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公!暌違日久,風采依舊!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老蛤蟆頭頂荷葉,抱住池中巨石,正對河狸手中的蟹黃拌麪流口水,陡然間聽到有人招呼,東張西望,方察覺樑渠立於池邊,立馬挺直腰背,背過爪蹼。
裝高手。
荷葉從蛙頭上滑落,老蛤蟆一掌拍開,淡淡道:“樑卿啊……許久未見,聽池塘裡的老硨磲說,到那什麼華珠縣治水去了?”
樑渠喟然長嘆:“爲二兩薄銀效命朝廷,哪裡有災去哪裡,奈何德薄能鮮,恨不能解百姓之苦。
深夜居於帳中,常輾轉反側,思念蛙公之德隆望尊,引領蛙族欣欣向榮,無論去往何處,皆爲水族座上賓,蛙蛙敬愛,蛤蛤稱讚,儼然湖中仙矣。”
老蛤蟆蛙頭高仰,挺出白肚,展露高潔的圓下巴。
一點沒錯!
久未相見,樑渠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
然不待迴應,老蛤蟆餘光瞥見樑渠身旁鐵鍋,以及稀里嘩啦一通吃,尾巴拍地的大河狸,暗自着急。
不是,說話功夫,半碗沒了?
一點不留?
老蛤蟆欲言又止,恰在此時,樑渠指向池塘,打斷話頭。
“蛙公對池塘擴建可還滿意?餘雖身在華珠縣,卻心繫平陽,時刻未敢忘蛙族之宏圖偉業!
爲爭奪光陰,餘動身去往華珠縣前便與官府交涉,拿下土地紅契,安排工匠事宜,位於華珠縣期間,更是寄雁傳書,常與工匠書信往來,完全掌握擴張進度,確保蛙族霸業穩步前進!
可惜,回來得太匆忙,未把那數疊書信帶來,實在是一大遺憾。”
“辛苦樑卿,無須信件,我亦知你爲蛙族肱股之臣!有先生大才,我蛙族稱霸大澤,種三千里荷花,指日可待!”
老蛤蟆一心二用,嘴上說着場面話,目光卻左飄右晃,它給池塘裡的肥鮎魚使個眼色。
肥鮎魚用鬚子刮幹嘴角蟹油,放進嘴裡咂摸兩下味道,對老蛤蟆的暗示不明所以,眨眨魚眼。
幹蛤?
老蛤蟆心中惱怒,這無足蛙忒不知禮!
有好東西,竟不想着先孝敬族中長老!
吃獨食的蛙,開除蛙籍!
樑渠見老蛤蟆目光,如何猜不到其心中所想。
老貝說過老蛤蟆間三差五過來,他一早打好腹稿。
“蛙公是否困惑池塘中爲何會有如此之多的魚簍,螃蟹?一衆河狸、江獺又在吃些什麼?”
老蛤蟆見樑渠終於談到重點,打起十二分精神,趁無獸注意,抹掉嘴角口水。
“哦,雖不是太過在意,既然先生提及,倒想知道有何說法?”
“此事說來話長。”
樑渠面露哀色,徐徐道來。
“土地交易,想要紅契,必須經由官府同意,否則無有法律效應,那蛙族據點,自然要白紙黑字,有官府背書,否則豈非自欺欺蛙?”
老蛤蟆盯着鐵鍋,不住點頭。
“誰曾想那平陽縣令簡中義,完全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長得一表人才,名望在外,實則一個十足十的大貪官!
平日欺上媚下,姦淫辱掠無惡不做,餐餐要吃一百零八菜,連每日洗腳盆,都必須要全新的柚木桶,只爲熱水沖泡時,能嗅一嗅那柚木清香!
他見我勢在必得,獅子大開口,公然索賄受賄,開口便要我三千兩白銀作好處!”
“什麼!”老蛤蟆目瞪口呆,“三千兩!?”
“沒錯,整三千兩!攏共三條寶魚,留一條買地,剩下兩條只值二千,猶有缺口。
最後實在拿魚不出,狗縣令知我依船爲生,轉頭索要一場尖團大宴!去犒賞治水官員,故有蛙公今日所見!
哎,大順開國不過六十載,如今第二位天子治下如此,實不敢想,第三代第四代又會如何?”
樑渠痛心疾首,悲憤交加,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爲大順的官場腐敗感到悲哀。
反正簡中義聽不到,由他亂編。
“蛙公所給寶魚三條,本可以再擴一畝,事到如今,全進那狗縣令的肚子裡啊!”
