也跑不掉了,提刑太監鬆了一口氣,先命人趕忙回宮稟告老祖宗,又喝道:“搜!細細地搜!”
東廠上下這才散開,奔向臥房,奔入書房,還有的直衝棺材,將棺材蓋掀翻在地,連這裡都不放過。
但棺材內並無其他,整齊地迭着海瑞的官服,那官服很整潔,除了漿洗得發了舊,並無其他痕跡。
很快一隊隊人衝了出來,到了提刑太監面前,搖了搖頭,顯然什麼關鍵的證物都沒有找到。
提刑太監心頭一冷,作爲呂芳的乾兒子,雖然沒有楊金水受寵,卻知道這位老祖宗此番是真的雷霆震怒了,務必要查出這個海瑞的真實意圖。
所以眼見檔頭上前,就要拽着鎖鏈往前拖,提刑太監擡手攔了攔:“此人背後有大案,別傷着,讓他自個兒走!”
衆人聞言,只能跟着海瑞,看他披着鎖鏈慢慢移出去。
這般凝視,每個人的眼神中,漸漸又露出一種複雜之色。
既有刻骨的痛恨,又升起一抹若有若無的驚異。
痛恨自不必說,本是宮裡大喜的日子,若是嘉靖一高興,他們這些親近的內臣,都能得到恩賞,卻被此人一本奏疏毀得乾乾淨淨。
至於驚異,聽說此人在奏疏裡面罵了萬歲爺……
他怎麼敢的啊?
因此發現海瑞,走到院門口時被高高的門檻擋住了,東廠上下又露出看好戲的神色:“來了!”
海瑞從上鎖那一刻起,就沒有正眼看一下這些人,此時站在門檻前,只見火把搖曳,身前身後都是勁裝釘鞋的腳,耳邊則傳來陰惻惻喝聲:“想過去?跪下來,爬過去!”
對此羞辱,海瑞恍若未聞,慢慢轉過身子,背向院門,抓住鐵鏈後在門檻上坐下去,然後擡起雙腳,移動身子把腳移向門檻外,又抓住鐵鏈,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提刑太監臉色立變,東廠檔頭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神裡的擔憂。
這種方式不出奇,換一個環境,正常的旁觀者都能想到,但在此情此景下,任誰揹着這副枷鎖,就算是當朝一品大員,恐怕都懵了。
此人如此表現,說明是真的不慌不忙,沉靜如水。
“想要從這樣的人嘴裡問出話來,怕是難了……”
“若是問不出來,我們得吃掛落啊!”
且不說東廠上下的擔心,這邊海瑞出了家門,挪移着向着囚車走了過去,全程配合。
終於有番子上前幫忙了,一邊一個提起瘦削的他,送進囚車內,朝着詔獄推去。
錦衣衛沒有參與緝拿,但審問的過程是肯定要經手的,畢竟現在東廠根本沒有強幹之輩,人手還被分出,用來做了另一件事。
說來也巧,囚車抵達宮城前,正要往詔獄的路上拐,就見不遠處前呼後擁,又一羣東廠之人擁着一位,也剛剛抵達。
“那就是揭下皇榜的奇人?怎的是個女子?”
個頭高的遙遙張望,在燈火的映照下,隱約看到正中是一位女子。
只是短暫的議論後,東廠上下就閉上了嘴。
因爲此女看似被簇擁在正中,卻又好似根本不在此間,周身籠罩在一層盈光中,飄然若仙,聖潔無塵。
至今所見,除了昔年那位氣清神秀,謫仙臨塵的天師,再無人有這般氣質。
“趕緊走!”
爲首的提刑太監,更覺得自己這夥押解犯人的,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衝撞了這位仙子,趕忙要換道。
然而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眼前一花,那女子突然出現在囚車前,靜靜地端詳着海瑞。
海瑞根本不關心什麼皇榜,哪怕這件事在京師鬧得沸沸揚揚,在他看來也是嘉靖一意修玄,走火入魔的鬧劇而已。
天子腳下,新年之時,飢寒而死的百姓倒滿在大雪之中,遠方的關中大震更不知死傷多少,可憐大明子民苦上加苦,多少死於苛政,多少死於飢寒,
活人不顧,反倒超度死人……
何等荒謬!
“是你?”
可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個白玉無瑕的女子,卻是讓海瑞怔住,因爲早在年前,此女就出現過,對着自己頷首微笑,然後於漫天風雪中消失不見。
那時雙方未有一句言語,如今自己爲階下囚,隨時可能身死,而女子揭下皇榜,若能解聖上之憂,自然青雲直上,榮華富貴。
此時境遇迥異的兩者相見,對方卻主動上前,甚至開口稱讚:“樸實剛健,大巧不工,放眼世俗,有拯救蒼生之願者,唯汝心志最堅,可託重任!”
一雙雙驚詫莫名的視線聚集過來,海瑞抿了抿嘴,沉聲道:“我不認識你。”
女子微笑:“無黨無私,自然不識,吾名玉淨,真武座下,汝今識得了。”
此言一出,海瑞還未反應,旁邊想要阻攔,又莫名不敢的東廠上下,已是變色。
真武座下?
