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
青陽!?
我彷彿是被什麼東西直直地擊中了心頭,追上來的人,是青陽!
戴了面具的人,是青陽!
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暮寒,你又究竟是什麼人?
擡眸,想看清楚抱着我的人,只是,周圍的光線暗得很,我,什麼都瞧不見o
“先生……”
顫抖地喚他。
他附在我的耳畔,低聲說着:“別怕。”
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聲音,清淡,嘶啞。
不知爲何,那一刻,眼淚瘋涌而出。手擡不起來,只能任憑它滑落。
我不知道我們會掉去哪裡,下面,越來越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彷彿是什麼東西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我痛得忍不住叫出聲來,二人的身體一個停滯,隨即,又往下落去。蘇暮寒抱住我,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撞在了哪裡。
只覺得身體劇痛,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有些頭昏眼花,閉着眼睛,卻覺得,好刺眼。
勉強睜開眼睛,才發現,原來已經是白天了,看這天色,想必都接近午時了。陽光照射下來,直直地打在我的臉上。本能地眯起了眼睛,想擡手擋住。猛地發現,我的手……
側臉,才瞧見,我的手被藤條緊緊地纏住了,而我的身子,亦是被牢牢地纏住。
心下一個激靈,是了,我怎麼忘了。昨夜,我與蘇暮寒,從索橋上,掉了下來。試着動了動,才發現,根本掙不開。
我失聲叫:“先生……”
他呢?去了哪裡?
周圍雖然是縱橫交錯的藤蔓,可,有沒有人我還是可以看得清楚。除了我,誰也不曾瞧見。
心下驚慌起來,艱難地別過頭,只能用餘光勉強看得到地面。看了看,離開地面還有約摸二丈的樣子,我能看到的不多,我不知道蘇暮寒是不是在下面。
微微握緊了雙拳,如果,他直接摔了下去,那麼後果定是不堪設想了。
“先生!先生——”我大叫着,沒有人應我,沒有人應。
我不知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也許,他根本不在下面,所以聽不到我叫他的聲音。
也許.他已經……
咬着脣,我不敢再想。
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渾身開始疼起來。我咬牙,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第一次,覺得這般無助。
想起夏侯子衿,他若是知道了此事,要他情何以堪?
赫然閉上眼睛,昨夜,瞧見我與蘇暮寒從索橋上摔下來的,唯有青陽。其他人,應該都還不知道,而青陽,定然不會說出來。
兩軍丟失軍師,諒他們誰也不敢聲張。只會,派人秘密沿着狹長的崖底進行搜索。
這仗,暫時是打不下去了。
微微抽動了一下手臂,“嗯。”痛得忍不住哼出聲來。我的手腕處想必已經被勒得紅腫不堪了。
這時,隱約聽見下面有人的腳步聲傳來,我心下一驚,忙失聲叫:“先生一
一”看不見人,我只期待,他能應我一聲。
“先生!”我又喚了一聲。
半晌,才終於傳來他的聲音:“我在。”
他的音色裡,滿是疲憊,似乎,還急急地喘着氣。
我忙又道:“先生沒事吧?”我看不見他,不知道他究竟怎麼樣了。他利用我下毒害了夏侯子衿,可是如今,真的面對了他,我卻依舊,還要關心。
他應了聲,隨即又道:“再忍一下,我救你下來。”他的話音才落,我又聽見底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被拖來的聲響。
我咬着牙,不再說話。
隔了好久,才感覺他伸手碰觸到了我的身子。我只覺得渾身一顫,我終於知道他是去做什麼了。他定是去找了東西來墊腳,只因這裡離地面還太高,縱然他是男子,也是夠不到的。
我以爲,伸上來的,會是匕首。
卻不想,只是一塊邊緣鋒利的石頭。
着實,吃了一驚。
用石頭,哪怕再鋒利,要想磨斷這麼多的藤條,又該化去多少時間啊?
“先生……”
他喘着氣應我:“嗯?”
