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的身子皆已經懸空,而後,下墜。
我不自覺地驚呼了一聲:“王爺!”
他卻不說話,反手意欲抓住一旁的樹枝,卻只傳來“嚓”的一聲,下墜的力道太大,根本抓不住任何東西。
好高好高的地方啊,平和的風此刻都變得尖銳起來。
刮在耳畔,生出了痛。
我聽見,南山上,傳下好多好多的聲音。
叫我的,叫韓王的。
只是,我已經來不及,也沒有時問去分清楚了。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覺得出,他攬在我腰際的手絲毫未曾放鬆。就如同那一次,我與他一同掉下臺階去的時候一樣。
爲何,總是他?
我知道,霧河裡的水從來湍急。
臨死了,我卻不知道救我的人,生得何種模樣。
呵,若是被韓王知道,他心中會作何感想。這個時候,我心裡想的,居然會是這些。可是他抱得我太緊了,我連手都擡不起來。
不知爲何,我忽然想起在那寺廟與我相處了三年的蘇暮寒,因了隔着那紗帳,所以只要走出了那寺廟,縱然我與他正面相對,我都會認不出他來。
而面前的韓王……
曰後去了陰間,我也怕是,認不出他。
這樣想着,忽然覺得無比失落,我就是想說聲“謝謝”,也會那般艱難。
胡亂想着,感覺兩人的身子微微停滯了下,隨即,頭頂傳來“嘎”的一聲,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是他拉住了橫在山腰的樹杈,卻根本無法承受得起二人的重量。
“深呼吸!”他沉沉說着。
我吃了一驚,耳畔便傳來“撲通”的巨大聲響,在那一瞬間慌忙屏住了呼吸
水,好多的水,將我與他兩人完完全全地包裹起來。
我只覺得渾身的涼意一下子竄上來,韓王依舊緊緊地擁住我,他彷彿是想將我推出水面,卻不想,下面的水流太急,我們浮不上去,只覺得被大水直直地從水底衝下去。
我的眼睛睜不開,我也不知道會被衝到哪裡去。
我纔想起,原來蘇暮寒還有一樣東西未曾教我啊。
浮水。
我想,此刻若是沒有韓王,我便直接沉入水底了,到時候,還真的怕連屍體都打撈不到呢。
這樣的情況也不知持續了多久,感覺託着我身子的手狠狠地用了力,我被一下子托出了水面。此刻,也不知道我們身在何處了,忙拼命地深吸了一口氣。
而此刻,下面的手一鬆,我又跌入水中。一個不慎,嗆了一口水,一下子,突然無法呼吸了。
他再想將我托出水面,可是我已經使不出力氣了……
眼睛睜不開,可是彷彿有無盡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
好難過啊,咳也咳不出來。
我想,我定是溺水了。
沒想到,我桑梓居然會是這般死去……
好多人,好多事,我甚至都還來不及去想。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是誰的手用力地拍打在我的後背,一下又一下。胃裡翻江倒海地難過,一張口,重重地咳出來。
吐出來好多水,我止不住地咳着。好久好久,才覺得稍稍好些,強撐起意識睜開了眼睛。
這裡是哪裡,我已然不認得。只是知道,還在霧河邊上。
太陽已經不那麼猛烈了,霧河的上空,已經隱隱地攏起一層薄薄的霧氣。我才知,時候也不早了,再過大約一個時辰,這層薄霧便會變得濃邪起來。
霧河,會成爲名副其實的霧河。
縱然是站在河對岸,都不會看得清這邊的情形。
想起身,才發現撐在我身下的膝蓋,有些驚訝地回頭,聽男子無力地開口:
“不撐着你,你如何也吐不出喝進胃裡的水了。”
怪不得,剛纔我那麼難受。
撐着身子爬起來,俯身過去探他:“王爺怎麼樣?”聽他的聲音,必是不大好的,否則,何以像是說句話都要凝起好大的力氣的樣子?
他緩緩搖頭,我不經意問,瞥見落於他身邊的小小瓷瓶。心頭猛地一震,本能地伸手入懷,我身上的瓷瓶還在。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我真是急糊塗了,那地上瓷瓶上的圖案,又哪裡是我身上的那個?
繼而,忍不住驚呼了一聲,擡手撫上自己的臉頰。
蘇暮寒說,我臉上的藥水可以用水輕易地洗去,方纔被急流一路衝下來,我雖然沒有伸手去抹,可,那麼大的力度,又在水裡待了那麼久的時間,我臉上的藥水,怕是已經完完全全地洗去了。
那麼……
驚恐地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他瞧見了?他已經瞧見了!
