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驛館裡,心魔大起的段隨驟聞苻堅要發百萬大軍南來,只當心心念唸的淝水之戰真個被自己鼓搗來了,歡喜雀躍不止,到後來發現不過空歡喜一場,自然沒了好臉色。
今日建康宮朝會上,這廝依舊懨懨不快,一身的萎靡氣息,叫人避之不及。放眼望去,他身邊空出個好大圈子。
大約身邊擁擠了些,人羣中一個肥肥胖胖的武官不住舉手拭汗,一眼瞥到段隨這邊好大空檔,腳步浮動就想騰挪過來。早被身邊一人扯住,說道:“莫去!怎生這般沒眼色?”
肥胖武官一滯,隨即恍然。站定了,低聲道:“人家段龍驤好歹有功之臣,這也太。。。何況不是說了麼,苻堅百萬大軍之說不過空穴來風罷了。”
“空穴來風?嘿嘿,你啊。。。”
苻堅當廷咆哮一事,說起來只是虛驚一場,不值一哂,可落在建康朝堂這些大佬耳朵裡,則是大有深意。大佬們的見識自然遠超常人,輕易便從這則消息裡解讀出兩個信息:第一,苻堅確實震怒了,其百萬大軍南下之言絕非隨口一說那麼簡單,怕是早有籌謀;第二,秦國朝野上下對此意見並不統一,目下看來,大多數臣工當持異議。
那麼問題來了,倘若苻堅真個鐵了心徵發百萬雄兵而來,結果如何?四個字:大禍臨頭。
當然,也有人不以爲然。只不過存着這樣想法的,放眼整個大晉,恐怕就只段隨一個。這也對,但凡是個正常人,眼看那秦國如日中天,誰敢輕言主動與之決戰?誰會傻到逼着苻堅去湊那百萬大軍?又有誰會料到擁有百萬秦軍的強秦竟會一敗塗地,終至亡國?總是拖上一天好一天罷。唯有段隨心知肚明,那淝水之戰真個打將起來,晉國纔是最後的贏家;也只有苻堅敗了,秦國蔫了,纔有機會救回他魂牽夢縈的燕兒。
期盼秦晉之間儘快決戰的,長安城的慕容垂自然也算一個。他雖不能預知歷史,可站在他的立場上,巴不得秦晉一戰。無論誰勝誰敗,總好過溫吞水似的拖着。數十萬鮮卑人的復國之夢繫在自己身上,對元妃的思念與日俱增,而他慕容垂,半世蹉跎,已知天命。
苻堅一怒,天下震震,該怎麼辦?自然是竭力消去苻堅之怒,阻止這場彌天大禍發生。
正因如此,謝安臨時上疏,奏請皇帝起大朝會,召集所有夠品秩的官員參加。目的麼,不外乎統一意見,並商議如何行事。
朝會甫一開始,謝安便開宗明義:“去年龍驤將軍段隨奏請討襄陽,陛下以桓車騎自行議定,始有沔北焚田掠戶之舉。如今看來,此事多有疏漏之處,恐引北人報復,殃及生民。”輕輕撇過皇帝,將事因攤到了桓衝與段隨頭上。
謝安唱的這一出,滿殿上下,無一人出言反駁。即便最近上躥下跳,隱隱成了宗室之首的琅琊王司馬道子,聞言也只是皺了皺眉頭,隨即一臉悠然,全當事不關己。
此言一出,段隨身周那圈子陡然又大了一圍。段隨苦笑一聲,出班道:“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半晌,寶座上傳來低沉而威嚴的聲音:“既如此,以功過相抵,除段卿都督幽州諸軍事、假節,餘如故。”
“陛下聖明。”謝安躬身,又道:“兵禍所至,生民塗炭。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仁厚,當謹慎行事,以消弭兵禍矣。”
“善!”皇帝司馬曜點點頭,說道:“衆卿暢所欲言,爲朕分憂。”
便有幾個朝臣進言,意思大概就是要與秦國修好,睦鄰共處云云,可言語間卻總是辭不達意。這也難怪,晉朝自奉正朔,如今卻因苻堅一怒,居然嚇成這般模樣,說出去叫人笑掉大牙。無論如何,“遣使認罪,稱臣獻貢”這等話語是說不出口的,未免太失國體,可若是說得不痛不癢,又顯得師出無名,毫無誠意。
衆說紛紜,只是談不出個一二三來。這時謝安輕咳一聲,就見徵虜將軍、興平縣伯謝石閃出身來,奏道:“管城一役,俘獲秦軍荊州司馬閻振以下,大小將帥凡二十九人。何不遣使長安,送歸俘虜?既彰我大晉之德,復顯我大晉之威也!”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一方面向苻堅示好,同時也提醒秦國,我大晉並非軟柿子一枚——瞧瞧,這就是你跑來打我的下場。謝石這麼一開口,立時得到了舉殿臣工的交口稱讚。皇帝司馬曜自無異議,當場准奏。
主意定了,接下來就是出使長安的人選了。說到此節,方纔還人聲鼎沸的大殿裡霎時變得安安靜靜,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說話。
人選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品秩必不能低,名聲必不能小,否則徒惹苻堅不快。然而此去長安,風險多多——倒不是說刀斧加身之險,想來苻堅自詡仁厚,絕不至做出“斬使”之舉;主要是此次出使長安,若不能勸得苻堅息怒,保兩國和睦,那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可大夥兒也算看出來了,苻堅本人分明一心攻晉,不過礙着手下臣屬心思不齊,這才作罷。故而此一去,難,難,難!
如此一來,朝中這些愛惜羽毛的大員們自然猶猶豫豫,誰也不願領這個倒黴差事。
推諉良久,到最後到底揪出個人來。段隨耷拉着腦袋,本在那自怨自艾,這時一眼看見此人,卻差點撲哧笑了出來。就見那人鬚髮花白,留一搓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山羊鬍,一臉的無奈,不是周仲孫還有哪個?
老周出身高門大族,又曾爲大州之主,眼下光祿勳一職雖無實權,好歹也是九卿之一,這身份是沒得說。自打失了益州回來江東,他在朝中整個就一打醬油的,無牽無掛,無慾無求。。。或者說,無權無勢,無黨無派。這麼個人,他不去,誰去?
諸事鹹定,朝會散去,衆臣各自回家。人羣中,段隨撫着脣上短髭,喃喃自語:“老周,老周。。。嘿嘿,說不得,咱兩個又得好好搭檔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