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弟子,若非修煉有成、有一定道行,是沒資格出師下山的。
眼前一對男女,男的不過二十出頭,而女子更只有十二、三歲,竟被允許獨自前來除妖,顯然皆是同輩弟子中的精英。
可也正因此,孟修遠的突然出手,讓他二人心中大爲震撼。
不過八九歲的孩子,身上真氣極爲薄弱,卻能伸手精準抓住飛劍劍柄,強攔下這一道威力十足的御劍術。
如此有違常理之事,讓他二人驚駭之餘,亦感受到深深的困惑,只覺得眼前這孩童十分不簡單。
“在下蜀山弟子太武,奉恩師獨孤劍聖之命,帶小師妹一同下山斬妖除魔、修行歷練。
不知閣下出身何處仙山,師從哪位前輩,又爲何要阻我二人?”
那太武言辭客氣,聲音卻一如之前般剛正,與師妹二人站在飛劍上沒有絲毫要落地的跡象,毫不掩飾對孟修遠的戒備。
孟修遠聞聲,只覺眼前這太武雖做事有些魯莽武斷,可未必就是個惡人,於是也不願與對方撕破臉皮,客氣開口勸道:
“在下孟修遠,偶得了幾手功夫,尚未入得仙門。
之所以出手,只是覺得此間有些誤會,怕大家衝動間釀下不可挽回的慘劇而已。
太武兄何必如此着急斬妖,何不聽這位……”
孟修遠話剛說到一半,他身旁那少女突地出言打斷,笑容甜美地朝他道:
“哇,原來你叫孟修遠啊,名字真好聽。
我叫百靈,謝謝你救了我。”
孟修遠聞聲微愣,也不知這小姑娘是故意氣那太武,還是真的天真爛漫不通俗禮,不過爲了彌合雙方之間的關係,他也不好和這女孩多聊,便只是微笑應了一聲,又擡頭朝天上那兩個蜀山弟子接着道:
“我看這位百合姑娘秉性良善,不會無故傷人。
再加她施法對付那些村民之時,也明顯有所剋制,並未下重手。
兩位何不耐心稍等片刻,聽她將其中緣由說清,再做決斷。”
不想,孟修遠的客氣勸解沒有起到絲毫作用,那站在飛劍上的太武聞言面上一冷,當即開口道:
“孟少俠,不必再說了。
什麼百靈姑娘,你身邊這是妖,是已傷了人的妖。
便是她講得天花爛墜,亦於結果無異。
就好似你路遇猛虎豺狼,見他們因護崽、覓食而傷人。難道便因他們有個天經地義的理由,你就要將這些害人之物放過嗎?
我蜀山弟子畢生首要之務,便是斬妖除魔,維護人間安寧。
對於這些敢於對人族動手、將來有可能再害人的妖類,絕無放任的道理。”
孟修遠聽聞此言,不由眉頭緊皺,暗道眼前之人着實頑固。
不過未待他出言反駁,身邊那百靈便已率先一步不滿地開口喝道:
“哼,你這人真是不講道理,比小修遠差多了。
若不是我最近身子不舒服,一定好好教訓你!