不知爲何,這樣想着,我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他吃力地瞧我一眼,微哼一聲道:“檀妃可真叫本王吃驚……”他的話說了一半,半坐的身子忽然向後倒去。
我嚇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王爺!”
“嗯……”他的眸子閃現出一絲痛楚,我才發現,到現在爲止,他的右手都幾乎沒有見他動過。定睛瞧去,見他的右手臂上的衣服已經被劃得破碎不堪,那些傷口在破碎的衣衫裡若隱若現。
流過血的地方,又因爲浸泡了水,隱隱地,已經開始泛白。
而我,只覺得倏然心驚!
猛地又想起我們將要落水的時候,他似乎還抓到過樹枝。難道,競不是因爲那樹枝先斷麼?
想到此,不免嚇了一大跳,此刻也再顧不上臉上被洗去的藥水,遲疑了下,終是顫抖地伸過去碰觸他的手臂。
“你想做什麼?”他噓聲問看。
我不敢看他,只低了頭道:“手……怎麼樣?”
“斷了。”他輕描淡寫地說着。
而我,只覺得心頭狠狠地一室。斷了!
可爲何,他還能說得這般輕巧!
一定,很疼很疼啊。
所以,他纔沒有力氣將我托出水面,是麼?
眼淚忍不住瘋涌出來,視線瞬間變得模糊不堪,咬着牙開口:“又不是第一次,有了上次的教訓,爲何這一次,還要拉着我?”
他似乎是怔住了,半晌才自嘲一笑:“哪裡知道拉你這麼危險,上次是因爲你掙扎起來,這一次,斷定你也不敢掙扎。卻哪裡想得到,居然會有人在暗中偷襲。”
是啊,若不是姚淑妃用石子打中了他的膝蓋,他又怎麼可能站不住,隨着我一起跌下來?
奇怪的是,他並不問我,可否知道是誰下的手。
又一想,現下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摔都已經摔下來了,不死,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呵,瞧着面前之人,還真是應了一句話,不死也殘廢了。
殘廢?
心頭狠狠地一痛,猛地搖頭,不,我不想他出事!
抱住他的身子,意欲將他拉起來,他皺眉道:“你想做什麼?”
不管他再消瘦,那也是男子,男子的身量和女子是無法比的,我想拉他起來,還是要使出好大的力氣。這回聽他問及,便咬着牙道:“先幫你處理傷處,皇上一定會派人找我們,等人來了,你一定會沒事的。”
一面說着,心裡卻是異常地忐忑不安起來。
霧河的水流湍急,我們已然不知道被衝到了哪裡。或許,已經出了上林苑也說不定。
夏侯子衿縱然派人找尋,必也沒有那麼快。況且,再過些時候,天就黑了。等天黑,就算舉了火把,在霧河邊上,也是不管用的。或者,他們會以爲我和韓王並沒有從河裡逃生,那麼,只會一遍一遍地打撈。可是我們是斷然不能在河邊待得太久的,這裡溼氣太重,我的身體一向很好,也不敢身着單衣在此處待下去。何況,韓王還受了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可,瞧見我與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經幹得差不多,也知定是好長好長時間的。
而他,就忍着痛,一直在身邊救我麼?
我拉着他,卻見他驟然俯身,一手按住右肩。我嚇了一跳,暗罵着自己,竟然疏忽了!
忙放開他,咬牙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條,小心地綁住他的手臂,沉聲道:“忍住了。”語畢,也不再遲疑,將他的手臂拉起,打了結的布條掛上他的頸項。如此,那受傷的手臂便不會因晃盪而覺得劇痛了。他的身子顫抖着,卻始終不吭一聲。我伸手再去扶他,他卻是看了一眼落在身旁的瓷瓶,撿起來,重新收入懷中
我不禁脫口問:“這是什麼?”
他瞧我一眼,低聲道:“你也會忘?我有傷在身……”所以,在南山上遇刺的時候,他纔會不出手麼?
我一怔,我怎麼會忘?只是,爲何那瓷瓶給我的感覺,卻不是那樣?