欲開口的話,還是嚥了下去,他一定很累了,那些話,等着下去的時候再問。此刻,給他保留一些體力,我也需要快些掙開這些藤條。
他倒是不在意我突然不說話了,只是努力地加快地手上的動作。我深吸着氣,唯有那摩擦的聲音,在我的耳畔一遍一遍地響起。
中間,夾雜着他急促的呼吸聲。
而我,那種無助的感覺,終有是漸漸地散去。誠如我說的,他給我的感覺,太平靜了。讓我可以,什麼煩惱,都不去想。
只是啊,如今的先生,還是多年前,我認識的他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感覺身子突然往下摔去,我禁不住輕呼出聲,卻是撞進一個懷抱。他抵不住,抱着我摔倒在地上。
聽他悶哼一聲,我吃了一驚,忙慌張地爬起來,回身查探他。
那副容顏就這樣撞入我的眼簾。
依舊那般美得,攝人心魂。
如第一次,我在霧河邊上的山洞裡,揭開他的面具時,看到的一樣。
他真的,是韓王!
指尖一顫,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撐着身子欲起來,卻是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我瞧見,他的左手掌心,一片血肉模糊,落在一旁的石塊上,亦是。
磨了這麼久的藤條,他連着整條手臂都顫抖不已。
而他的右手,卻是異常乾淨,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甚至覺得,他方纔去找了這麼多的樹枝和泥土來墊腳,他都未曾用上這隻手。
眼前,彷彿又閃現昨夜,我們摔下來的那一幕。
那時候,我分明瞧見他抓住了索橋的樁子,卻只是極短的時間,又放開。而此刻。我終於知道這是爲何!
青陽沒有騙我,她說的,都是真的。
在南山落崖那一次,他爲了救我,廢了右手!
想到此,只覺得心頭狠狠地刺痛。
所以,他不是放了手,他是根本,抓不住。
先生……
俯身去扶他,他的左手還是不住地顫抖着,掌心還有鮮血流出來。很多細小的石末深深地嵌進內裡,看得我一陣心酸。
他卻淡聲問着:“可有哪裡受傷?”
我怔了下,終是搖頭。只是渾身被勒得好疼,全是皮外傷,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我想,若不是這索橋下面鋪着這麼大的藤網,這麼摔下來,早就死了。
他又道:“前面有一個深潭,我去洗洗。”說着,自己站了起來,也不看我.徑直朝前走去。
我遲疑了下,終是跟着站起來,走在他的身後。
他也不回頭,只緩步往前走着。瞧着他清瘦的背影,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二人走了一段路,才真的瞧見他說的那個深潭,他蹲下去,將左手進入潭水中。我遲疑了下,終是走上前,挽起衣袖,伸手,握住他的手,小心地幫他清洗着。
他的指尖微顫,卻是沒有逃。
我輕笑着,開口:“如今,我該稱呼你什麼?先生?王爺?還是太子?”說話的時候,側臉,直直地看着他。
他沒有回頭看我,薄脣緊抿着,只偶爾微微皺眉。我知道,將掌心裡嵌入的雜物取出來,會疼。
半晌,才聽他低聲道:“你這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如何稱呼我?”
他的話,倒是讓我怔住了。
他卻將手從我的手中抽出來,我一下子未曾想到他會如此,吃了一驚,卻見他徑直起身。
“先生……”我脫口喚他。
猛地。又怔住。
是啊,不管怎麼樣,他在我的心裡。始終,是我的先生,不是麼?
他不是韓王,亦是不是什麼前朝太子,他只是我的,先生。
明顯瞧見他的嘴角牽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卻並禾停下腳步,而是徑直朝前走去。
我站起來,撕下一塊衣袂追上去,走在他的身側,小心地纏上他的手。他不拒絕,由着我做。
我咬着脣,好多的事,我要問他。
我說過的,他,欠我一個解釋。
纔要開口,卻見他突然擡手推開我,猛地退了一步,他的身子抵着一旁的壁沿,彎腰咳嗽起來。
我大吃一驚,居然,呆住了。
那時候的三年,每次他重咳不止,我都只能是,隔了那層紗帳,看着。
而如今,於我來說,那層紗帳彷彿已經成了我生命力與他之前無形的隔閡。
沒有也似有。
“科……”他還是咳着,低着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只瞧見,他的身子忍不住顫抖着,若沒有身旁的壁沿,他怕是,連站都站不住。
“先生。”
跨住了那一步,遲疑了下,終是伸手扶住他的身子。
他說不出話來,咳了好久好久,才終是緩緩平復下去。我只是覺得有些心驚,他的咳嗽之症似乎比那時候,還要嚴重了。那時候,我也從來,未見過他咳得這般嚴重的。
扶他就着壁沿坐下,他背靠着,急促地喘息着,臉色煞白。
他推開我,嘶啞着聲音開口:“轉過身去。”
我怔了下,終是轉身,低語着:“先生還怕我看見你這樣麼?”