還有,你瞧清楚了,我可不是什麼豺狼虎豹。
眼神這麼不好,還說要降妖除魔呢……”
說話間,這百靈的雙臂突地化作一對偌大翅膀,“嘩嘩”舞動數下扇出點點金光,美麗異常。直至周圍樹林中的鳥雀皆被吸引了過來,於她頭頂天空中盤旋飛舞,百靈纔算盡了興,當即將翅膀重新化作藕白手臂,頗爲神氣地掐着腰、擡頭朝那太武望去。
如此稚氣之舉,不僅看得孟修遠微微一笑,天上兩個蜀山弟子,亦略微爲之動容。
“太武師兄,我覺得這位孟少俠所說或許真的有理。
這妖物心思單純,身上亦沒有什麼戾氣,大概應是在這山林深處隱居,平常鮮少接觸人族。
若它真不是有心爲惡,那咱們多對它警告勸誡一番便是,沒必要一定要用劍解決問題……”
那蜀山小師妹容貌稚嫩可愛,說起話來卻是從容有度,如此認真向她那師兄勸道。
太武聽聞此言,又朝孟修遠與百靈方向肅然望了半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對身旁師妹輕嘆道:
“草谷,這是你第一次下山,對這天下間的人妖之事還是瞭解太少。
或許這妖怪真的懵懵懂懂並非有意害人,可它既已對人族動手,便是犯了大戒。
若咱們留手不做懲戒,只會讓其他妖族得知之後,存有僥倖之心,輕視我蜀山對人族的保護。
人妖共爭這一番天地,此消彼長,容不得半點退讓……”
太武似是猜到孟修遠聽覺敏銳,能遠遠聽清他與師妹草谷二人的對話,之後索性轉過頭來,望着孟修遠朗聲道:
“上古之時,蚩尤率領妖族向人族發起大戰,人族體弱不敵,死傷無數、屍橫遍野。
若非有天神相助,人族或許已經滅亡,全然成了妖族的口糧。
其後千萬年間,這世間妖物吃人、傷人之事仍屢見不鮮。
如此世仇,涉及人族存亡,遠非人世間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鬥爭可以相提並論,我蜀山弟子,誓不敢忘。
這妖物既已傷人,我定是要出手給它懲戒的。
孟少俠若要替它出頭,那我太武只好得罪了。”
孟修遠聞言心受觸動,看了一眼身邊單純可愛的百靈,默然靜思片刻,才又緩緩擡頭望向天上那御劍而立的太武,肅然出聲道:
“恕我見識短淺,眼中只有善惡之別,沒有人妖之分。
百靈生有靈智,已不能以尋常野獸視之。
若她真是有心害人,那無需太武兄出手,我亦不能容她。
可若她不曾故意爲惡,那無論太武兄有何理由,我也不能見她無辜受難。”
太武對孟修遠此言頗感意外,雙目盯着他望了許久,可最終還是袖袍一擺,揮退了身邊的師妹草谷,朝孟修遠開口道:
“我見孟少俠也是正義之士,爲免有所損傷,咱們便一招定輸贏。
若誰輸了一招半式,自行退去便是。”
孟修遠聞言點了點頭,明白道理說盡,只能手上定一個對錯,索性灑然答道:
“好,太武兄既然真想和我動手,那便來吧。
正好讓我登門拜訪之前,提前見識一下蜀山仙劍派的御劍術。”
太武聞言微愣,似是聽出了孟修遠言中隱意,可最終還是隻輕道了一聲“小心”,便當即掐訣唸咒。
下一刻,只見他頭頂突地凝聚出一顆燃着熊熊烈焰的巨大石球,似流星一般,飛速朝孟修遠的方向疾射而來。
孟修遠見狀頗有些意外,沒想到這蜀山仙劍派的弟子,拿手本事竟是五靈法術。這一顆“飛火流星”明顯是由火、土兩種法術結合而來,手段在巫後林青兒傳給孟修遠的法術中都算是比較高級。
有這麼一手混合法術,難怪這太武在飛劍被奪之後,還敢於提出和孟修遠較量。
“小修遠,快跟我走……”
百靈見這法術,亦爲其威勢所震懾,趕忙拉起孟修遠的手欲帶他飛逃。
不過孟修遠瞬息間輕輕將其甩開,反將剛纔截獲的那柄銀色寶劍緊握在了手中。
“放心,無事。”
說話間,一道銀光從孟修遠手中飛射而出,速度之快肉眼幾不可見。
下一刻,聽得“轟”的一聲巨響,那“飛火流星”竟是從中央突裂成兩半,陡然失去力量向下方樹林中砸去。而那被孟修遠擲出的銀劍則趨勢不減,仍朝遠方天空中的太武射去。
太武修爲不俗,下意識運氣一引,將那飛射而來的銀劍方向略微偏轉,成功從臉頰側避了過去。
可孟修遠這一擲之間用的不只是蠻力,那劍上所覆鋒銳劍氣雖然微弱,卻十分精純,讓未能防範的太武鬢邊微涼,暗道不妙。
低頭望去,果見得一縷青絲已斷,正隨着山風向腳下飄蕩落去。
“好厲害的劍,好強的肉身。俗世武藝,竟能做到這一步麼……”
太武低眉輕嘆一聲,再不多做言語,轉身便御劍破空離開。而一旁那草谷小師妹,則是在遙遙又望了孟修遠一眼之後,同樣隨其而去。
……
“哇,小修遠你真厲害,竟然把壞人都趕跑了?!