真武帝君的名號,對於大明臣民來說自然無人不知,武當山能有那麼高的地位,也是因爲供奉真武大帝,現在真武座下的神女居然現世?
換做以前,他們是不信的,這事太玄奇了,但東廠也有消息靈通之輩,想到近來武當山確實有神仙現跡,連此前破滅倭國的天師都至神山,不再回京,若說真武大帝顯靈,還真有可能……
海瑞對此卻是凝眉,無論對方是真是假,與他都無關係,可對方言辭鑿鑿,卻令他莫名感到一絲古怪。
“此番言語,有何意圖?”
海瑞對於自己如今的遭遇,是早早就預料到的。
臣子規勸行差有偏的君父,本不該直接上《治安疏》,行如此決絕之事,但海瑞權衡許久,卻是別無他法。
因爲造成如今的局面,並非一人之害,而是從太祖高皇帝就隱隱種下了惡果,將孟子牌位搬出孔廟,便是不認同“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的治國至理,專行一君獨治。
後置內閣,視同僕人,設百官,視同仇寇,說打就打,要殺便殺,再授權柄於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將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視同朱姓一家之私產。
如此風氣,傳至今日,近兩百載,以當今皇上最甚,變本加厲,若像以往那些大臣,雖上疏,卻心存顧忌,只論事不論人,只罵臣不罵君,就不如不上。
要痛斥便痛斥一人獨治,揭開這血淋淋的傷疤,縱然不能讓當今聖上悔悟,也能讓臣民心驚,大明朝如再以天下奉一人,便亡國有日,天下必反!
哪怕不能爲天下蒼生普降甘霖,也要以自己的犧牲,在大明朝萬馬齊喑的朝野,響一記驚雷!
當然,海瑞心中,自然不希望天子依舊故我,朝政依然敗壞,而盼着當今聖上體悟到到臣民的苦心,幡然醒悟,一夕振作,天下長治久安。
可惜歷史上,《治安疏》的結果不是上述的任何一種。
嘉靖雖然暴跳如雷,但最終爲了名聲,不願讓世人將其視作商紂,沒有殺海瑞,也沒有絲毫改變,更別提痛哭流涕一夕振作,世道依然如是……
無奈而真實。
可現在,似乎又有了變化。
海瑞心頭一沉,對方早就在觀察自己,甚至將上疏的全過程都盡收眼底,不僅聽之任之,還在這關鍵時刻參與進來,到底有何圖謀?
陛下若是誤解,他的苦心,豈非付之流水?
“押下去!”
不待他開口試探,提刑太監驚怒的聲音已經響起,同時喚來親信,低聲吩咐了幾句:“速速入宮,向老祖宗稟明!”
玉淨就算揭下皇榜,也不能貿然面聖,而今這麼一鬧,更有太監早早奔入宮中,再度稟告。
乾清宮中。
殿外羣臣束手,鴉雀無聲,殿內陸炳依舊跪地,呂芳則小心翼翼地說着話,用來之不易的好消息平息主子的怒火。
嘉靖確實漸漸調整了過來。
他那般失態,除了被海瑞觸了逆鱗外,確實有地府之行的驚懼在。
身爲九五之尊,四海之主,連一個真正擁有超度亡魂之力的異人都請不來,心頭早就窩了一股火,如今期盼了許久,可超度亡魂孽苦昇天的機會來了!
而第一波通報的太監又帶來了消息,呂芳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五一十地描述了緝拿海瑞的全過程,嘉靖聽了頓時冷笑起來:“棺材都早早備下……又是這類直臣的死諫?”
隨着頭腦恢復冷靜,他也明白,不該懷疑陸炳和呂芳這身邊的兩位親信,裕王沒那個膽子,景王則恐怕沒腦子做這樣的佈置。
那麼這個戶部主事海瑞,自個兒策劃此事的可能就很大了。
如今也佐證了這一點,歷朝歷代,死諫者不計其數,別的不說,大禮儀中那些在午門哭訴的臣子,不也是以死諫之麼?結果如何?
當然,意識到不是逼自己退位,嘉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另一股惱怒又涌上心頭。
因爲這種奏疏太難處理了,自己能殺了海瑞,在史書上的名聲就臭了,對方卻成了比干那樣的忠臣,千古流芳……
爲了不承擔錯誤,嘉靖無爲而治,整日讓臣子去揣測上意,如何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名聲被這樣的方式毀掉?
正想着如何利用臣子,處理掉這個大逆不道的惡臣,又一波太監入內稟告。
這次呂芳細細聽了後,神色卻是一變。
嘉靖這個時候最爲敏銳,立刻道:“呂芳,何事?”
呂芳無奈來到面前:“主子,那位揭皇榜的仙子,自稱是真武座下……”
嘉靖面色微變:“真武帝君?”
不僅是那位蕩魔大帝,更想到了在武當山敬奉真武,請求聖佑庇護大明的天師。
定了定神,嘉靖問道:“這位當如何降服枉死怨魂?”
呂芳低聲道:“需我大明朝的一柄神劍,以其剛正無私,鎮住枉死怨魂的惡念。”
嘉靖目光大亮,期待地道:“神劍何出?”
呂芳不敢回答,又不敢不答,片刻後才道:“取千秋真經,求萬世治安,需……需海瑞!”
嘉靖猛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