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日。
對於南京城的百姓來說,這就是平常的一日,既非節日,也無戰事。
但對於陪都的官員、勳貴乃至於消息靈通的富戶來說,這卻是意義重大的一天。
神醫李時珍,要進行一場手術。
手術是這位強調的詞語,根據大夥兒分析,應該是對應着其道醫理念,「五個一」裡面的一雙手。
而神醫則是大家的尊稱,往往對於名醫,都會尊稱一聲神醫。
可如果此次手術成功,這位就是貨真價實的神醫。
神乎其神的神!
「哼,虛張聲勢,誇大其詞,白日做夢!」
陶道人同樣出現在東園之中,一連三個成語,表達了內心深處豐富的思想感情。
他那時剛剛回歸,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如今已經明白爲何徐鵬舉在「回元丹」的誘惑下,還要袒護李時珍,更隱隱意識到,對方和自己賭鬥,指不定就是想白看丹書古籍,提高此次手術的成功率。
陶道人暴怒。
搶了他的靈鬼,奪了他的冥票,連丹方都不放過,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偏偏就算醒悟,如今的局勢都是騎虎難下。
賭鬥已成,這個時候再要回丹書古籍,且不說對方有沒有看完,傳揚出去也會被外人認爲自己是怕輸,這萬萬不行!
所以此時此刻,陶道人也只能默默祈禱:「失敗!失敗!換頭手術一定要失敗!」
正在心裡綁個稻草人,拼命扎針時,一道輕柔的聲音突然鑽入耳畔:「遇到麻煩了?」
陶道人混身一激靈:「你你怎麼敢來南京城裡?朝天宮和神樂觀的道士都在!」
聲音輕悠地道:「放心,我現在的身份沒人猜得出來,你是不是仇恨李時珍?」
陶道人抿了抿嘴道:「此人奪了貧道寶物,自是有大仇,不過此事與你無關,無論你來南京做什麼,顧好自己便是」
聲音笑了笑:「你既然怕受連累,那就罷了,其實我的本事,你再清楚不過,你受的委屈,我可以幫你全部討回來。」
陶道人目光閃爍起來,片刻後回道:「你要什麼回報?」
聲音淡淡地道:「不準再煉‘回元丹,,更別想打‘淨息丹,的主意,那種事情,我們不會一再容忍的!」
陶道人面色劇變。
「開始了!」
與此同時,園外等候的人羣騷動起來。
兩隻護送的車隊,出現在視線裡。
杜九孃的頭、伯爵夫人的身子,一直關在錦衣衛牢獄內。
伯爵夫人的頭、杜九孃的身子,則一直在誠意伯府中。
如今在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護送下,她們齊齊抵達了東園。
而更加吸引人的,則是一道丰姿神秀的身影,走了出來。
「此人就是李神醫?」
「百聞不如一見啊!」
經過兩個月時間的醞釀,李時珍已經名動南京,卻難以見到。…
這位以前還在百草廳坐堂行醫,近來一直深居簡出,在東園來往的權貴都很難見到,前幾日連北京來的錦衣衛和司禮監公公,都被拒之門外。
這讓衆人的期待度無疑升得更高,而今一見,確實眼前一亮。
別的不說,單就這份神采氣度,就給人以信任之感。
「先生!」
誠意伯劉世延則第一個迎了過去。
短短兩個月時間,這位原本身體健壯的伯爺,變得消瘦憔悴,恐怕事後大病一場不可避免。
()而他看到李彥,眼眶大紅,衝到面前就要拜下:「內人就拜託了!!」
李彥扶住,握了握他的手臂:「我會盡全力!」
劉世延依舊深深一拜:「無論如何,先生大恩大德,誠意伯一脈絕不敢忘!」
李彥再安慰幾句,對着羅萬象道:「拜託羅道長了。」
「請李兄放心,貧道守在這裡,定讓手術不受打擾!」
隨着衆人一起深入,來到東園內特意準備的手術室,這位朝天宮道人守在門前,面對不遠處圍過來的人羣,露出門神一般的神情。
李彥則一人走了進去。
禮教大防在這種驚天動地的事情面前,也得靠邊站,因此沒有助手,沒有旁觀者.
有的是那扇大門悄無聲息地合上,將一道道灼熱的視線擋在外面。
木牌懸掛,上書三個俊秀有力的大字——
手術中!
