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動機不是抗倭,而是祭海……”
“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錢塘江邊,李彥和徐渭翻身下馬,與迎過來的朱十二會合,確定了情況,後者發出相似的感慨。
李彥則觀察現場:“這裡沒有任何改動麼?”
朱十二道:“我留下了人手,發現失蹤後就立刻監管,所有道童都立於原地,未曾走動。”
李彥掃了眼一個個臉色蒼白的道童侍從,目光落在地面的兩根拂塵上:“失蹤之時,兩人就在這裡?”
朱十二澀聲道:“是,兩位高士手持拂塵站在此處,最近的道童就在丈許之內,同樣是人直接消失,沒有絲毫動靜……”
李彥輕輕一攝,拂塵拿到手中,唸咒掐訣,輕喝道:“尋!”
嗡嗡兩聲,兩根拂塵如同之前的毛筆,懸空立了起來,直直指向下方。
“又是原地……”
和張經、李天寵一樣,郭弘經和王永寧失蹤後,同樣在這片區域,並沒有移動。
但相比起之前的府衙,還有桌椅矮凳,縫隙角落,這裡是江邊,視野一覽無遺,更沒辦法藏人。
徐渭喃喃低語:“如果賊人的目的是阻止祭海,又有本事直接拿下兩個道士,那何必多此一舉,先對張總督和李巡撫下手呢?”
朱十二沉聲道:“或許犯下兩起一模一樣的失蹤案,是爲了警告威脅?”
“並不一樣。”
李彥搖頭:“張總督和李巡撫失蹤時,隨身之物什麼都沒有留下,郭高士和王高士失蹤時,卻留下了兩根拂塵,不妨設想一下,以什麼樣的姿勢消失,拂塵纔會被丟下……”
朱十二猛然低頭:“他們是被拖入地下的?”
徐渭下意識地踮了踮腳:“這怪滲人的,是潛在地下的妖物麼?”
李彥長袖一拂,法力盪漾開來,再度探查了一遍:“沒有任何外來的氣息,地面也沒有絲毫出入的痕跡,不是地下的妖物。”
朱十二不解:“那還能是什麼?”
徐渭想了想,突然眉頭一動:“此事既與祭祀有關,我們是不是忽略了一位神祇?”
李彥點了點頭:“青騰先生與我所想一樣,如果沒有外來的氣息,又是從地上莫名消失,應該去找那一位……杭州的土地廟在哪裡?”
最後一句是問朱十二的,這位副千戶面露驚愕,喚來錦衣衛詢問:“土地廟在何處?”
“不……不知……”
然而問了幾個都不知道,最後還是在場的一個出身當地的小道士,戰戰兢兢地道:“就在城南外……早就荒咧……”
李彥道:“讓這些道士,把祭海的貢品帶上,我們去土地廟。”
……
土地廟,又稱“伯公廟”“福德正神廟”,是南方地區的普遍信仰,尤其在浙江、福建、廣東、廣西等地,各城鎮都奉祀土地公。
可當衆人到了廟前,就見一片年久失修,破敗不堪。
沒有廟祝,不見信徒,走了進去,更是隨處可見的塵埃蛛網。
那土地公公的神像,也是灰濛濛一片,表面坑坑窪窪,都看不出和善老兒的形象,反倒變得有些兇惡猙獰,兩側展開翅膀狀的詭異形態,更顯得生人勿近。
李彥目光微凝,看着這神像,總覺得有些眼熟,但具體是什麼,連他一時半會都說不上來。
不過此地的荒廢,實在是沒想到的。
土地神就是社神,“社”是土地的主人,社祭就是對大地的祭祀,故而又有後土之說,“后土,社神也”“湯以伐夏,祭告后土”。
古之社神,地位尊貴,祭土地是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小民百姓一年中的大事,“社稷”一詞,纔會作爲國家的代稱。
到了後來土地神逐漸降格,變得越來越卑微,受到小說戲曲創作的影響,最終人們的印象,定格在西遊記裡面,那些大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專門科普各地妖怪的土地老兒身上。
不過無論是高大上的社神,還是接地氣的土地,如今的待遇都太慘了。
“此地確實相較於其他地方要破敗許多,怎麼會連一個人都沒有的?”
徐渭和朱十二同樣有些震驚,但很快找到了理由:“土地神許久未曾顯靈,不受香火,也是應當。”
相比起普通的大明世界,這是一個有神佛的世界,甚至曾經的四大部洲裡面,有許多神仙共居,如此一來,信仰供奉是雙向的,一旦神靈久久不顯靈,香火也會衰敗下去。
別說土地神了,就說沿海地區的祭海,是爲了拜大海、祭龍王,以祈禱一年四季風平浪靜,漁獲豐收。
但由於近年來天氣越來越惡劣,大明船隻多有葬身海浪,反倒是倭寇的船隻來去時都是風平浪靜,就有龍王和媽祖娘娘不再庇護子民,而倭寇的頭領是蛟龍所化的傳聞。
久而久之,祭海變得越來越敷衍,對龍王媽祖顯靈的信奉越來越少,整場大典淪爲走過場。
李彥從不將希望全都寄託在神靈身上,但在西遊世界,神靈信仰該用則用,也不能全部捨棄,吩咐道:“祭祀!”