背對着他,我瞧不見他的神色,只能聽見他重重的呼吸聲。
他給我的感覺,總有種無法接近的難。
以往,是隔了一層紗帳。
後來,是那張水光銀色的面具。
現在,卻是我再也猜不透的,他的心。
徐徐的涼風吹過來,將這崖底的草木掀起一陣“簌簌”的想。今日,陽光明媚,擡眸,還可以瞧見斑斕的顏色。五彩的光灑下來,多像是我曾經在他房裡看了三年的輕絲紗帳啊。
不必回頭,我亦是知道,此刻我與他之間,又染起了這一層紗帳。
聽他低倦嘶啞的聲音傳來:“從未想過這麼多年,我竟爲自己培養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那話裡,似自嘲,卻又像是,驕傲。
我只覺得渾身一震,忍不住回身對着他,他的臉色較之方纔好了一些,這一次,卻不再說要我轉身的話。
握緊了雙拳,我開口道:“我是先生的棋子,先生這般料事如神,如何會是從未想過呢?”
不是麼?不管是夏侯子衿中毒一事,還是昨日兩軍對戰的計策,他都猜得那般準確無誤!
聞言,他的眼底似乎染起了一抹震驚之意,我繼續說着:“先生昨日的一步棋,真真讓人驚歎!你用十多萬的大軍假意偷襲天朝營地,實則,不過是算準了天朝主帥會猜中你的計劃而帶痛夜襲北齊主營。屆時,只要砍斷索橋,生擒天朝主帥,還怕你們北齊十多萬的大軍會犧牲麼?”所以,那索橋也是他派人砍斷的,只是,他沒想到,來人是我。
我該是感激他,最後時刻,還是衝了過來。他本想,叫我停下腳步的,他不想我死。
他微微一笑,開口道:“只是,我還是算錯了一點,沒想到來的,居然不是他。”
我只覺得心頭一驚,隨即脫口道:“皇上不會來,你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明白,既然如此,爲何你還是打算走這一步險棋?”
夏侯子衿不落於北齊手中,那麼他以爲,那過橋的十多萬北齊大軍,還能活着回來麼?
咋日,夏侯子衿會來的機率,已經小之又小,我實在想不出,聰明如蘇暮寒,他怎麼會甘願走這樣一步危險重重的棋?
他的神情終是緩緩凝起來,低聲道:“他生病,難道竟是真的麼?”
訝然地看着他,爲何他的神色卻像是在告訴我,此事,他毫不知情?
不,不是他,還能有誰?
咬着脣開口:“先生還想隱瞞什麼?毒是你下的,此刻皇上如何,你心裡最清楚不過了,不是麼?”
他大吃一驚,脫口道:“中毒?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他居然不知道?
本能地上前,靠近他,勉強開口:“先生,不要開玩笑了。毒是你下的,就混在你給我用的藥水裡,不是麼?”
他的眸中卻是閃過一抹痛,深吸了口氣問:“你懷疑我?”
不是懷疑,是證據確鑿,不是麼?只可惜了,我出宮的時候,丟了那瓶子,否則此刻,也還能驗證一下。
不忍看他的眼睛,我微微別過臉,開口道:“你的身份,做這樣的事情,不是最有動機麼?他……他坐了本該是你的位子,不是麼?先生可還記得,你我初見,我問你可否也是避雨之人,你卻說,你正是等着我來。這些,你又作何解釋? ”
他微微撐起身子,沉聲開口:“倒是我的身份讓我脫不開這宗罪了。呵。”
他自嘲一笑,“也許那時候,我是存了私心,只是後來,我並不想利用你去做什麼。”
他的話,令我的心頭微震,詫異地擡眸看着他,脫口問:“爲何?”
他看着我,眸子裡,一片寧靜,嘴角淺笑: “爲何……你當真,不知道麼?”
心頭刺痛,他的話裡,全是憂傷。
難道下毒之人,真的不是他麼?