白大哥當年,可也沒有你這樣的本事。
謝謝你,謝謝你……”
百靈望着御劍遠去的兩道身影,臉上當即掛起燦然笑容,拉着孟修遠的手蹦蹦跳跳地轉起圈來,顯得十分興奮。
孟修遠聞言微愣,正欲問百靈口中那白大哥是誰,卻見其突地又停了下來,眨眼好奇道:
“對了,小修遠。
你之前不是說,你是來這山中採碧幽果,和同伴走散了麼?
你這麼厲害,爲什麼還會找不到他們,可是碰到了什麼麻煩?
我知道這峨眉山深處中住着一隻老鷹,十分厲害,你的同伴該不會是被他捉去了吧……”
孟修遠聞聲略有些尷尬,當即搖了搖頭,向百靈坦然道:
“抱歉,之前那都是我的推脫之詞。
我當時亦是因見了鄉民遇襲,所以才追至這山中……”
百靈似對孟修遠十分喜歡,因而出乎意料的大度,只顰眉片刻,便又笑着開口說道:
“算了,我原諒你啦。
白大哥說過,即便是好人,也是會說謊的。
你救了我,是我這一百年來見過最好的人。
跟我來吧,我帶你去我家裡瞧瞧,我可藏着不少好東西呢……”
說話間,百靈便又牽起孟修遠的手,帶着他飄然直往山林深處而去。
孟修遠見百靈滿臉天真爛漫,卻也不好強行掙脫,只得隨其而去。
兩人皆身姿輕靈,雖未施法飛翔,可速度亦十分迅捷,身側無數花草樹木轉瞬即逝。
百靈對這片山林十分熟悉,極速飛躍間,亦有空不時轉頭向孟修遠望來。見其臉上誠摯笑容,滿是欣喜之意,與孩童進了遊樂場一般無二。
孟修遠見狀,心中慨然,索性也不繞彎子,開口直言問道:
“百靈,有件事我要向你問清楚。
你究竟是爲了什麼,纔要對那些村民出手。
是否是因爲他們貪婪,偷摘了你太多碧幽果?”
百靈聞言噗嗤一笑,全然沒覺得這是一個嚴肅的話題,轉頭朝孟修遠輕快答道:
“不是,他們摘些碧幽果算什麼。
那果子本就是我凝結草木精華造出來的,爲的就是讓山下那些人去摘。
他們摘果子換了錢,就不必去深山裡砍樹了……”
“嗯?”孟修遠聞言略感困惑,不知百靈所言何意,當即接着道:
“那既然如此,你爲何又要施法讓那男人摔斷了腿……”
“到了!”