手術室內。
小倩飄出,將手術工具擺放,同時以陰氣消毒,做最後的準備。
李彥則來到兩女面前,觀察他們的狀態。
伯爵夫人近來一直處於昏昏沉沉之中,偶爾幾次醒來,都只能跟劉世延說上幾句話,並不知具體情形。
劉世延不想讓妻子在這個時候清醒,避免受到更大的精神折磨,就當是一場噩夢,醒來記不清楚細節的那種。
如果真的醒不來,也總比在人生最後關頭痛苦萬分的要好
杜九娘則一直是清醒的。
相比起那時,她變得更加削瘦,由於擁有着伯爵夫人的身體,這兩個月在牢獄內並沒有受到虐待拷打,只是神情枯槁,雙目死寂,換了個地方也一直沉默不語。
直到李彥將手術工具都準備齊全,命燈擺下,麻醉湯劑端到面前,這位曾經的風流名妓才嘴脣顫抖,沙啞的聲音響起:「奴家此生做的孽,會報應道來世麼?」
如果按照西遊世界的設定,入地府十八層地獄的,都是惡有惡報,「生前作下千般業,死後通來受罪名」,雖然被毛臉雷公嘴的打得直哆嗦,判官改陽壽,但總體還算合格。
但李彥想到現在的鬼差,光明正大的收受賄賂,延壽續命,地府是否依舊懲惡揚善,實在不好說。
當然,這話卻是不能講的,不然人世只會變得更加混亂,如同地獄一般。
他淡淡地道:「人生卻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過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杜九娘聽得愈發絕望,哀聲泣道:「我娘就是賤籍,奴家一出生就在秦淮河畔,一輩子只能當個風塵女子,命不由己,只盼來世當個普通人,生在貧苦人家,耕田務農,都不能成了都不能成了.」
李彥嘆了口氣:「若手術順利,你的罪孽也能減輕一些。」
杜九娘卻突然道:「奴家能將功贖罪麼?那爲奴家換頭的.到底是誰」
李彥點頭:「你本來也只是一時念想,無法付之於行動,是真正實施換首的兇手,讓這場慘劇變成了現實,如果能將兇手找到,或許可以挽救許多尚未發生的悲劇,亦是善莫大焉。」
杜九娘苦苦回憶,慘然道:「可奴家還是想不起來」
李彥將湯劑送入其嘴邊:「不急,等我破除了這邪術,將你們的頭重新換回,或許也能撼動記憶的封鎖,喝下湯劑,心神不要抵抗。」
杜九娘張開嘴,咕嘟咕嘟吞嚥下去,雙目很快茫然起來。
小倩備好工具,看着李彥揮手灑下銀針,刺入要穴,同時纏繞在手腕上的金絲一()抖,化作一柄鋒銳的手術刀,對準脖子上扭曲的絲線,切割下去。
室外。
足足上百人等在外面,翹首以盼。
最緊張的肯定是劉世延,他甚至無法站穩,需要管家攙扶,才能勉強立定。
而除了關係到自己妻子性命的誠意伯,在場衆多權貴,也沒有一個不緊張的。
年輕的勳貴緊張之餘,更多的是一種興奮,有種見證奇聞軼事的感覺,滿足的是獵奇心理。
中老年的勳貴緊張之餘,更多的是一種渴望,尤其是幾個垂垂老朽的白髮老者,那貪婪的表情想要壓抑,卻又壓抑不住。
「恐怕手術做完,纔是***煩的開始啊」
百草廳的少東家陳景琦也在其列,站得靠後,目光在徐鵬舉一行身上掃了掃,又落在另一批人身上,露出擔憂。
陳景琦看的,正是司禮監的楊金水與錦衣衛的朱七。
他們的身邊稍稍空出一塊,有種生人勿進之感,偏偏又不敢離得太遠,可謂兇威赫赫。
朱七早已習慣,面無表情地屹立楊金水嘴角也噙着淡雅的笑容,只是視線掃過手術室大門時,先是有些冷意,然後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火熱。
他得呂芳的命令,此來本來只爲了滿足了主子萬歲爺的好奇,看看南京發生的這件奇案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等到現在換頭手術真正開始實施了,纔想到這似乎與自己也有關。
病弱的想要個健康的身體,矮小的想要個高大的身體,不健全的想要個健全的身體,重新變回男人.
即便身居高位,大權在握,對於自己的身體也難免有百分百滿意的,以前沒有辦法,而現在似乎有彌補遺憾的機會了
等待了許久,楊金水心緒涌動,終於忍不住開口:「如果此人誇誇其談,並無真才實學,之前藐視七爺的罪過,咱家是要跟他算一算的!」
朱七應了聲,聽不出情緒:「嗯。」
楊金水聲音低了下去:「可此事若成,定要將這位神醫請回北京,主子萬歲爺會很高興的!」
朱七這次聲調微微上揚,迴應道:「好。」
話音落下沒多久。
秋風吹過。
木牌翻面。
手術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