心裡,一面開心,一面糾結。
不是他,那麼一切也便可以解釋。爲何他會走這樣一步險棋。只因夏侯子衿不來,那麼北齊必輸無疑。毒不是他下的,所以他不知道夏侯子衿不會出徵。他方纔只說夏侯子衿“生病”,怕也是探子傳去的消息。而謹慎如他,卻以爲,夏侯子衿裝病。所以,纔有了昨日的一計。
只是,若然不是他,又會是誰?
猛地,又想起姚行年,當日他發急件說我身上的藥水有毒。他如何知道,現在想來,倒是一個巨大的疑問了。
他坐了會兒,扶着壁沿站起來,我伸手欲扶他,他卻擡手示意不必。
低聲問他:“那爲何後來先生又不再繼續給我送藥水了?”
他怔了下,開口:“什麼時候?”
我疑惑了,卻只好道:“皇上生辰過後,你回了北齊之後。”
他的腳步一滯,神色微微異樣。不必他說,我實則,已經猜到了,是青陽搞的鬼。怕是他交待了她的事情,她卻並沒有做。所以,他不知道,而我,恰巧在這當口上,因爲夏侯子衿中毒一事,而對他下毒的事情深信不疑。
想必此刻,他也已經知道怎麼回事。
而他離開之時,青陽聯合瑤妃對我做的事情,我卻不打算告訴他了。那些,都已經過去。
他欲開口,我卻行至他的身前,跪下道:“我錯怪了先生,請先生恕罪。”
懷疑了他那麼多那麼多,我真該死啊。
他遲疑了半晌,才伸手來扶我,卻是轉口問:“他如今怎麼樣?”
我怔了下,也不知此刻姚淑妃來了沒有,還有,周逾常來了沒有?嘆息一聲.搖頭道:“危在旦夕。”
他又問:“何毒?”
“雙生。”
明顯感到他扶着我的手猛地一顫,急聲問我: “那你怎麼樣?”
我微吃了一驚,才搖頭道:“我沒事。”
他卻握住我的手,指腹搭上我的脈,沉思了片刻,才長長地鬆了口氣。喃喃地說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先生。”我喚他。
卻見他微微搖搖頭,放開了我的手,低聲道:“我們得找個落腳的地方,這個峽谷很大,想有人找到我們,沒有那麼快。否則,夜裡沒有擋風的地方,會很冷。”他說着,也不看我,徑直朝前走去。
我跟上他的腳步,想起南山那一次,他與我單獨在山洞裡度過的那一晚。怪不得,他傷重昏迷着,卻還能在初打雷的一瞬間驚醒過來。
那全是因爲,他最是清楚,我怕打雷啊。
望着男子的背影,眼眶微微潤溼。
那一夜,我居然,沒能認出他來……
我只是一味地以爲,他是認識蘇暮寒的。呵,結果卻不想,韓王就是蘇暮寒!
一路尋去,瞧見很多野果。他不說話,只伸手採了好多。我知道,他的右手沒有力氣,怕是捧不住。忙上前,接過他手中的果子,低聲道:“讓我來。”
纏在他左手上的布隱隱地可以瞧見有血滲出來。方纔幫他洗的時候,便瞧見,有幾處,劃開的傷口有點深。心下不忍,一面將野果裝入懷中,一面道:“你身上的匕首掉了麼?”我記得那時候,他的身上,是帶看鋒利的匕首的。
他卻搖頭:“我從來,不喜歡帶那種東西。”
微微一怔,因爲那時候,是要裝韓王,所以才刻意帶的麼?是啊,韓王是習武之人,這樣東西自然是不會少的。沒有,才叫人奇怪。
“那時候,你身上帶的藥,是止咳的麼?”否則,我再想不出其他。
他與我呆在一起那麼久,他不可以忍得住不咳嗽。
伸手抓住野果的手微微一顫,他沒有回頭,只淡淡的“唔”了一聲。
我不動聲色地問他:“那你方纔,怎麼不吃藥?”
他卻道:“掉了。”
心猛地一沉。
我自然是不相信的,即便掉了,也不過是落在這峽谷的某處,既然是對他如此重要的東西,他完全可以去找。可他沒有,那麼只能說明,他根本就沒有帶在身上。
而他與我相處的那三年,他每每咳嗽發作,也不見他吃過任何藥。
深吸了口氣,開口道: “吃那藥,值得麼?”
