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黃河南岸,鄄城,晉軍大營。
大晉北征軍前鋒都督謝玄臉色鐵青,仔細看時,雙肩都在陣陣顫抖。
前去段隨處的第七撥信使一如之前幾撥,黃鶴一去,杳不復返。可出乎意料的是,晉營裡卻迎回了早一陣出發的第六撥信使。
這第六撥信使去而復返,也確實帶回來一道書信,只是這書信與段隨無關,乃是雲騎軍衆將的“慷慨之言”。不消說,皇甫勳他等計逞,截住了第六撥信使。
謝玄讀完信,又聽完信使們的稟報,心事之複雜,難以言表。
從石從石!你的心裡,究竟在想些甚麼?次倫兄(朱序)、鎮惡(桓石虔)、道堅(劉牢之)、元復(孫無終)、還有我。。。這許多大好兄弟候你回返,你竟不管不顧。。。
哪怕你真個不顧兄弟之情,可你怎會不思量建康的妻兒?你不該是這等無情無義之人呵。。。
書信在此,信使亦在此。。。從石,你的所爲,不由得我不多心呵。。。我身負光復神州之重任,再不能爲了你耽擱時機,當趁慕容垂尚未攻取鄴城,速速進兵。。。
下一刻,謝玄長嘆一聲,道:“傳我將令!以龍驤將軍劉牢之統兵兩萬爲西路,揚武將軍孫無終統兵兩萬爲東路,剋日渡河,進伐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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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晉軍東西兩路共計四萬大軍渡過黃河,踏上河北大地。謝玄與桓石虔則統率餘衆留守黃河之南,鎮撫河南、山東直至彭城一線之新得國土。
因着丁零人叛亂,河北局勢一度變壞,慕容垂不得已從枋頭(今河南省安陽市浚縣附近)調遣慕容德回援,是以此刻黃河北岸諸州城恰如真空狀態。晉軍遂得輕鬆渡河,奪城佔池如探囊取物。
東路孫無終經碻磝古津渡河,進據碻磝城(今山東省聊城市茌平縣)。自碻磝城直線向西,四百里之外便是慕容垂所處的新興城。
西路劉牢之渡河後,先佔據重鎮滑臺(今河南省安陽市滑縣),不久又進到枋頭,北距新興城不多不少也是四百里。
慕容垂收到消息,沉吟再三,一時愁眉不展。慕容寶自告奮勇道:“兒臣願率一部兵馬,南下逐走晉人!”
話音剛落,早有慕容德喝道:“庫勾休言大話!晉軍強悍,而我軍力疲,怎敢小覷之?”
慕容垂點了點頭,沉聲道:“貿然與晉人開戰,也恐失了道義。。。”此時的晉軍,名義上還是在討伐秦國,與“燕國”雖說算不上盟軍,面兒上總還過得去。
慕容寶嘟囔道:“難不成就眼睜睜瞧着晉人渡過河來,將我等辛辛苦苦打下的河北江山一處處佔去?”
“河北之地,寸土不讓!”慕容垂雙目精光一閃,高聲道:“哼!孤家故意撤去鄴城之圍,有心放苻丕一條生路,他卻置若罔聞。既如此,當再圍鄴城,復我故都!”
“若是晉人也往奪鄴城。。。又該如何?”慕容寶追問。
一瞬間慕容垂豪氣干雲,哈哈大笑:“那便比一比大夥兒的膀子,到底誰更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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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慕容垂大軍開出新興城,再圍鄴城。慕容垂思慮再三,依舊讓出西門不圍,以示允許苻丕棄城逃生。
燕軍雖然疲憊,到底勢大,洶洶而來。反觀鄴城元氣未復,殘破不堪,大有勢窮力竭之相。苻丕自是急得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忙不迭召集下屬問計。
有人便建議開西門逃亡,苻丕沉吟片刻,咬牙道:“若將鄴城拱手送與燕人,我只是不肯!真要這般,我等又何必苦苦撐到今日?”秦國長樂公別的不談,骨頭挺硬。
又有人高喊與城共存亡,爲國死節。這話說出來,莫說應者寥寥,便是苻丕自個也搖了搖頭,嘆道:“淮南敗後,國中叛亂四起,以至鄴城孤懸,危如累卵。如今關中亦然自顧不暇,再無來援之機,我等死守下去,徒然拉着百姓陪葬耳。。。我思之,倒不如引鄴城軍民西去,也好爲我大秦存一份力道。。。”
這時人羣中傳出一聲低語:“又不肯棄城,還要爲大秦存人存力。。。哪有這般好事?”
苻丕大怒,板起臉,轉頭去望時,那人竟不避不讓,挺直了胸膛與苻丕對視。苻丕定睛一看,不由得搖頭苦笑——原來此人姓楊名膺,位居冀州司馬,此外還有個身份,正是他苻丕的大舅子。
苻丕甚爲寵幸楊膺之妹,愛屋及烏,此刻不欲當衆斥責楊膺,遂跌軟了口氣道:“非是我不肯棄城而去,實在是燕人卑鄙無義,不願叫他等得逞耳。。。”
楊膺嘿嘿一笑,湊上一步道:“殿下這般說法。。。屬下倒是有一計,既可保存城中軍民,亦不教燕賊染指鄴城!”
“哦?”苻丕眉毛一挑,急忙問道:“速速道來!”
“晉軍已過黃河,近在咫尺。。。”楊膺拱手道:“何不與晉人勾連,共擊燕賊?”
“嘶!”苻丕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與晉人共擊燕賊?晉人此來,本爲攻打我大秦江山,如何肯答應?”
“此一時彼一時也!”楊膺朗聲道:“此刻河北、幽燕盡入燕賊手中,我大秦只剩得鄴城一城之地,晉人攻打我等何益?晉人又不是傻瓜,既有意進圖河北,少不得要與燕賊一分高下。即如此,何妨與我等聯手?”
此言一出,場中固然有少許幾個搖頭說不,大多數人卻在沉默之餘,暗自點頭,更有楊膺的好友、冀州參軍焦逵出班奏道:“殿下!此時更有何計?當從楊司馬所言,當斷則斷吶!”
苻丕若有所思,沉吟再三,只是下不得決心。於是轉頭,去看自個最信任的冀州主簿樑琛與冗從僕射光祚。
光祚先開了口:“此非與虎謀皮乎?真個擊敗了燕人,晉人豈會放過我等?少不得掉頭來搶鄴城!”
楊膺哈哈大笑:“光僕射!你這是得隴望蜀,貪得無厭啊!但能退了燕賊,我等便可順利西歸關中,此非大善乎?而將鄴城讓與晉人,不使燕賊得逞,一則也算遂了殿下之願,二則,嘿嘿,若非如此,晉人豈肯相助?”
光祚啞口無言。邊上樑琛想了想,點頭道:“楊司馬所言有理,確乎如此呵。”
苻丕長嘆一聲,背過身去。半晌,幽幽道:“知道了。本公自會修書一封,致與晉人主帥謝玄,具言合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