總覺得,如果是傷藥,他不該,隨身帶着。我總以爲,這樣的小事,青陽會爲他辦好。比如,催着他吃藥,幫他帶着傷藥。
我覺得,能讓他隨身帶着的東西,必然是很重要很重要的,重要到,一旦少了,會出大事,會死……
想着,微微吃了一驚,有些本能地碰觸我身上的瓷瓶,就像我的東西一樣。
因爲極其重要,所以我從來是,不離身。
我想得出了神,聽他吃力地開口:“離開這裡,這裡溼氣太重了。”
呆了呆,又與我,想的一樣。
點了頭,用力將他拉起來,他的身子晃了晃,卻是自己站穩了,回頭看了一眼,才低聲道:“走吧。”
二人挨着走了好久好久,才覺得那陰冷的感覺緩緩消去了些許,回頭,見離開霧河邊已經有些遠了。我也不敢走得太遠,怕到時候真的有人來找我們,而我們沒有看見,那便又是錯過。
他顯然也是想到了,腳步微微慢下來,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遍,朝右前方瞧去,開口道:“去那裡。”
我扶他過去,一面忍不住問:“那裡有什麼?”
他輕聲說着:“山洞。”
我大吃一驚,錯愕地看着他,他怎麼知道那裡有山洞?
他並不看我,只繼續說着:“方纔在河邊待了好久,我發現這裡動物出沒的很多,那麼,必然會有人來打獵的。這裡大約離開上林苑還不是很遠,可山很多,不易搭建屋子。那麼獵戶臨時要落腳的地方,自然只能是山洞。那一片是向陽處,這裡又有充足的水源,而且,那邊還有很多果樹。不出意外,定會有落腳點。 ”
厲害又縝密的分析,我不禁開口道:“你真叫我吃驚。”
不知何時開始,我和他都不再拘泥於禮數,稱什麼“本宮”和“本王”,話,也可以說得那麼自然。
他嗤笑一聲道:“再吃驚,也沒有你厲害。我真是沒有想到,檀妃真正的容顏,竟然是這樣!”他說着,低下頭來看着我,墨色的眸中,慢慢溢出一抹興奮之色。
半晌,低聲開口:“好美。”
我只覺得臉頰一燙,咬着矛道:“現在不覺得我是來勾/引你的麼?”
他似是一震,倒是不再接話。我們再往前,果然如他猜測的那般,透過如人高的草叢,已經隱約可以瞧見那邊是山洞口了。
我不免驚喜一笑,他也不再計較我方纔的話,只道:“驚訝麼?像你這樣養在深閨的女子,自然是不懂的。可是對於行軍打仗的人來說,卻是再平常不過了。若是對地形不熱,兵敗也將會是常事。”
所以,他才懂得那麼多。
當年蘇暮寒亦是教過我兵法的,只是如今聽他說起來.才覺得我不過學了皮毛而已。縱然我再精通兵法,對實際的地形不熟悉,也是無濟於事的。
而他……
我一直以爲他不像是久經沙場之人,可從他的言行舉止中,我又不得不去相信,他定然是經過戰場的人。
韓王啊韓王,他真是一個謎。
讓我看不適,猜不適。
只是啊,他以爲我是養在深閨的女子?呵,若是被他知道,我不會只是和野丫頭,他會吃驚麼?
一邊想着,一邊擡手拂開面前的草。好長啊,都比我的人高了,我瞧不見前面的情形,卻聽他突然開口:“等一下。”
我微微吃了一驚,他擡手,拔下我頭上的一支簪子,朝前面丟去。半晌,依舊沒有聽見什麼聲音,才聽他道:“沒事了。”語畢,朝前走去。
我忙跟上他的腳步,擡眸問:“你以爲有捕獸央?”否則我想象不出,他方纔的動作能試探出什麼來。
他讚許地看我一眼,笑言:“不錯,有些獵戶,因爲出入不便,帶來的東西是不帶回去的,又怕有野獸進去破壞,所以會習慣在山洞口放幾個捕獸夾。只是沒想到,這裡居然沒有。”他頓了下,又道,“不過,你真聰明啊,這麼快了猜到了。”
我只道:“怕那是你們北齊人的習慣吧?”雖然說留下捕獸央是爲了防止野獸進去,可,若是有行人路過歇腳的話,不是也很危險z?
也不是人人,都有那麼高的警惕心的。
他不再說話,此刻兩人已經進了山洞,我仔細瞧了一眼,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是空空的一個山洞而已。纔想起,現在還不到打獵的季節。如果真的照韓王的話說,那麼附近就應該有人家纔對。
回頭,天色漸暗,我走得太遠,也不安全。
扶他靠着壁沿坐下,想了想,開口問:“你身上可有匕首?”
