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料得沒錯,司馬昱果然是個怯弱之徒,更皆重病之下,心膽俱疲,連胸中最後的血性也給消磨沒了,全忘了祖宗基業。這一日司馬昱從昏迷中悠悠醒轉之後,不顧身邊王謝三人的苦苦勸阻,竟然一日一夜間連發四道詔書,力邀桓溫入宮輔政。太醫署那邊也改了口風,稱皇帝病重。
其實王謝三人都是聰明人,若是單純一道邀桓溫輔政的詔書,他等也不會橫加阻攔,可司馬昱居然又寫了封信,說“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君自取之。”這就是基本上同意讓位給桓溫了,叫王謝三人看了如何不急?
他等攔不住司馬昱,司馬昱的信送到姑孰,桓溫看了哈哈大笑。這時候照理來說,桓溫就可以來個順水推舟了,可他不曉得又發了什麼毛病,或者是本性太過高傲罷,非想着要讓司馬昱發一道正經禪讓詔,以便讓自己的即位更加名正言順,居然上了奏表,固辭不受。
奏表送到建康,王謝三人長出了一口氣,郗超知道後卻給氣得眼冒金星:桓公你這不是非要給自己找不自在麼?
郗超是個果斷狠辣之人,當即找上毛安之,出動禁軍四處鼓譟,沒日沒夜的騷擾宮幃,果然嚇得司馬昱膽戰心驚,病勢越發嚴重。郗超又尋個機會跑入宮中,趁王謝等人不在的時候,在司馬昱病榻之前一陣巧言簧舌,威逼利誘。司馬昱頭昏腦脹,再無抵抗之心,顫顫巍巍地說道:“一俟王僕射還有王謝兩位侍中入宮,朕便下了禪讓詔就是。郗侍郎現下便可修書去姑孰,但請桓公寬心。”皇帝做到他這份上,也真叫可憐可悲。
郗超大喜過望,屁顛顛出宮去了。這人確實精明,他留了個心眼,並未急着寫信給桓溫,而是帶同一些心腹衛士守在大司馬門(宮門)之外,單等詔書頒下。他想着待確認詔書無誤之後,自己再親自騎馬趕去姑孰表功。
不久王謝三人連袂而來,一眼看見郗超,也不打招呼,冷着臉過去了。郗超暗暗冷笑:瞧你等還能狂傲到幾時!
待王謝三人進了宮,那真個是叫天暈地轉,悲愴莫名,原來司馬昱已然讓中官寫好了一道禪讓詔,只等他三人過來附議了。
王坦之憤然搶到司馬昱的牀頭,哭喊道:“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專之?”宣指的是打下西晉江山的司馬懿,元則是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這句話就是說,大晉是司馬懿、司馬睿他們的大晉,並非你司馬昱的,你怎麼可以說給別人就給別人?這話說得已然極爲不客氣了,等於是在指責司馬昱背棄祖宗。
王彪之與謝安在邊上冷眼旁觀,他兩人心裡清楚,其實王坦之話裡還有另一重意思,那就是晉國不光是司馬家的,還是各大世家共有的。在“王與馬,共天下”的門閥時代,皇室與世家大族共天下才是正理,你司馬氏可沒道理擅自作主,將之拱手讓人!
司馬昱聽了也不生氣,慘然笑道:“天下,倘來之運,卿何所嫌?”這傢伙真是沒得治了——他意思是說他這皇帝根本就是撞大運得來,或者說全靠桓溫扶持而來,既然如此,還給桓溫又何妨?愛卿你們就別摻和了!
王坦之給他噎得沒話說,王彪之也給氣得在邊上直揉胸口,就只謝安看着還有幾分冷靜,在一旁眯起了雙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司馬昱也管不得他等反對了,連聲催促中官取來玉璽蓋印。中官領命而去,不多時取了玉璽過來,正要蓋上大印之時,一向溫文爾雅的謝安突然間撲了上去,一把搶過那道禪讓詔,嚓嚓嚓,居然將詔書扯了個粉碎!
這下子莫說司馬昱與那中官,便是王坦之、王彪之兩個也驚呆了,當世一等一的大名士謝安居然幹了這等離經叛道的粗蠻事兒出來?
王坦之與王彪之兩個圓睜了雙目,且看事情如何發展;那中官跪倒在地,惶恐不敢擡頭;司馬昱則與謝安互相看着,彷彿兩頭對峙的公牛,只是不發一言。殿中一片安靜,氣氛詭秘異常!
正尷尬間,謝安忽然動了。他清了清嗓子,開口道:“皇上恕罪!謝安也是不忍陛下受辱,一時衝動,這才。。。”頓住了不再說話。
司馬昱強自擠出一絲笑容道:“罷了,大不了重寫一幅便是。”
此言一出,王坦之與王彪之一起長嘆出聲,面色慘白一片,謝安怒扯詔書都勸不回皇帝,他真是鐵了心了。兩人心中生出無力絕望之感,便在這時,謝安朗聲道:“既如此,容臣下等商議一番,稍後便回!”說罷上前拖住王坦之與王彪之的手,拉着他兩個便往殿外走去。司馬昱閉了眼睛,揮揮手示意可以,對謝安這些僭越的言行毫不介意。
爆脾氣的王坦之還待說話,卻見謝安給他打了個眼色,頓時安分下來,帶着滿腔疑問走了出去。走到宮中一處僻靜的地方,王坦之忍不住問道:“安石兄,你這是要做什麼?”
謝安道:“文度你也看見了,這時候多說已然無益,再爭下去也只是徒勞,難道我等還能時時刻刻守在陛下跟前麼?”
王坦之氣鼓鼓地道:“安石兄這是要放棄了麼?”
謝安正色道:“非也!”見王坦之臉色稍緩,他接着說道:“君不見,方纔我等入宮時,郗景興早已候在宮外多時,多半就是在等這道禪讓詔。”
王坦之插口道:“那又如何?”
謝安道:“郗景興拿不到詔書,定會告知桓溫。若是桓溫得知皇上已然同意禪位,只是遭我等阻攔而不寫詔書,那會如何?”
“如何?大不了殺了我等,總還能留個忠義之名!”王坦之恨恨道。
謝安搖頭道:“我等還能維持目下的形勢,不過是因爲桓溫自視清高,又留戀虛名,暫時不肯強取罷了。若是我等頂得太狠,只怕桓溫武夫脾氣上來,來個魚死網破,到那時我等死不足惜,然則大晉就真的再無回天之力了。”
王彪之掐須點頭:“安石所言有理。”
王坦之急道:“詔書到了桓溫手裡,結果不還是一樣?”
謝安瞥了他一眼,緩緩道:“事情急了,我等再不可中規中矩行事,爲了大晉國祚,此時只有劍走偏鋒,行不可爲之事!”說到這裡,臉上忽然現出陰冷之意來,那張俊雅的面孔竟然變得陰森異常。
王坦之只覺得空氣裡涼意嗖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結結巴巴地道:“劍。。。劍。。。劍走偏鋒?行不可爲之事?安石兄不要再賣關子了,且明說罷!”
謝安嘴角蠕動,聲音低沉,幾乎不可耳聞。王坦之與王彪之湊上前去,三人簡直貼在了一起。片刻之後,謝安言畢,王坦之目光裡閃過一絲疑慮之色,不過一縱即逝,王彪之老濁的眼睛裡則放射出道道精光來。
六隻手緊緊握在了一處,三個嗓音不約而同地說道:“天地可鑑,我等不得已出此下策,全爲大晉國祚計!若有天罰地懲,我等甘願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