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
高宅外面,依舊在喜氣洋洋地掛花燈。
維持五天的燈會,每日都放上不同的燈,也是部分權貴人家的選擇,現在高俅出息了,高宅自然也要跟着水漲船高。
十幾個掛燈籠的人裡面最醒目的,赫然是穿着緋袍的高俅,親自爬上梯子,掛着花燈,臉上笑出褶子。
高廉暗暗觀察堂兄的臉色,發現對方的笑容發自真心,不禁大爲奇怪。
高俅下來後,拍了拍手掌,轉向這位堂弟:“怎的,想不通那些士大夫壓我功勞,我心情爲何還這麼好?”
高廉發現這位大兄變得越來越敏銳了,不敢狡辯,只能點了點頭:“愚弟確實不解。”
高俅將這個家中唯一能幫到自己的堂弟帶到邊上,語重心長地道:“誅除閹黨之事,十分的敏感,我其實不想要這份功勞,更在乎的是官家的信任,士大夫所爲倒是正合我意。”
“你看,我現在雖然還沒抓到藍從熙,但官家已經下令,重新將我任命爲皇城司提舉,相比起來,誅閹黨的聲望,我要了何用?”
“皇城司的影響力,要從京師出去,到達各州縣,這纔是我們努力的目標啊!”
高廉恍然大悟:“大兄說的是,我們要做大做強,再創輝煌!”
高俅提醒道:“雖然是在家中,但談論公事的時候,還是要稱職務!”
高廉:“……”
以後等我當個大官,一定要統一稱呼!
高俅反覆強調,見這個堂弟還是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多喊幾聲提舉來聽聽,心中還是有些小失落的。
不過他目光一轉,落在自家大門前的“接福”上,突然輕咦一聲:“那是誰的名刺?”
相比起文官府邸的大門前,每到逢年過節,“接福”裡面總是裝滿了名刺,高俅這位皇城司的長官,至今門庭冷落,沒有士大夫願意往來。
可此時此刻,他居然見到裡面投了一份製作精美的名刺,一看就不是窮措大胡亂投名,不由起了好奇之心:“去拿來看看!”
高廉快步走了過去,取了名刺展開:“投名之人叫蔡京,字元長,沒有自報官職,聽着挺耳熟啊……”
高俅眉頭揚起:“這位蔡學士可不一般,曾是龍圖閣待制,知開封府,若不是他的弟弟蔡卞備位樞府,被曾布以不能同時被提拔爲由阻撓,如今說不定也是相公了。”
高廉奇道:“這樣的能臣,居然來拜訪大兄……拜訪高提舉?”
“以後在家還是稱呼大兄吧!”
高俅聽得也怪彆扭的,糾正之後,解釋道:“官家即位後,蔡元長被貶官,原本是要出京知太原的,太后留了他修史,後來御史彈劾他與內侍交結,如今已是被一貶再貶,要去江南赴任了。”
高廉明白了:“閹黨一除,曾經與那些閹人來往的官員都受到牽連,這蔡京看來是想要投靠大兄?”
“這等人會投靠我麼?”
高俅有些遲疑,對方畢竟是進士出身,在神宗哲宗兩朝也受過重用,還被王安石重點稱讚過,如今雖然落魄,卻來投靠自己這位皇城司提舉,底線是不是太低了些?
不過想到林公子讓他多多招募人才,如今的人手確實遠遠不夠,高俅頷首道:“既然這位蔡元長是首位投來名刺的文臣,機會還是要給一下的,讓他……等等,現在什麼時辰了?”
高廉道:“未時三刻。”
高俅立刻將名刺遞給弟弟:“讓蔡京候着,林公子要離京了,
我要去送一送他!”
高廉不解:“林公子真的要走啊?他現在威名大振,連帶着歲安書院也爲人所熟知,不趁機招收一批弟子,這般走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高俅笑道:“如果被俗事影響了原定的事情,那就不是林公子了,備馬!”
……
“君子之所以爲君子,正在於高潔的品性,不落世俗的志節,歲安居士正是這般!”“是極是極,我們送別時,定要吟詩作詞,若有佳作,也是一場美談啊!”
“你們待會送別院長時,知道要說什麼嗎?”“好好學習!多多做卷!”