他怔了下,才點頭,俯身從靴筒裡抽出一把匕首遞給我,低聲道:“當心,很鋒利。”
他也不問我要做什麼,就這麼放心地交給我。
不過此時,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逗留,只起了身.朝他道:“你在這裡等我回來。”語畢,轉身跑出去。
我必須趁看天還未完全黑找到我要的東西返回山洞內。現在這個季節,百獸剛剛從冬眠中醒來,覓食和交/配。而我若是晚上碰見了它們,定然逃脫不了了
想着,不免有些心悸。
這次過上林苑狩獵的,我可什麼都沒打到,還不想先讓獵物獵了我。嘴角不自覺地想笑,都什麼時候了,我還能自娛自樂。
尋了處小坡,站上去,朝四周看了一遍。運氣很好,讓我瞧見了竹子,雖然只有很小的一片,卻也足夠我用了。跳下來,飛快地跑去。
拔出了匕首,試着劃了一刀,卻不想竟然能夠輕而易舉地剌入竹竿內部。
嗬,果然是削鐵如泥啊!怪不得我出來的時候韓王要特地囑咐我,當心。
深吸了口氣,揮手橫過面前的竹子,擡手輕輕一推,那高大的竹竿嚴嚴實實地倒下來。竹葉滑過其它的竹竿,發出“簌簌”的聲響,在夜裡,彷彿聽着愈發地冷起來。
我也顧不得什麼,徑直上前,用匕首將竹竿切成段,再劃成片,抱了一些往回跑去。
衝進山洞,見他還依靠在壁沿,聽見有人進去的腳步聲,本能地擡眸瞧了我一眼,依舊是什麼話都沒有說。
我將懷中的東西放下,上前將匕首還給他,淡聲道:“你真鎮定。”我原以爲,我一人出去,他應該會擔憂。可是我回來,他卻一句話都不過問。
甚至是,那雙眸子裡,也絲毫未曾瞧出擔心的樣子。
他淡淡一笑:“不然又當如何?”
我不說話,半跪下去,又從衣服上撕下幾條來,擱在一旁。遲疑了下,終是伸手解下了掛在他脖子上的布條,將他的手臂放下,低聲道:“我不會醫術,只能先將你的手臂固定一下,會疼,你忍着點。”
語畢,我也不敢看他,撿了地上的竹片,夾住他的手臂,再用撕下的布條一層一層纏上去。深吸了口氣,用力打了結。
明顯感覺得出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卻依舊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吭一聲出來
我真的佩服起他的定力來,明明,他給我的感覺,並不該是這樣。可我卻不知.他如何能忍着這樣的劇痛,不吭一聲出來。
外頭的風突然大起來,從洞口吹進來,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可,那風,卻一點也不冷,反而,有些燥熱。
不知道爲何,心裡隱隱的,有不好的感覺。
回身的時候,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暗叫不好,我必須趕緊生起火來,否則一道晚上,野獸出沒。它們的嗅覺很是靈敏,況且,韓王身上還有血腥味。我們一旦被它們發現,後果便不堪設想了
此刻,我又念起那些捕獸夾的好來。
人啊,就是這麼善變呢。
搖着頭起身,到洞口撿了一些柴火。又彎腰取了剩下的竹片,尋了裡面的一處地方,防止一會兒風吹進來,我的火還未生起,又被吹滅。
我們身上都沒有火摺子,那便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生火了。坐在了地上,用力將兩塊竹片摩擦起來。我幾乎是咬了矛了,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快。直到手痠得不行,還不見火苗起來。
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有些委屈。
感覺有什麼東西被丟了過來,定睛一看,是韓王的匕首。
聽他的聲音傳來:“用匕首劃出一道槽,會快一些。”
怔了下,馬上又飛快地照做了。
果然,沒多久,便聞到了一絲焦味兒。
我變得欣喜起來,感覺手臂也不酸了,心裡也不委屈了,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終於,“嚓”的一聲,星點的火苗竄了起來!
點着了柴火,山洞裡終於慢慢地,變得亮堂起來。
我也終於長長地送了一口氣。
回眸看向他,居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現在的樣子,肯定狼狽極了,除了那次在桑府,被冤枉偷了千綠衣服而被打了的那次,我似乎,還從沒這般狼狽過。
那一夜,我多絕望啊。可是我碰見了蘇暮寒,是他,讓我重拾了信心。
又想起蘇暮寒……
爲何,與韓王在一起,我總會有意無意地想起蘇暮寒?
搖着頭,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時,見他一手扶着壁沿起身,站了會兒,才朝我走來。在我面前坐了,他忽然低低地笑起來。
我不解地問:“笑什麼?”
他看看我,開口道:“笑你。”
“我?”我訝然。
他點頭,話語似微微帶了得意的味道:“你的真顏,他沒見過,可卻被我見了。”
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便是夏侯子衿。
只是,這樣的事情,讓他很開心麼?
未待我開口,他卻是問:“爲何要掩起你真實的容顏?”
