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超這麼一站出來,大殿裡頓時沸騰了。桓黨人士以外,與謝安政見不和者也好,江東士族也罷,甚至南渡大族裡一些與謝安關係不睦的,這時候也都一個個袖起了雙手,臉露冷笑,單等着要看熱鬧——郗超是誰?桓溫的鐵桿,謝安的夙仇啊!方纔還在奇怪,郗超今兒個這是怎麼了,居然一言不發,站在那裡木然發呆。現在這樣子纔對嘛。。。嘿嘿,郗超這廝可是個能言善辯的厲害人物,他跳了出來,估摸着謝安有的好頭痛。
幾個與謝安交好的朝臣頓時現出不豫之色,張牙舞爪,死盯着郗超看。謝安本人倒是一臉淡然,做了個“請”的手勢,單等郗超放馬過來。
就見郗超不慌不忙整了整衣冠,輕咳一聲,緩緩開了腔:
“既然如此,我便說兩句罷。我與謝玄曾在桓宣武(桓溫諡號)軍府共事。。。依我之見,謝玄用人,皆能各盡其才;謝玄做事,事無鉅細,總能安排得妥妥當當。以此推斷,他來做這新軍統帥,多半是能建功立業的罷。”
譁!
譬如冬雷震震夏雨雪,郗超此言一出,比之方纔謝安直接開口舉薦侄兒謝玄的話語更加令人震驚。大夥兒再也不會想到竟是這麼個結果,一個個都傻了眼,張大嘴巴,愣愣盯着郗超看;只有謝安神色正常,朝着郗超的方向微微頷首,動作太輕,幾乎不爲人察覺;郗超則依舊面無表情,向着上首的皇帝躬了個身,默默退回班隊中去了。
大殿裡先是譁然紛紛,繼而聲音悉悉索索小了下來,最後再一次陷入一片沉默。漸漸的,盯着郗超看的那無數道目光起了變化,從吃驚、疑竇、嘲笑。。。變成了釋然、讚賞、敬佩。。。
光祿勳周仲孫輕撫起自己的山羊鬍,喃喃道:“安石公,郗嘉賓。。。嘿嘿,不想今日得見祁黃羊故事也。幸甚,幸甚!”
一個舉賢不避親,一個舉賢不避仇,自然傳爲一時佳話。
(嘆曰:桓衝,真君子;郗超,假小人。此皆魏晉風度也!)
。。。。。。
晉國太元二年四月初,建康朝廷一旨令下,擢升謝玄爲建武將軍、兗州刺史、領廣陵相、監江北諸軍事,鎮廣陵,命其加緊招募驍勇,籌建新軍。而原先的兗州刺史朱序則遷爲使持節、南中郎將、梁州刺史、監沔中軍事,鎮守襄陽。
謝玄風塵僕僕、不日到任,麾下劉牢之、孫無終、何謙、田洛田泓兄弟、諸葛侃、高衡、劉軌等將尉悉數到齊,更有好幾百追隨者相從。這幾百人便是謝玄、劉牢之他等奔走江淮多年的一大成果,不但個個驍勇善戰,且出身流民、莫不與北方胡族有着血海深仇,這兩年來更是深得謝玄、劉牢之等人的言傳身教,又在桓豁軍府裡獲得大量實踐經驗,皆爲不可多得的後備軍官人選——可以說,眼下謝玄雖一兵未募,新軍的骨架卻早已搭建起來,且極爲牢靠。
目下第一件事自然是與朱序之間的交接工作。這事兒進行得相當順利——不說朱序與謝安有舊、雙方關係不錯,單說朱次倫的爲人,忠國用事,從來就不是個搗糨糊之輩,這會兒早已將廣陵收拾得整整齊齊,單等謝玄前來接收。什麼兵備、戶籍、稅畝、府庫、刑獄。。。無不登記得一清二楚,叫謝玄看了,不由得大生感慨,當場拜謝不止。
接風宴上,大夥兒談笑風生,酒到杯乾,大是歡暢投緣。這時候孫無終說了句:“若是從石兄弟在此,可就愈加熱鬧了。”謝玄、劉牢之等紛紛點頭:“說來也真是好久不曾見過這位好兄弟了,當真思念得緊。。。嘿嘿,以後大夥兒離得可就近了,少不得要多喝幾回酒!”
便在這時,朱序開了口:“諸位說的,可是京口的驍騎將軍段從石?”
“然也!”
朱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衆人皆愕然。就聽朱序接着道:“從石與我親如兄弟,想我不久便要前往襄陽赴任,這兩日裡本就要邀他前來喝杯聚散酒。既然他與幼度、道堅皆相熟,那還等個什麼?這就把他喊來,大夥兒一起喝個痛快!”
“好好好!”大夥兒紛紛應和。孫無終叫鬧不已:“待從石到了,老孫我定要灌他三杯,不,十杯!哈哈哈哈!”
接到消息的段隨一蹦三尺高:這麼多好兄弟齊聚廣陵,我焉能不快快趕去會和?只覺得心癢不已,當晚睡覺都沒睡好。第二天這廝便做了甩手掌櫃,將軍中事務盡數託付給費連阿渾,又與晴兒及小段譽好生話別一番,帶同劉裕渡江而去。看架勢,這廝是打算在廣陵混上一段日子了。
果然段隨一到,氣氛愈發熱烈,整日裡都是喝不完的酒、敘不完的舊,騎馬射箭,揮灑不盡那熱血男兒間的兄弟情義。。。劉裕也不甘寂寞,與劉牢之見過禮後,拉着歲數相仿的田泓,你一杯我一杯喝個沒完。興致一起,兩個小年輕揮拳踢腿,居然當場比試起來,惹得衆人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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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後,已到了朱序離開廣陵之時,一大早大夥兒便都起了身,一齊跑來送別。車緩、馬滯、人默,不知行了多久。。。直送到城外十里處的長亭,這才抱頭痛哭、依依惜別。
朱序先是與謝玄、劉牢之等人一一話別,最後才輪到段隨這裡。
朱序雙手探出,重重拍在了段隨的肩膀上,說道:“兄弟,此一別,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你我,各自珍重!對了,替我與弟妹道一聲好!”
段隨扶住了朱序的雙手,哽咽道:“哥哥,不是我捨不得你去。。。襄陽北通汝、洛,西帶秦、蜀,南遮荊、廣,東瞰吳、越,實爲我大晉最要緊的門戶,秦人若來,也必先取襄陽。秦軍勢大。。。你這肩上的擔子,太沉了啊!”
朱序哈哈大笑:“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養浩然正氣,死生可矣!我堂堂大晉南中郎將,世代忠君報國,豈懼區區戎狄?秦人固然勢大,想要襄陽,卻還得先問問我手中的長刀同不同意!”
段隨還待說話,早被朱序打斷,圓睜了雙眼,大聲喝道:“從石,爲兄走了!莫忘了你我在吳興立下的誓言,攜手並肩,共抗強秦,雖百死而無悔也!”言罷跨馬而去,再不回頭。
段隨虎目含淚,用盡力氣嘶聲大喊:“此一闕,贈予哥哥!”
風聲呼嘯,疾馳中的朱序凝神靜聽。
段隨一揮手,抹去了眼中的隱隱淚光,大笑着念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爲在岐路,兒女共沾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