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太元九年(氐秦建元二十年、羌秦白雀元年、後燕燕元元年、西燕燕興元年)六月裡,段隨與慕容令率部自中山進發,直取幽州范陽郡(郡治涿縣)。
涿縣城下一戰,劉裕陣斬出城迎戰的范陽都尉朱嶷,燕軍大勝,順勢攻入涿縣,只略略一掃,城中已被蕩清。
此刻范陽太守府叫燕軍圍了裡三重外三重,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年紀蒼老的太守枯坐堂上,面如死灰。
便在這時,堂外一陣喧譁,就見兩人昂揚而來,皆高大威武、面容英俊、氣概非凡,正是燕軍主將段隨與慕容令到了!兩個身後,衆將蜂擁而入。
“哈哈哈哈!上庸王!別來無恙?”段隨與慕容令一起大笑。
“撲通”一聲,面如死灰的范陽太守跌坐地上,顫聲道:“你,你,你。。。你等是來取我性命的麼?”原來這范陽太守不是別人,正是當初一再謀害慕容垂全家的前燕上庸王、老財奴慕容評!
“老財奴倒是有自知之明。。。”慕容令嘿嘿冷笑:“既如此,你不妨拔刀自盡,免得污了我的手!”
慕容評忽然翻身過來,一把抱住慕容令的腳,哭喊連連:“那羅延!我總算你的叔祖,何必趕盡殺絕?但能饒我性命,此後定當忠心耿耿,也爲復燕大業出上一份力氣。。。”
“滾!”慕容令一腳將慕容評踢開,臉上盡是嫌惡之色,恨聲道:“虧你說得出口!若非你貪鄙昏庸,大燕何至潞川之敗?似你這種人,早死早好!”
慕容評鼻涕眼淚花了一臉,又轉頭看向段隨,巴巴道:“段將軍!老朽當初可不曾虧待於你,在太后皇上面前也曾幫你說過不少好話。你且爲老朽說一言,老朽,老朽。。。願以全部。。。不,一半家財相謝!”在前燕時,慕容評對付段隨都是暗中操持,後來唆使鄧羌、翟真襲擊段隨之事也不曾外泄,這麼論起來,似乎確與段隨“無仇”。
不料段隨冷哼一聲,目光如刀,死死盯住慕容評雙眼,一字一頓道:“屯騎八軍兩萬弟兄,還有我恩師傅顏,他等在地府等你久矣!”
慕容評喉頭“咯咯”作響,再也無話可說,忽然一陣痙攣,就此癱倒在地,昏死過去。片刻之後,不知爲何,堂上竟爾臊臭一片。段隨與慕容令定睛一看,不由得啞然失笑——這老財奴驚懼過甚,居然尿溼了褲子,弄得地上黃彤彤好大一灘。
“臭死我也!卻叫我如何近前?”慕容令捏着鼻子,怪聲道:“官偉最是英勇,來來來,你且助我一刀梟了這老賊首級,送去鄴城,也叫耶耶樂一樂!”
庫傉官偉苦着臉道:“令公子!這樁功勞,還是讓與別人爲好!”衆人一起大笑。
便在這時,側廳裡猛地撲出來一人,高聲叫道:“休要傷了我大父!”其勢不可謂不迅捷,可惜堂上盡是燕軍兵將,豈容他近前?早有人攔上去,三拳兩腳將之打倒在地,反剪了雙手,拎至段隨與慕容令跟前。
慕容令一皺眉:“慕容懿,是你?”原來此人正是慕容評愛孫,慕容懿。
慕容懿努力擡起頭,大聲道:“那羅延!都是慕容一族,還望你高擡貴手,放過我大父。我大父已是風燭殘年,離死不遠,你又何必妄開殺戒,平白損了你的威名?”
“慕容懿!”慕容令面孔一板:“此事與你無干,你休要多嘴。我殺了慕容評,自會放你離去。”
“如何與我無干?百善孝爲先,我做孫兒的,豈能坐視大父橫死?”慕容懿朗聲道:“我亦知大父虧欠你家多矣!這樣罷,慕容懿願替大父赴死,一命換一命,如何?”
慕容令沒好氣道:“簡直豈有此理!我做人恩怨分明,你雖是慕容評之孫,卻與我無冤無仇,我殺你做甚?”頓了頓,朝着摁住慕容懿的兩個燕軍將士一招手,叫道:“你等且趕他出去!”
“諾!”那兩個將士鬆開慕容懿臂膀,狠狠一推:“出去!出去!”