這句話,他忍了一路,現在終究還是要問我。
我笑着看他,開口道:“要我回答也可以,一問換一問。”我也不能做了虧本生意,我的樣子反正是給他瞧見了,倒不如,和他做個交換。
他似是一怔,卻是冷了聲音道:“不換。”
呵,他是否以爲,我要換的,是他臉上的面具?淺笑着將手上的柴丟進火堆裡,我若是換他的面具,那倒還是我虧了。現在我的樣子都已經無條件讓他瞧見,而他,不過是追問我爲何掩起容貌的原因。公平起見,我也是要問他戴面具的原因的。我且不管他戴面具是否真的是因爲無法在戰場上震懾敵人,總之我還未曾看過他的臉,我便是虧了。
所以,我纔不換這個。
朝他一笑:“爲何不先聽聽我要交換的問題?”他顯然愣住了,我繼續道.“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他的眉毛微佻,眸中漸漸透出一絲訝異。
我又開口:“你可認識蘇暮寒?”不知爲何,在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我的身子突然緊繃起來,握着柴火的手猛地收緊。
我原來不知,多久了,親口喚出他的名字,也會讓我緊張不已。
他依舊直直地瞧着我,半晌,才啓脣:“他是你的什麼人?”
輕輕撥弄看面前的火堆,我笑言:“你可別壞了規矩,我說了,一問換一問。”我的問題,他還沒回答,卻又問我。
他一怔,終是笑起來,卻是搖頭道:“你說的人,我不認識。”
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有些不可置信地瞧着面前之人,他竟然說,不認識…
心頭頓感空空的。
難道,我一直以來的感覺,竟然都錯了麼?
可,那怎麼可能?他的身上,明明有着那麼多讓我熟悉的地方。只是他方纔分明說的是,不認識。我從來沒有如此刻般極具衝動,想撲上前去,摘下他的面具來,看看他的臉究竟生得什麼模樣!
雖然,這樣根本不能說明什麼,可…..
咬着脣,他此刻這般模樣,我若是硬來,他會不會依舊抵死反抗?
心下正想着,聽他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猛地回神,纔想起他的問題是什麼。無味一笑,答道:“自然是,爲了自保。你也清楚,在天朝後宮,我沒有後臺,再若是張揚耀眼,難免不會成爲她人艱中釘。”
他微哼一聲,道:“你就不怕被扣上欺君之罪?”
“這個罪名,王爺想給我扣上麼?”直直地看着他,我的話說得很清楚了,此事只被他知道了,只要他不說,便不會有人知道。除非,他想我死。
“我……呵。”他一笑,“只可惜了,你們皇上還不知他的檀妃竟然生得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心頭微微一顫,本能地撫上自己的臉。記不清我也已經有多久未曾見過自己的樣子了,真的如他說得那般,好看麼?
只是,爲何聽他說出來,我會覺得很開心?
那一刻,也不知怎麼了,竟然脫口道:“那,我和瑤妃比呢?”
“嗯?”他瞧我一眼,低聲道,“這回不該你問,輪到我問你。”
我怔了下,他解釋道:“之前我的問題,你用問題回答了它。”
經他一提及,我纔想起,的確是那麼回事。嗬,好個狡猾的韓王!他那樣的問題,不就是引誘我反問他麼?可,我依舊中計,還中得,那般無聲無息……
而我說了一問換一問,他便連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都不願回答。
我咬着牙,爲何覺得輸給他,我心裡會這麼不服氣?
他卻又開口道:“你已經知道瑤妃的身份?”
他的話,令我心頭猛地一驚,原以爲,關於瑤妃的話題,我縱然是問了,他都未必會回答。卻不想,他倒是自己開了口。
我點頭,不過,既然他提及了瑤妃的事情,那麼我便不必問關於她的話,我只需等着他再次開口提她的事便好。於是開口道:“你爲何要殺姚振元?”
“救你。”他淡聲說着。
救我?我着實將信將疑。
他卻問:“太后也知道了瑤妃的身份?”
“是。”我瞧着他,道,“我也可以告訴你,日後瑤妃在宮裡的日子,必不會好過。”不知爲何,聽他一遍一遍地提及瑤妃,我的心裡會覺得很不舒服。
他這是因爲關心她麼?還是僅僅只是爲了北齊的事情?
於是,又咬牙問:“她爲何要回來?”
他微微一怔,繼而開口:“這個問題,你該問她,不該問我。”
我嗤笑:“你是她的義兄,難道競不知麼?”