道士們開始清掃廟宇,擺放貢品,備下疏牒,準備正統的祭祀儀式。
錦衣衛也一起幫忙,未到正午,一切就準備完畢。
由道士上前,開始唸誦福德正神寶誥:“志心皈命禮一方土谷,萬姓福神,秉忠正烈,助國衛民,應承簡命,座鎮一方,黎庶瞻仰,司職功曹……”
寶誥也叫誥章,在道教中,原指神仙傳達的聖意,後來衍生爲讚頌神仙的駢文,多以歌詠形式,讚美道教神仙的修行以及功德顯化的典故,首句都以“志心皈命禮”爲開頭,表示虔誠頂禮膜拜。
李彥聽着聽着,就知道他們敷衍意味太濃烈,開口唸誦:“善惡昭彰而響應,靈通三界,功過糾察以分明,鞏固金湯,奠安社稷,大忠大孝,至顯至靈,護國佑民……”
在他的帶領感染下,氣氛逐漸肅穆,衆人再無之前的漫不經心,神情變得專注沉凝,直至寶誥唸誦完畢:“……太上加封,土谷尊神,玉帝敕奉,主壇鎮宮,土地明王,福德正神!”
“禮畢!”
“上祭品!”
當土地公公神像面前擺放好新鮮的祭品,衆道士焚香祭祀,虔誠拜下時,那面目全非的神像,流轉出微弱的波動。
李彥眉心一動,早就蓄勢以待的法力接洽過去。
終於,一道斷斷續續的蒼老聲音傳來:“汝心……純澈……有……何願?”
李彥道:“望土地神祇護杭州一方安寧。”
蒼老的聲音發出深深的嘆息:“慚愧……慚愧……老朽……神力衰微……已經……護不住……此地……安寧了……”
李彥想到被阻止的祭海,嘗試着問道:“是否與祭祀有關?”
蒼老的聲音稍稍激動起來:“心意不誠……不要祭祀……心意不誠……不要祭祀……”
李彥進一步做出判斷:“是否天地污濁,但凡不誠心的祭祀,都會附着污穢,傳遞給受供奉的神仙?”
蒼老的聲音再度發出嘆息:“知之晚矣……不怪汝等……”
天地污濁,人心惶恐,祭拜神仙,偏偏祭拜時感染了污穢,讓神仙進一步受難,無法庇護信徒,神仙不顯靈,祭祀者心念愈發不純,甚至還伴隨着種種怨恨詛咒,以致於形成惡性循環……
“這是神佛消隱的原因之一麼?”
李彥念頭一轉,再度問道:“每年祭海的龍王和媽祖,是否承受了巨大的傷害?今年祭海被阻,是土地神祇所爲麼?”
蒼老的聲音回答:“是……也不是……老朽……真靈在此……邪靈……受外道所惑……不知去處……”
“外道所惑?”
李彥眉頭一動,再觀察神像,突然靈光一閃:“怪不得覺得眼熟,高鼻兇狠,背生翅膀,這土地神像竟變得有幾分像倭國的天狗!”
他立刻道:“有沒有治療土地神祇的辦法?”
蒼老的聲音有些詫異:“多謝……好意……閣下……功德善氣……治病救人……然老朽之病……非人力爲之……”
李彥不得不重新自我介紹:“其實我是一名道醫,對於信仰之道,也有一點點涉獵……”
在這位的解釋下,蒼老的聲音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反正覺得挺厲害,緩緩送來一篇《安土地神咒》:“誠心者……萬人……可復……老朽……神力……”
李彥默唸咒訣之後,心頭有了數,斷開神念,對着朱十二道:“杭州城內還有多少信奉土地神的虔誠百姓?”
朱十二皺眉:“上了年紀的或許會有,但一時半會聚集不起來,李先生要這些人作甚?”
李彥道:“土地公公生病了,我要醫治他。”
朱十二怔住。
你這治療對象是不是越來越離譜了?
在南京時期還是換頭呢,怎麼現在就變成給土地神治病了?
徐渭眼睛瞪大,好奇滿滿,熱切地道:“莫不是土地神恢復後,就能救回被困的張總督和李巡撫?我願信仰,我願信仰!”
李彥道:“青藤先生好意,可惜人數不夠,信徒我另想他法,請諸位爲我看護,治療期間不論廟內發出何等聲音,都不要靠近。”
事關自己的前程,朱十二雖然還有滿腹的疑惑,卻也不敢怠慢,抱拳道:“請先生放心,我等一定牢牢看住,保證一個蠅蟲都飛不進去!”
“唉,我不能留下麼?李先生……我也能當你的助手啊……別拉,我走!我走!”
徐渭大爲遺憾,一步三回頭,最後被朱十二拖了出去。
映入眼簾的最後一幕,是李彥手腕上的金絲探出,化作一柄手術刀,對準土地神像的雙翼比劃起來。
等到所有人神色莫名地走出,土地廟的大門緩緩閉合。
一塊木牌從裡面飛出,懸掛在門扉,上書三個俊秀有力的楷書大字——
手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