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遼下來國書,命我等舉兵破叛族女直,如何應對?”
高麗王朝,國都開京,簡陋皇宮中,高麗王看着一羣重臣,詢問意見。
羣臣無人出言,殿內一片安靜。
這位高麗王向來專斷獨行,最初還是通過政變,以“太叔”之位從侄兒手中奪取的王位,功成後很快將侄兒弄死,展現出心狠手辣。
他在位的時期,對內改革,加強王權,鑄造貨幣,從此打破了高麗物物交換的壟斷格局,對外事遼交宋,派使臣出使宋朝,請求宋朝允許高麗士子參加宋朝科舉,哲宗允了。
後來徽宗登基,高麗王也派使臣來賀,請求賜下《冊府元龜》《神醫普救方》《太平御覽》等書籍,徽宗允了,還想索取《資治通鑑》,被拒。
在侍奉遼國方面,他也是一向服帖,此人本名叫王熙,因爲“熙”與“禧”同音,耶律延禧繼位後,他立刻將名改爲“王顒”,以避尊諱,得到耶律延禧的賞賜。
而對於吞併周邊部落,逐漸壯大,直至與高麗接壤的女真,這個自認爲大國的老牌王朝就不客氣了,悍然發動戰爭。
兩國史書對此有不同的描述,金國說高麗是入侵者,高麗說女真人圖謀不軌,但主流觀念還是認同高麗貪婪女真領土,率兵入侵,結果女真以傷亡三十多人的代價,讓高麗軍“陷沒死傷者過半”,高麗王不得不遣使求和,劃定疆界。
此後再戰再敗,乾脆締結城下之盟,高麗王視爲奇恥大辱,對天發誓:“願借陰扶,掃蕩賊境,許其地創佛宇!”
這是輸紅了眼睛,想要借陰兵了。
陰兵沒借到,倒是成立了“別武班”,眼見殿上一片安靜,高麗王就開口詢問:“神騎軍、神步軍、降魔軍操練得如何了?”
神騎軍是騎兵,神步是步兵,降魔是僧兵,正是“別武班”用來對付女真的三大主力兵種,也是高麗王國的全民動員。
真的是全民,上至文武散官,下至商賈僕隸,高麗全國男丁都被調動,有馬者隸屬神騎軍,無馬者分爲跳蕩、梗弓、精弩、發火等軍,主力是神步,規定二十歲以上的男子,除了舉子外都隸屬其中,再挑選寺院僧侶,組建降魔軍。
以高麗的崇佛,連僧侶都動員起來了,這份努力可見一斑。
然而聽了高麗王的詢問,殿中的武班將領眼角輕輕顫了顫,明顯透出幾分不願,卻不得不出面:“我等終日訓練,正爲不負王恩,一雪前恥!”
“好!如今大遼天兵出征,與我高麗共克賊軍,正是‘別武班’一展鋒芒之際!”
高麗王聲調揚起,帶着幾分霸氣地一揮手:“也讓天下人知道,我高麗亦屬強國之列,讓‘別武班’精銳準備,本王要好好巡視一番!”
“是!”
那些將領暗暗叫苦,卻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退下安排。
目送他們離開,高麗王臉上的期待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陰鷙,對着特意留下的太子道:“皇兒,‘別武班’的操練,你以爲如何?”
太子低聲道:“父王,時間倉促,恐怕不足以與女直強軍匹敵。”
高麗王冷冷地道:“你清楚就好,本王當然知道,那女直人強橫,如此兵員不足以成事,卻可防備衆臣組建私軍,圖謀不軌!”
他當年就是組建私軍上位的,如今被女真所敗,逼得簽下恥辱條約,威望大損,當然提防別人走自己的老路。
太子知道這位近年來身體越來越差,開始真的爲自己考慮,防止好不容易政變奪來的這一脈又被推翻,立刻拜下:“請父王放心,兒臣一定謹記教誨!”
高麗王確實是這般用意,看着這個繼承人,臉上也罕見地透出幾分溫和:“此番大遼天兵同攻女直,這羣賊奴勢必亡,我高麗真正的國事,還在南方……”
太子心領神會:“父王之意,是南朝之變?”
高麗王頷首:“我高麗與南朝建交,來往密切,如今南朝天子逃亡,國都淪陷,燕雲鄉軍強勢,連大遼都被迫簽訂盟約,進獻歲幣……這天下大勢又有劇變,你覺得如何?”
太子道:“依兒臣之見,南朝局勢未定,我高麗爲大遼屬國,當以天祚皇帝旨意行事,不該獨斷專行,以冒風險……”
高麗王眉頭微揚:“這是老成守國之言,以你的年歲倒是難得,不過爲父想聽真話,你的外交見解,真就這般被動?”