“叉兄也是臨和親之前匆匆認的,不過是借了一個名分而已,我與她,不過剛認識。”
難怪,他會說他的樣子,連瑤妃都未曾見過。原來,他們之間,根本不熱。
只是,我還是不明白,當年拂希既然作爲和親公主遠嫁北齊,還說她死在了北齊的皇宮。那麼如今北齊帝又送她迴天朝和親,又算怎麼回事?
纔要開口,卻見他擡手阻止我說下去,低聲道:“你方纔連着問了兩個問題.該是我問了。”
我有些微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時時刻刻都那般清楚,不讓我佔了本分便宜。便咬牙道:“你問。”
他卻是淡笑一聲,搖頭道:“不問了。”
我驚道:“爲何?”
“因爲,不想問了。”
我憤怒地看着他,他不想問了,也就是要告訴我,那麼我也,不能再問了,是麼?而且,他還特地說我連着問了他兩個問題,那麼無論如何,看起來,都是我佔了便宜,而他,作出了讓步。如此,更讓我無話可說了。何況,一問換一問還是我提出的,他卻先行結束。
韓王!
爲何他總能,將我吃得死死的!
他彷彿永遠,洞悉着我心中所想。
在他面前,我彷彿永遠處於被動的位置。所以,面前之人才叫我覺得害怕和心悸。
可他又偏偏說,他不認識蘇暮寒。
至今,我都無法相信他的話。可,他騙我作何?縱然他認識蘇暮寒,那又怎麼樣呢?
“火要滅了。”他好意提醒着。我才猛地回神,地上的柴火已經用完了,起了身道:“我再去拾一些來。”
跨了一步,見他遞過匕首給我:“帶上這個。”
沒有拒絕,只接過來,便轉身出去。
行至山洞口,忽然回身,男子只是背對着我。我才覺得奇怪來,何以那日他不過抱着我從三步臺階上摔下去都會吐血,今日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他看起來,卻沒有那麼糟糕?
不,我才醒的時候,聽他說話的底氣還沒有現在這麼足,他恢復起來,真的叫我吃驚!
搖搖頭,此刻哪裡還有時間想那麼多?嘆息一聲,行至外頭,也不敢走得太遠,只就近又拾了一些。今日的月光不亮,卻還是可以看得清地上的東西的。我拾了一圈,地上的影卻模糊起來。擡眸看了一眼,月亮被大片的雲遮擋住,此時吹上來的風裡已經不像方纔那樣暖意十足,漸漸地,冰冷起來。
我只覺得心下一驚,要下雨了,還有可能,是雷雨!
今日突然這麼燥熱,我就該想到的。
抱了柴火匆匆回去,我真不知,一會兒真的打起雷來,我該怎麼辦?
他見我回去,疑惑地問我:“如何這般慌張?”警覺地朝洞口瞧了一眼,我知道,他定是以爲我碰見了什麼兇禽猛獸了。
在他對面坐了,添了柴火進去,勉強笑道:“外頭這麼黑,自然想着快些回來的。”
他卻是笑道:“原來你也會怕?”
我嘆一口氣:“誰沒有怕的東西?”
他卻是緘了口,不再說話。
火堆再次旺起來,臉頰略微燙起來。我擡眸,火光照映在他的面具上,生出好看的緋色。而他的眸子,在那一刻,越發地明亮起來。
沒有吃東西,覺得餓了,想來他也是一樣。可現在這個季節,果子都還沒有結,打獵我是不可能了。看着面前之人,我亦是沒有開口,他都只剩下一隻手了.還能做什麼?
忍着吧,不過一晚上。
我忽然想起,若是明日,還沒有人找得到我們,那又該怎麼辦?
若是有人來,找到了我們,那便是回去的時候了。
回去了,又不知夏侯子衿會怎樣?我與韓王單獨待了這麼久,他會怒麼?
繼而,自己又咬牙憤怒起來,今日,他護着瑤妃,若不是韓王與我一起跌下來,憑我不會浮水,便是必死無疑了。縱然他日回去了,他還能因爲此事怪罪我麼?
韓王救我,又不是我之過!
真想着,見他的手伸過來,欲取回放在我身邊的匕首,我卻不知爲何,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它。他明顯吃了一驚,我忙開口:“今日若是我摘了你的面具,你會如何?”
他依舊淡聲道:“早就說過的事情,還要我說第二遍?”
我道:“你不辭辛苦與我一起跌下來,如今卻要因爲這事親手殺我麼?”我始終不信,若然我真的看了他的樣子,他會殺了我。
他的眸子一緊,音色再次變得冰冷:“我沒有殺你,今日你從那麼高的地方跌下來,是衆所周知的。”
的確,我今日若是死了,誰都不會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直面着他:“你都已經瞧見我的樣子了,這對我來說,不公平。”
他卻哼一聲道:“你大可以再掩起來。”
心頭一驚,真聰明,他都猜到我會隨身帶藥水。繼而,又想起他身上的那個瓷瓶來,是否因爲他也有這樣的習慣呢?
