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內,廣場中央。
智恩站在智字輩最靠後的位置,踮腳都看不到前面,只能通過身後小和尚的議論聲,來了解情況。
這一瞭解不要緊,感覺少林寺的天幾乎要塌了。
德高望重的師叔祖振法,昔日的十三棍僧,死。
佛法精深的主持惠義,死。
嗓門最大的維那惠藏,死。
就連各個僧值,昨夜爲了追查兇手,爆發了激烈衝突,都有兩位慘遭不幸,死,死。
五具屍體一字排開,相比起少林寺數百僧人,似乎不算太多,但對於普通僧人而言,已經不吝于晴天霹靂。
高層死光,管理層火併,樹倒猢猻散,難道少林寺要亡?
所幸就在這時,一衆人浩浩蕩蕩的出現。
智恩轉頭一看,爲首的正是那位態度很和睦的朝中大官,不禁鬆了口氣。
不光是他,昨日不少態度敵視的僧人,看到朝廷官員來此,都如釋重負,有了主心骨。
而這回李彥剛剛走進寺中,智堅就迎了上去,尷尬地道:“小僧見過李機宜!”
李彥微微點頭:“寺內如何了?”
智堅想說還好,但他的臉上都有着烏青,險些在昨晚的火併中,也沒能完全置身於外,只能低聲道:“寺內大亂,還望李機宜爲我等主持公道。”
跟在李彥身後的安神感和程務忠目光睨視,眼神裡就透出四個字:賤不賤吶?
李彥神情卻很平靜,問道:“你們去鴻臚寺報案了嗎?”
智堅怔住:“這……沒有……”
李彥道:“佛道兩教諸多事宜,歸鴻臚寺的崇玄署管理,每座寺院的上坐、寺主和維那,身爲僧官,都在鴻臚寺內有登記,他們遇害而亡,寺內第一時間要通知鴻臚寺,這是法度綱常,必須遵守。。”
智堅被他的滴水不漏驚了驚,趕忙道:“小僧馬上派人下山,去鴻臚寺報案!”
李彥擺擺手:“去吧!”
唐初的時候,鴻臚寺中的崇玄署,就是管理佛道教事務的朝廷機構,到了歷史上武則天登基,僧尼的管理權,轉給了禮部的祠部,道教則由宗正寺管轄,到了中唐,對僧道的管理大權轉歸功德使,祠部則負責度牒的發放。
無論哪個部門,一個寺院的三綱全沒了,就相當於一個縣衙從縣令到縣尉,全部被賊人殺害,這影響就太惡劣了,哪怕是偏遠地方的寺院,都會驚動中央,更何況少林寺就在河南府,距離洛陽都很近。
李彥讓智堅去向鴻臚寺報備,讓對方派人前來,也正是以防萬一,有管理宗教的鴻臚寺官員到場,可以避免事後橫生波折,互相扯皮。
智堅領命去後,李彥纔來到屍體前,查看振法和惠藏的屍體情況。
惠藏的屍體一目瞭然,與住持惠義幾乎是一致的,後心中掌,然後脖子被扭斷。
振法的屍體則略有不同,致死原因依舊是脖頸折斷,但後心沒有中掌。
李彥微微皺起眉頭。
這案子很古怪。
兇手在明知道他來到少林寺的情況下,依舊將寺中高層一網打盡,動機是什麼呢?
殺人滅口?
這三位少林寺的領導層,都知道某個秘密,必須將他們殺死?
這確實可以解釋,但問題是惠義死後,惠藏和振法的態度明顯是捂蓋子,他則已經下山。
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要滅口,也不該是這種時候。
振法已經是八十歲高壽,惠藏也是五十多歲的老者,想要除去這兩人,完全可以等風頭過去,暗下毒手。
現在用完全相同的手法,將三個人統統殺死,朝廷勢必追查到底,
兇手如果要隱瞞什麼秘密,就能肯定這三人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正好這時智堅回來了,李彥問道:“這三綱平日裡可有留下什麼書信日錄?”
智堅道:“師叔祖沒有這類習慣,至於主持和維那,小僧就不知了。”
李彥道:“看來你與振法關係最親近,他身邊有什麼物品,你待會都取來。”
智堅這個時候異常積極:“小僧馬上就去取。”
“先別急……”
李彥初步檢查完這兩位的屍體後,又看了看另外兩個僧值。
然後發現這兩個死者身上的傷勢五花八門,連磚石砸下的痕跡都有。
致命傷勢則是鋒銳的刀傷,全是鮮血,應該是劃到了動脈,流血不止而亡。
李彥指着刀傷問道:“我昨日見你們寺內的僧人,用的都是長棍,這刀傷和磚頭是怎麼回事?”
智堅尷尬地道:“我們少林武德充沛,所用的武器不免有些雜,但肯定沒有弩器,請李機宜放心……”
李彥不置可否,轉身看向廣場上的僧人:“你們寺內上下,都在這裡了?”
智堅道:“還有一些昨晚受傷的,在各自院中養傷。”
李彥道:“把他們也給喚來,實在不行就擡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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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堅有些不情願,畢竟那些受傷的僧人形象實在不太美觀,像是江湖子鬥毆。
但現在他們沒有底氣違抗了,被李彥目光淡然的一掃,渾身一激靈,只得吩咐下去。
不多時,又有幾十個僧人稀稀拉拉的來到廣場,大部分身上都帶着傷勢,兇悍之氣暴露無遺。
安神感見了冷笑道:“好一處佛門清淨之地!”
李彥不逞嘴上痛快,繼續道:“你再仔細看了看,寺中還有沒有遺漏人員,是不是全部聚集了?”