太子稍稍遲疑了一下,換成以前他要韜光養晦,不敢在這位性情暴虐殘忍的父王面前太過展現自己,但如今他的地位已經徹底穩固,反倒要展現出自身的才能,讓對方安心了,低聲道:“父王以爲,大遼的國力如何?”
高麗王的眼睛頓時暴起精芒,揮了揮手,讓親信侍衛出門,把守在殿宇四周後,才沉聲道:“本王只知道,若是從前,大遼要滅區區女直奴族,絕不會下國書,讓我高麗一起進軍!”
太子道:“父王聖明!如果大遼還是當年的大遼,無論鄉軍多強,更不會有燕遼武州之盟,現在要向南朝進獻歲幣,契丹人已經不復昔日的勇武了!”
高麗王食指大動,露出貪婪之色:“如若南朝燕代趙宋,北上伐之,我高麗有機會麼?”
太子當然明白,每一代高麗王都希望將勢力範圍延伸出朝鮮半島,成爲一個真正的大國強國,而不是附庸屬國。
他何嘗沒有這份野望,所以立刻道:“當然有機會,遼地廣闊,氣候嚴苦,南朝便是能將之亡國,也不能全面顧及,到時便是我高麗得償夙願之際,面對南朝大國,當軟硬皆施,一如前唐,新羅一統,成就王業!”
高麗王對這個兒子頓時刮目相看,也升起了警惕心,不過想想自己的身體狀況,倒是放鬆下來:“你有這般才幹,爲父就安心了!”
太子恭敬拜下,泣聲道:“全得父王悉心教導之功!”
高麗王伸出手,將這個兒子扶了起來,欣慰地拍了拍肩膀:“好!好啊!”
他倒是沒有看錯,這位太子正是未來的高麗睿宗,一位還算英明的君主,在宋徽宗最初聯合金國的時候,宋廷就是走高麗的路線,給金人送去了不少物資,但睿宗有言“聞朝廷將用兵伐遼,遼兄弟之國,存之足爲捍邊,女真虎狼耳,不可交也”,宋徽宗不聽。
其實當時遼國派遣使臣,也對宋朝這邊有類似的說法“女直蠶食諸國,若大遼不存,必爲南朝憂,脣亡齒寒,不可不慮”,當時領軍的童貫同樣不聽,都被光復燕雲的榮耀衝昏了頭腦。
結果被屢敗於金國手中的遼軍打得大敗,讓金人看清楚大宋的軟弱與無能,悍然入侵。
最愚蠢的事情是,宋軍大敗,最後用錢將被金人洗劫一空的燕雲贖了過來後,沾沾自喜,居然還向高麗傳旨,“今遼命己絕,可以請命朝廷”,就意思讓高麗正式向宋稱臣,行宋年號。
原本高麗是遼的屬國,現在遼滅了,之前兩國來往,宋廷又給了高麗很多好處,在宋徽宗看來,高麗應該投靠自己,讓大宋多一個屬國。
結果睿宗直接以“憂制未終”爲由,拒絕了這份“美意”,宋徽宗還不死心,繼續下詔,“今北虜已滅,佇見高麗之使以正朔爲請,而萬邦之時月日,可協而正矣”。
最終發生什麼大家都知道了,“正朔”沒當成,金人南下,他北狩了……
此時的睿宗還是太子,龐大的中原王朝也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種恥辱不會發生,但高麗的野望也升了起來,讓父子兩人商議開來。
高麗王對於這位的戰略大局是很欣賞的,又細細傳授瞭如何壓制國內的反對勢力,鞏固王權,直到說得口乾舌燥,才微笑道:“皇兒,你爲人沉穩,又有進取之心,爲父期待高麗在你手中壯大的一日!”
“請父王好好歇息,保重聖體!”
太子趕忙拜了拜,恭恭敬敬地退下,高麗王看着這個兒子睿智的背影,有些安心,又有些不甘,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最不甘心的,除了自己要死了,這辛辛苦苦奪來的皇位,終究要傳給別人外,還有在人生的最後兩年,居然被一羣遼國的奴僕打敗,聲名大喪!
標準的晚節不保。
剛剛考慮的都是將來的事情,此時高麗王倒是隻想着現在,那些打得自己國家軍隊落花流水的女真人,應該是敵不過遼人數十萬大軍的,卻不解氣,最好死在佛祖的神兵之下!
一念至此,高麗王不禁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喃喃低語:“願借陰扶,掃蕩賊境,仍許其地創佛宇!”
正日常向佛祖禱告呢,身前突然響起一道澹然的聲音:“這便是你所求?”
高麗王愣了愣,勐然睜開眼睛,頓時渾身劇顫。
一道寬袍大袖,面具森寒之人,立於面前,俯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