我越發地好奇,他那瓶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
恰在這時,他握住匕首的手一用力,想將它抽回去。而我本能地雙手握住匕首,狠狠一拉,卻不想,他的力氣竟然那樣小,一下子撲到在地!
我嚇得不輕,慌忙丟了匕首去扶他。
才觸及他的身子,只覺得渾身一震!
他在發燒!他居然在發燒!
瞧一眼他手臂上的傷,沒有藥物處理,定是發炎了。
“該死的!”我也不知怎麼了,居然咬牙暗罵着。
伸手扶他起來,發現他的身上,根本沒有大多的力氣了。怪不得,我出去拾米,他連話都未曾說一句,只將匕首給了我。原來,他根本就已經站不起來。
可,他卻還能若無其事地與我說了這麼多的話。
難道只是爲了不讓我發現麼?
韓王,我發現我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都說,人是要接觸了,纔會愈發地瞭解。可是面前之人,卻是讓我愈發地茫然。
爲何不讓我知道?怕我擔心?還是其他?
呵,全是些沒有道理的理由。
本能地想擡手去碰觸他的額角,卻想起,他還戴着面具呢。呵,此刻還真覺得他的面具是個麻煩來。可,我卻突然不想在這個時候去強行摘下他的面具,我不想,趁人之危。
我桑梓做事,從來光明磊落。
他卻還能笑:“我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候,全讓你瞧見了。”
他說話的時候,我才隱隱地發覺,他的聲音已經漸漸嘶啞起來。
而我的心,再次漸漸地變得不平靜。
與他一起,我總覺得自己瘋了,爲何總要一遍一遍地,想起蘇暮寒?
他發燒了,連着聲音都嘶啞了,卻是獨獨不在我面前咳嗽。
我忽然發現,原來我那麼希望他咳嗽,可是他偏偏不。
忍住雙手的微顫,低聲問他:“很難受麼?”
他卻是搖頭。
怎麼可能不難受呢?我想起那時候夏侯子衿生病,又是發燒又是咳嗽,繞是我,都瞧得有些驚心。
此刻,又沒有藥,沒有大夫。我突然對他,心生愧疚起來。若不是爲了拉我,姚淑妃也不會出手傷他,他也便不會隨我一起跌下來。
喟嘆一聲,扶了他道:“你休息吧。”
他遲疑着,我又道:“我保證,不揭你的面具,當是還你今日救我一命的恩情。如此,你可放心了?”
他輕笑一聲,卻是不說話,側身躺下去。
火光照在他的面具上,時而明亮,時而昏暗。
我瞧見,他的眼睛輕輕地閉了起來。
我坐在他的身邊,不時添加着柴火。
很快,便聽見他的呼吸聲慢慢變得均勻,看來他已經睡着了。明明已經很累,卻硬是要撐着,韓王啊,我不知他究竟在死撐着什麼?
而我,遲疑了下,終是伸手握住他的手。
如臆想中的那般消瘦,我忽然想起那日,蘇暮寒透過紗帳而伸出的那修長而又指關分明的手來……
只是我想,蘇暮寒的手,必定是冷冰的。
如今我握住的,卻異常的炙/熱。
感覺他的手指微微一動,我嚇了一大跳,忙鬆開了握住他的手,捂着胸口盯着他看。好像是做了虧心事的小偷一般,見他並未醒來,才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繼而,又不禁覺得好笑。
我真是傻了。
抱膝而坐,沒有了說話聲,洞裡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外頭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風已經變得好大了,我不敢回頭去看。
拼命地,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別的事情。
我與韓王落崖的時候,南山的刺客還沒有收拾乾淨。心裡無端地緊張起來,夏侯子衿他應該,沒事吧?
呵,他身邊那麼多人保護着,怎麼可能有事啊?
沒事的,沒事的,安慰着自己。
繼而,又想起今日在南山的那些刺客來。
大宣、北齊、南詔,或者根本就是天朝的人。
只可惜現場太過混亂,我一時半會兒,還理不出頭緒來。
此刻,想必卿恆一定急得不行啊。深吸了口氣,幸好我沒有死,否則,他的性子,一定會責怪自己一輩子。卿恆,我最瞭解他。
夏侯子衿會下令尋找我和韓王,而卿恆即便沒有他的那道命令,也會徹夜地搜尋。從霧河裡,乃至霧河邊……
我至今還不知道究竟被衝了多遠,他們搜索起來定會很仔細,不會漏掉一處地方,希望,可以快點找到這裡來。不自覺地看了一眼韓王,他的情況似乎並不樂觀,只是我不知道,他何以來的這麼好的精神?