當高俅策馬飛奔,出了開遠門,還未到金明池,發現送別隊伍已經抵達,其中兩批人卻是涇渭分明。
一批是清一色的文人士子,個個慕名而來,摩拳擦掌,準備用吟詩作對名揚士林。
另一批是清一色的書院學子,個個抱着試卷,眼神專注,準備用實際行動讓院長放心。
高俅自然向着書院學子那邊而去。
看到近來在士林裡惡名遠播,與沽名釣譽、大奸似忠幾乎劃上等號的高俅,文人士子那邊紛紛露出異樣之色,雖然沒有當面指指點點,但眼神中的敵視還是一目瞭然。
高俅理都不理,到了書院這邊,揉揉這個學子的腦袋,揪揪那個學子的試卷,不多時也成功獲得了這邊的討厭。
所幸就在這時,一輛馬車的到來,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尤其是那位從馬車上走下的老者,更是令人動容。
“是範公麼?”“真的是範公啊!”
士子們露出激動之色。
這位尚書右丞,如今還是副丞相,但接下來成爲真正的相公,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能在一位宰相面前亮相,真的不虧他們早早守候在此。
書院這邊也騷動起來,許多剛剛聘請的教習都露出激動之色,想要上前見禮,倒是學子們依舊盯着高俅手裡的試卷,目光灼灼。
高俅失笑,先是將試卷交還過去,然後主動迎了過去:“範右丞!”
範純禮表情平淡:“高提舉。”
高俅直接道:“相公是不是心懷愧疚,覺得林公子是在躲避風口浪尖,纔會離開京師的?”
範純禮看他的眼神裡,頓時多出了幾分警惕,沉聲道:“請高提舉自重。”
高俅明白,這是怕他心懷怨懟,在城外送別上作亂,淡然道:“範右丞不僅不瞭解我,也不瞭解林公子,他可不會是因爲這點事情逃避的人,離京是早早定下的……言盡於此,告辭!”
說罷,抱了抱拳,策馬離去。
範純禮眉頭微動,拱了拱手,繼續等待。
一刻鐘後,一支長長的車隊,從開遠門走了出來。
此次離京的,不止是李彥和書院羣雄,還有準備與林元景團聚的母親李氏,李格非的家眷妻子王氏、女兒李清照、兒子李迒。
李格非這位禮部員外郎,在經歷過政變未遂的驚心動魄後,已經準備辭官回家,不過去職沒有那麼快,他決定先將家人送走,回老家齊州章丘。
齊州章丘就是後世的山東濟南,李彥此行,山東和河北本來就是目的地,之前李母也讓他照顧一下這家遠親,就約定了同行。
除了這一家外,還有嚴大娘、師師等樊樓分店的員工,厚將行會的印書坊管事與工匠,和商丘行會配備的管理人員。
這些林林總總,就大約有三四百人,李彥乾脆聯繫了周侗的御拳館,再介紹一些鏢師好手,以防路上劫匪,正好湊夠了五百人上路。
看到生活氣息這麼濃郁的隊伍,讀書人都愣住了,這與設想中的三兩知己瀟灑上路,完全是不同的風格,範純禮則意識到,還真的是高俅更瞭解這位,略加沉吟後,吩咐車伕上前。
很快就見一騎從車隊中策馬過來,正是李彥主動迎出。
範純禮看着這位屢次拒官不受,如今又毅然離開京師的大才,勸慰道:“二郎忠義門庭,自有風骨淵源,此行一路珍重,還望歸來時,可同朝爲官,報效朝廷啊!”
李彥行禮:“多謝範公相送!”
兩人對話之時,一羣讀書人眼巴巴看着,想要往前湊,卻又不敢失禮。
好不容易範純禮離開了,高俅又無縫銜接,來到面前:“林公子,若不是京師的事情脫不開身,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去大名府!”
李彥微笑:“後面有的是機會,我還希望在河北在山東,都聽到你的青天之名。”
高俅興奮地搓了搓手:“總有這麼一日的,皇城司會走出京師,遍及州縣,採聽明遠,邊戰之事,纖悉必知!”
李彥正色道:“保重!”
高俅眼眶微紅,重重抱拳:“保重!”
等到高俅離開,書院又上前,爲首的正是蔣敬和曹正,安道全也走了過來,齊齊道:“兄長!”
汴京的歲安書院,李彥留下這兩位發展,安道全在顧及歲安醫館的同時,也能時不時來書院照料一下。
對於這三位,李彥之前已經囑咐了許多,倒是不必多言,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再來到一羣啜泣的稚子面前,輕輕撫摸他們的頭:“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好好學習!”
“院長保重,我們一定好好學習,多多做卷!!”
“哈哈!好!”
李彥暢然一笑,毫不拖泥帶水地回到車隊裡面。
無論是相送完成的,還是白來一趟的,都站在原地,目送車隊浩浩蕩蕩地行向遠方。
而那道掃無憂、開書院、擒邪教、誅閹黨的挺拔身影,在官道盡頭遙遙抱拳,灑脫地轉身,策馬奔向更廣闊的大好河山。
……
……
“潛龍吟”結束,敬請期待下一卷“踏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