孟修遠話剛說到一半,百靈突地停下身形,使兩人停於一刻參天大樹之下。擡頭望去,卻見這大樹枝杈之間,蓋着幾間頗爲精緻的樹屋
“小修遠,你等等我,我先去看一件重要的東西,馬上再回來陪你……”百靈輕呼一聲,便飛身而起,輕飄入其中一間樹屋。
半晌,待其再回來之時,卻見這少女神色已不再似剛纔那麼俏皮活潑,甚至眼角已有了淚花。
孟修遠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細細再一打量,才注意到她手上此刻正託着一個以樹杈網成的殘破鳥窩。
鳥窩中數只幼鳥已經死亡,唯有一隻斷了翅膀卻仍有呼吸。
百靈望着那鳥窩之中的幼鳥,略帶哭腔地說道:
“小修遠,我真沒用。
我本以爲用法術是能保住它們的性命,沒想到,只救回了一隻。
可恨那個叫阿豹的人,明明看到樹上有鳥窩,鳥窩裡有小鳥,爲什麼還要砍樹……”
孟修遠聞言眉頭微皺,才明白百靈竟是因爲這個原因才動手傷人。
未待他出言說些什麼,便聽百靈兀自低聲道:
“同在這片樹林裡,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也都遭過這一劫。
若非白大哥剛好路過,出手相助,我當時許是也已經死了。
我本以爲,我現在有了本事,就能阻止這樣的事再發生。
卻沒想到,原來還是一樣……”
孟修遠聞言心中微動,只覺這其中隱情頗多,當即向百靈細問其中緣由。
百靈於此林中孤寂多年,本就少一個人傾訴,此刻於悲傷中更是不自覺地想要袒露心聲。於是一經孟修遠發問,她便緩緩說起了自己曾經的故事。
原來,百多年前,百靈也尚是鳥巢之中的一隻幼鳥。
一位樵夫不經意的一次伐木,讓大樹傾倒,也她於同巢之中的兄弟姐妹盡皆殞命。
幸在百靈先天於卵中多感受了一絲靈氣,以至於靈魄堅強一些,強撐了片刻,被一個姓白的好心人所救。
那位白先生會些法術,人又善良,見百靈天生啓有靈智,便留在這裡照顧了百靈許久,將她肉身救活。
不過百靈當時確實已是將死之態,魂魄已逸散部分,與這片山林融爲一體。因而她即便活了過來、修煉成妖,亦無法這片山林離開。
那位白先生與百靈相處之中產生了親情,已難以割捨,竟留在這片樹林之中,如兄如父、如師如友地陪伴了百靈許多年,直至終老。
那幾十年中,他將百靈照顧得很好,亦教了她許多道理。
“白大哥曾說過,叫我不要去怨當年那砍樹的樵夫。
因爲砍樹是他生計來源,若是手腳不利索,說不定一家人都要捱餓。
着急之間,很難能注意到樹上有一個鳥窩,鳥窩中有我兄弟姐妹幾個……”
百靈說話間轉頭望向巨樹旁的一座孤塋,聲音低沉:
“於是,待他離開後,我便一直在想,該如何去解決這個問題。
這真的很難,我腦袋又有點笨。想了幾十年,也沒有想到辦法。
好在,我每日認真修煉,後來本領大了許多。我突然想到,如果讓這些樵夫多往樹上瞧一瞧,也能生活下去,那一定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慘劇發生了。
所以,我便用法術凝結草木之精,讓樹上結了許多碧幽果,讓那些樵夫拿去賣錢。
卻沒想到,仍還是沒有作用……”
聽得此言,孟修遠只覺得心中微涼,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
而百靈則是神色愈發哀傷,接着低聲呢喃道:
“小修遠,我真是太笨了。
我想不明白,到底該怎麼做。
爲什麼那些人摘了樹上的碧幽果,換了足夠生活的錢,仍不能滿足。
爲什麼那些人每時每刻地擡頭朝樹上張望,定是能看到鳥巢的,卻還是執意要去砍那棵樹。
是因爲小鳥的生命,在他們眼中,不值一提麼?
可即便如此,挪兩步路,換一顆樹砍,又費什麼功夫呢?”
百靈於轉頭望向孟修遠,一雙原本十分靈動的眼睛,此刻卻缺了幾分神采:
“小修遠,你比白大哥本事還大,你一定是有辦法的。
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