大河狸埋頭舔碗,聞聲露出腦袋連連點頭。
沒錯沒錯,寶魚進了狗肚子。
啃蟹鉗的烏龍聽到狗字,擡起腦袋,見沒人看自己,重新啃咬。
一想到自己寶魚爲人貪墨,致使蛙族霸業大大推遲,老蛤蟆氣得上躥下跳,呱叫不停。
“哇呀呀,欺蛙太甚,快取我刀來,今日我勢要斬那狗官狗頭!”
烏龍煩躁擡頭,只覺得老蛤蟆吵鬧,沒事亂叫狗。
它叼上蟹鉗,換一個地方繼續啃食。
樑渠趕忙勸住老蛤蟆。
萬一老蛤蟆過去讓簡中義當場做成幹鍋蛙,自己如何向肥鮎魚的大哥交代。
“蛙公,小不忍則亂大謀!不怕官貪,就怕官不貪,咱們蛙族要壯大,必定要團結一切能團結的力量!
正是貪官橫行無忌,蛙族才能擴展陸上地盤啊。
且我得知,明年夏耕之前,平陽縣便會劃成平陽府!那無恥縣令正是看準這一點,知曉其中好處纔敢漫天要價!”
老蛤蟆萬分窩火:“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那你是答應了?”
“爲蛙族未來,我只能應下,苦一苦我不要緊,蛙族未來甚重之!”樑渠義正言辭,“只是秋蟹何其之貴,爲了如期辦上宴會,無足蛙數天數夜未曾閤眼,一直於大澤中捕蟹,甚至二度遭人賊手,爲人所奪,險象環生。”
肥鮎魚不斷點頭,用魚鰭指向自己後腦上的腫塊,再扶上額頭,示意自己累得頭暈眼花。
它,無足蛙!
爲蛙族不辭辛勞!
老蛤蟆望得真切,那傷的確是讓人打的,心頭一酸。
屬實沒想到,小小擴個塘,曲折故事如此之多。
蛙族在陸地上,舉目皆敵,寸步維艱啊!
岸邊包圍大澤,任重道遠!
念及此處,老蛤蟆一時間都不好意思提出自己想嘗一嘗。
等等。
老蛤蟆忽然意識到不對,它低頭看向啃蟹鉗的烏龍,舔碗的河狸……
樑渠馬上解釋:“既然辦蟹宴,自己人還是能留幾口的,好處不能全讓外人佔去,蛙公放心,一早備有您那份。”
“這……不太好吧?”
老蛤蟆嘴上連叫不好,身體已經跳到岸上。
樑渠勸誡道:“此等設宴大事,自要讓蛙公把把關,嚐嚐味道如何,趁宴會未曾開始,抓緊時間改進啊!”
老蛤蟆爪蹼大動,白肚皮咕咕叫起來。
早上從村頭美蛙那回來,接連唱了兩首蛙之情歌,的確肚餓。
老蛤蟆面露難色,唏噓道:“本不欲食,平添負擔,但先生言之有理!爲了蛙族,蛙蛙皆要獻上自己一分力!快快呈上來吧!”
等樑渠再回來。
兩個大碗,蒸籠數屜,依次鋪陳,於秋風中散發出濃郁蟹香。
蟹黃湯包,蟹黃餛飩,蟹黃面一應俱全。
老蛤蟆坐在池邊,拎起一個湯包塞入嘴中,蛙目大亮,端起整個蒸籠,一股腦倒進嘴裡。
包裡竟然有湯!
絕美!
痛快痛快!
老蛤蟆急頭白臉一頓吃,看得肥鮎魚口水直流。
樑渠換下蒸籠,拌好蟹面:“蛙公以爲如何?”
“唔唔,好吃好吃。”老蛤蟆含糊道,“我本以爲蟲子蘸醬已經天下無敵,沒想到有比它更鮮美的東西,你們陸人真會享受。”
它不是沒吃過螃蟹,但全是硬殼,滿是泥沙,跟今天吃到的完全不同。
見老蛤蟆吃得興起,樑渠趁機提出要求。
“蛙公,此番池塘擴建,是我低估難度,蛙族復興,需要更多支持啊。”
“支持支持,先生儘管放手施爲,老蛙我全權支持!”
這老扣貨,又裝糊塗!
樑渠暗罵。
“蛙公,無足蛙的傷不吃寶魚好不了啊!”
老蛤蟆言之鑿鑿:“瞎說,世上沒有這種傷。”
樑渠大怒,奪走老蛤蟆手邊的蟹黃包,高高舉起。
“蛙公,豈聞爲蛙族辦事之蛙,辦事之人,流血流淚乎?
爲蛙族復興,焉有摳搜之理!?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汝忘哉!”
老蛤蟆垂下蛙頭,老臉一皺,圓肚皮上疊出層層褶皺,手裡蟹黃包半點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