不料慕容懿雙手得脫之下,竟忽然發力,一個箭步跨出去,已到慕容評身側!慕容懿也不管慕容評身上臊臭溼漉,合身一臥,撲在了慕容評身上,高聲大叫:“那羅延!你既不肯放過我大父,儘管先殺了我,也好全我孝名!”
堂上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愣住了,都把目光投向慕容令。
慕容令連連搖頭——這慕容懿素來是個忠義良善的人兒,自己心中實無半分斬殺他的想法。。。
當初的仇恨終究太深,慕容令沉默片刻,目光中再燃怒火,去看段隨時,後者亦是恨意不消、冷笑連連。。。慕容令一跺腳,“嗆啷”一聲拔出了佩刀,語氣森寒:“慕容懿!是你自個要尋死,休怪我無情!我敬你品性良善,今日給你個痛快!”
慕容懿長嘆一聲,閉目待死,其面色坦蕩,並無懼色。衆人看在眼裡,也覺不忍,一個個背過了身去。。。
“慢!”千鈞一髮之際,有人高叫出聲!
慕容令本就心存猶豫,聞聲不自禁一個停頓,手中鋼刀也垂了下來。
“大父!”慕容懿驚喜交加:“你醒了?”
原來這高叫出聲之人,居然是昏倒在地的老財奴慕容評。
慕容評緩緩道:“懿兒,扶我起來。”聲音平緩沉靜,大異方纔之狀。
慕容懿“嗯”了一聲,用力撐住慕容評腰背,將之扶起,坐在地上。
慕容評微微一笑,昏濁的老眼豁然發亮,看着慕容懿的目光裡滿是慈愛之色。。。半晌,慕容評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那羅延!且聽我一言!”
“說!”
“老朽願以兩件物事,換取你一諾!其一,此宅地下,藏有老朽多年所聚。。。”說到這裡,慕容評灰暗的老臉上居然渙發一片得色——想來這些年老財奴也不曾閒着,聚斂的財物不在少數。
段隨與慕容令冷笑不止。慕容令更道:“這當口還想用錢財換你性命?你失心瘋了麼?”
“老朽願盡數獻與吳王,助他復燕!”慕容評不理慕容令,自顧自繼續:“這其二麼。。。嘿嘿,便是老朽的項上頭顱!”
“嗯?”“啊?”堂上疑聲大起。段隨與慕容令也大吃一驚,不知道老財奴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慕容懿更是傻住了,呆呆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慕容評說話不停:“便是此二物,換取那羅延你一諾!”
“何解?”
“請那羅延向吳王進言,重用我家懿兒,爲大燕效力!”
話音未落,慕容懿瘋了似地抱住慕容評,哭喊道:“大父不可!懿兒願爲大父去死,哪裡會稀罕吳王看重?”
“好懿兒,乖孫兒。。。”慕容評咧嘴輕笑:“大父行將就木,死不足惜。若能得那羅延一諾,走也走得心安!”
“不要!”慕容懿哭得撕心裂肺:“大父強要如此,懿兒這便橫刀自盡!”
“混賬!”慕容評忽地伸出右手,顫抖連連,好半天總算穩住,指着慕容懿,聲色俱厲:“你若不答應大父,便是忤逆!我死了也不能閉眼!”
慕容懿渾身一震,稍許冷靜下來,愣愣看着慕容評,一時無言。
慕容評嘆了口氣,沉聲道:“大父無德無能,殃及大燕社稷,實乃罪人,早該去死。如今吳王雄起,眼見得大燕復興有望,你身爲嫡系宗親,怎能袖手旁觀?社稷爲大,私情事小,你自小飽讀詩書,這點道理還用大父教麼?”
慕容懿撫着慕容評雙腿,泣不成聲。
慕容評摸了摸慕容懿後腦勺。。。忽然聲音又拔高了八度,叫道:“懿兒你聽着!自此忠心侍奉吳王,絕不可有半點違逆!如若不然,日後到了陰曹地府,我也不會見你!”
慕容懿放聲大哭。。。良久,他迎着慕容評炯炯目光,終於重重點頭!
這時慕容令的聲音響起:“懿兄本是大才,又是嫡親宗室,耶耶豈會不重用之?此諾,慕容令定必應之!”
“好!”慕容評哈哈大笑。這一刻,他彷彿回到年輕之時,也曾豪氣干雲。。。
。。。。。。
不久之後,慕容垂得報:段隨與慕容令攻克涿縣,慕容評以頭撞柱而死,死前令乃孫慕容懿盡起家中財貨,南下鄴城投效自己。。。
慕容垂默然良久,旋即下旨:封慕容懿爲上庸公,軍前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