智堅等僧值上前仔細察驗人數,果然發現了有十幾位未到,又去喊人。
李彥耐心的等待,直到少林寺六百多名僧人全部齊聚,纔開口道:“現在開始,查驗每個少林僧人的度牒!”
此言一出,衆僧一陣騷動,智堅瞳孔收縮,幹聲道:“李機宜不是要追查兇手嗎?”
李彥提高聲調,聲音清晰地傳遍全場:“這正是追查兇手的第一步,度牒是佛門僧人的身份證明,必須詳查,內衛聽命,仔細搜查每個僧人的度牒,驗明家鄉口音,過往經歷,入寺經師,御史覈實,不可有絲毫遺漏!”
安神感帶着內衛轟然應命:“是!”
眼見這些精明強幹的內衛走了過來,不少僧人臉色慘變。
滅佛都滅了兩回了,前車之鑑擺在那裡,朝廷也知道這些出家人的數目不能多,爲了控制,唐朝的度牒制度,單看規則還是很嚴格的。
想要獲得度牒的出家人,要先拜師,精勤修學,然後經由師者推舉,再經過政府批准得度,兩京度僧道時,還得御史一人到場覈實,最後纔可領取度牒,成爲政府承認的合法僧道,而一旦僧道還俗或去世後,就得將度牒歸還官府,嚴禁轉讓。
爲了對僧道進行統一管理,唐朝還建立了專門的僧道戶籍,和民戶一樣,三年一造,戶籍一式三份,分送縣、州和鴻臚寺,以備不時檢查。
當然,制度完善歸完善,實施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幾乎是每個佛門寺院都有在度牒上做文章的事情,尤其是皇家寺院,賣度牒就是一項巨大的收入。
李彥在法門寺時查出了一個僧人寬濟,就賣空白度牒,只要寫上姓名,就能有了法門寺的戶籍,所涉土地也都成爲寺產。
這相當於招收合法黑戶,其中利潤巨大,區區一個知客僧,一年多的時間就能賣十六份度牒,每份二十金,收入三百多金,當官的都要羨慕。
不過少林寺在這方面就沒什麼優勢了,它並不是皇家寺院,又在管理相對嚴格的兩京地區,想要合法辦理度牒,就很困難。
偏偏李彥看到佛門寺院內部鬥毆,居然出現刀傷,再擺出細緻搜查的態度,幾乎是話音剛落,站着靠後的兩位僧人對視一眼,突然分頭朝着兩邊跑開。
內衛神情一變,剛要阻止,程務忠已經撲了出去,行雲流水般從腰間取出神策弩。
瞄準,射出……
嗖!!
伴隨着一聲慘叫,那逃跑的僧人直接摔了下去,然後嗖嗖嗖嗖,十幾根弩箭狠狠射了過去,渾身上下飆射出鮮血,程務忠大踏步上前,抽出腰刀,一刀剁了下去。
另一邊被百騎精銳盯上的僧人同樣是這個待遇,但他們還沒有直接死亡,被許三郎一刀斬下首級,返了回來。
然而這一幕並沒有控制住局面,反倒了激發了衆僧中某些人的兇性,他們高喝一聲:“狗官殺人了!”“弟兄們扯呼!”“分散走,他們人少!”
聽了這些呼喊,一羣僧值的臉色頓時鐵青,李彥的手握在鏈子刀柄上,評價道:“看來貴寺中有不少盜匪賊人啊,倒也對,寺內日日習武,與其藏於那些青燈古佛的地方,這裡的吸引力可大多了……”
智堅的眼睛閉上,將嘆息聲吞入喉中。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少林寺內的情況,他們這些僧值自然心知肚明。
普通的僧人沒有見過血,談不上多少實戰經驗,而這些手上有人命的江湖子,與僧兵訓練時,也能提升僧兵的實力,不至於幾代之後,就淪爲花架子。
所以寺內高層對於這等事情,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但有一點很重要,必須有度牒。
有了度牒,哪怕確定是被通緝的江洋大盜,縣衙都無權緝捕。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句話的屠刀並不是指殺人的刀,而是執妄之念,但從度牒帶來的便利上,入了佛門是真的可以放下屠刀,既往不咎的。
但如果沒有度牒……
就似此刻,李彥下令:“有度牒的僧人速速趴下,沒有度牒,還妄圖逃逸的,格殺勿論!”
此言一出,場中嘩啦啦趴下了幾百人,包括愣頭愣腦的智恩,他從小就在寺中長大,自然是有度牒的。
而沒有度牒的也沒有全部逃走,抱着僥倖心理往地上伏去,只剩下二十幾個凶神惡煞的僧人狂吼一聲,四散奔逃。
程務忠再無絲毫顧慮,獰笑一聲,帶領百騎精銳,撲了上去。
鮮血飛濺,屍體拋飛。
千里挑一的唐軍精銳,對上毫無組織的江湖賊匪,自然是一面倒的屠殺。
智堅相對清醒,昨日還帶着僧兵嚯哈列陣的他,今日只剩下雙手合十,默唸佛號:“阿彌陀佛!”
有僧值受不了了,高呼道:“不是要請鴻臚寺官員來此麼,你們豈能下此狠手?”
安神感折了回來,冷笑道:“鴻臚寺來人,是爲了見證,查案還是我內衛負責,沒有度牒的,就根本不算是僧人,也不歸鴻臚寺管理,他們的身份我們會好好查證,絕不會冤枉了一個好人!”
還有僧值嘶聲:“這些人留着也是線索啊!”
安神感道:“殺害三綱的,不可能是這些賊人,聽說昨日維那和上坐都持庇護態度,他們恨不得兩僧長命百歲呢,行了,給我統統閉嘴吧!”
羣僧無奈之下,閉上了嘴。
安神感環視羣僧,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真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