他的身子,明明就和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差了太多太多了。
可是聽他說話的語氣,卻絲毫都聽不出,他受了傷,還發着燒。
想到此,對着他,我愈發地擔憂起來。
從那日他突然吐血開始,我就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但,究竟是哪裡,卻又怎麼也說不上來。也許,這纔是真正奇怪的地方……
呆呆地坐着,忽然聽得外頭有碩大的雨點砸落下來的聲響。
接着,天空傳來一震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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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轟隆隆——”的巨響一下子響徹了整片天。
“啊——”我嚇得抱頭捂住了耳朵,該死的,真的下雨了!真的打雷了!
心裡一下子慌亂起來,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多少年了,我一直害怕打雷.從來,也改不了。
本能地朝洞外瞧了一眼,一陣電光閃現,漆黑的夜,在那一瞬問,突然明亮
我嚇得顫抖不已。
身邊之人卻猛地睜開了眼睛,單手撐着起身起來,我依舊止不住地顫抖着。眼淚一下子瘋涌出來,我害怕,怕打雷……
我也知道這很不爭氣,可是,我就是怕,如何,也改不了。
我不怕殺人,也怕打雷。
那時候在獵場西林,舉弓對這姚振元的時候,都沒有顫抖得如現在這般厲害吧?
他一定覺得我,很可笑。
他卻是看我一眼,嘶啞看聲音道:“過來。”
我怔住了,卻在這個時候,又一聲悶雷劈下來。我驚呼着,此刻什麼也不管,只撲過去。他伸手抱住我,我拼命地躲在他的懷裡,身子還是顫抖着,一直顫抖着。
他抱着我,突然淺淺地笑起來。
我又是害怕,又是尷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外頭,還是雷雨交加。
山洞裡,我與他坐在火堆旁,他單手抱着我。我的臉貼着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衫,越發地覺出他身上異樣的燙來。
而他的聲音,依舊淡淡的,笑着道:“這樣的你,讓我覺得,你還不過是個小丫頭。”
小丫頭……
那時候,蘇暮寒便是如此喚我。
也不知道怎麼了,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哭着喚他:“先生……”
先生……
三年來,唯有蘇暮寒能給我這樣奇妙的感覺。
他卻絲毫不動容,淺聲道:“我可不是你的先生。”
忍不住直哭,殘忍的韓王,連這麼一點小小的奢望,都不肯給我。
聰明如他,早該聽出來,我口中的“蘇暮寒”與“先生”定是同一人的。
我咬着脣,不再說話,他亦是。
兩人相擁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聲響才漸漸地散去。而我,終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來,才發現,原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而我,依舊依偎在他的身上,他依舊抱着我,那受了傷的手臂卻是捶在身側。我覺得有些吃驚,爲何我動靜這麼大,他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王爺……”
我喚了他一聲,他依舊緊閉着眼睛,彷彿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話。
嚇了一大跳,從他懷裡出來,扶住他的身子,他定是昏睡過去了!
糟了!
“嗯……”聽他低低地呻/吟一聲,開口道,“水……”
想喝水?是啊,燒了一夜了,定是口渴的。輕扶了他躺下,轉身跑出去。
昨夜下了場大雨,外頭的路還有些溼滑,我必須小心翼翼纔不會滑倒。跑至霧河邊上,不甘心地又張望了一會兒,遠處,絲毫未曾瞧見尋找我們的人。心微微沉下去,看來真的是衝遠了,而我們現在,只能靠自己了。嘆息一聲,俯身用帕子浸了水,轉身的時候,順手撕下一塊衣袂,掛在了河邊的樹枝上,再飛快地跑回山洞去。
他還是昏睡着,我進進出出他都沒有感覺了。
捧了浸水的帕子上前,半跪下去。
又是遲疑了,他戴着面具啊,如何飲水?
繼而,又想起那日在蓮臺閣的時候,我瞧見他飛快飲酒的樣子。呵,只是他現在這樣,根本不可能了。
“王爺,王爺……”
我連着喚了他好幾聲,依舊是沒有反應。
不喝水,他難受着。
我也是沒有辦法,不算食了言。當下一咬牙,伸手過去……
指尖碰觸到那水光銀色的面具,不禁顫抖起來,殊不知那面具背後的容顏,會是怎樣的令人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