藥性那麼厲害的東西,服多了,必不會好。所以,他的病,較之那時候,更加嚴重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着: “韓王是武將,必不會如我這般。”
所以,纔要僞裝,是麼?
咬着牙問他:“你如何成了韓王?”
他既是前朝太子,又如何會做了北齊的王爺,這一點,是我即使到了現在,都始終想不通的一點。
他突然不說話了。
我頓了下,追着他問:“是要借北齊的兵力,幫你奪權麼?”
他的臉色一變,猛地回眸看着我,我只覺得倏然心驚。聽他自嘲一笑道:“我現在這個樣子,縱然要了那皇位,又能如何?”
他的話,說得我心頭鈍痛。
什麼叫現在這個樣子?
他不會,有事的。
纔要再說,他卻又朝前走去,只道:“再不走,天要黑了。”
我遲疑了下,只好抱了野果追上去。
走了好久,直到天色微微暗沉,才瞧見一個斜凹進去的山洞。山洞不大,不過能容身已經算不錯了。我進去將懷中的野果放下,見他獨自去外頭,隔了會見,見他單手抱了一推枯草過來,攤在地上,薄薄的鋪了一層。我上前去幫他的忙,他也什麼都不說。
隔了片刻,他又圈起手置於脣邊咳嗽起來。
“先生。”
我喚他,他卻搖搖頭,背對着我坐着。
不知爲何,突然有種想要哭的衝動。
爬過去,伸手撫上他的背,幫他輕柔着。
“梓兒……”他低聲叫着,聲音嘶啞。
我哽咽着:“皇上說,他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他的病,哪裡是因爲小時候高燒傷了肺葉?我如今才知,定是當年東宮的那場火,煙燻嗆傷了肺葉所致。
他對夏侯子衿,也許,是有恨的。
奪位之鶴努傷身之仇,足夠,讓他利用北齊的勢力幫他奪權,不是麼?他縱然真的那般做了,誰也不能多說什麼。他也做得,光明正大。
他咳嗽了一陣,纔回頭問我:“郡主的事,是他做的麼?”
我怔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郡主”便是“瑤妃”。他能如此問,便已然是在告訴我,刺客,根本不是北齊的人!
我只覺得心頭猛地一震,脫口道: “不,皇上怎麼可能殺她?那日宮中潛入刺客,闖入瑤華宮。”瞧見他的眸中的光漸漸地暗淡下去,我又道, “不過死的人,擊P……擊P不是她。”
是朝晨啊,替她死了。
想起朝晨,鼻子一算,幾乎又要哭出來。我說過,要保護她的,卻終究是,沒有做到。也不知她此刻去了那邊,會不會怪我。
聞言,他微微坐直了身子,淡聲開口:“是皇姐。”
一怔,果然還是,沅貞皇后!
南詔想坐收漁翁之利!
急着問:“她知道你還活着?”
他卻是搖頭:“她不知。”
“爲何不告訴她?”
他看着我,低聲道:“告訴了,又如何?還不如,讓她安安分分做南詔的皇后。”話至最後的時候,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呵。即便如此,沅貞皇后怕是也不安分呢!
二人坐了會兒,吃了野果充飢。天色已經完全暗了,而今夜,我們不能生火。有火光,也不知尋來的,又會是哪邊的人馬。
不管是任何一方先找到了我們,我與他,終有一人,會被俘。
好在,今夜有月光。
雖然朦朧,卻還是能瞧得清楚。
躺在枯草堆起來的地方,軟軟的,身下,全是乾草的味道。卻不想,很好聞。
翻了個身,身上被藤條勒起的傷痛一下子泛上來。痛得我緊緊地蹙眉。一個激靈,我居然忘記了,蘇暮寒呢?又是如何先下去的?
睜眼,望向那個背影,他已經好久不發出聲音了,想來,是睡着了。
我真該死啊,只他急着問我是否受傷,我卻連一句都不問他。咬着脣,外頭微微起了風,沒有生火,不過好在身下的枯草是陽光下撿來的,此刻還隱隱地透着暖意。所以,也不覺得冷。
不知何時,睡着了。
又睡了會兒,也要預約地聽見一連串的咳嗽聲。
吃了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卻訝然地發現不見蘇暮寒的身影。忙翻身起來,歇了下,身上的傷更痛了,此時也不管,我咬餚牙爬起來。跑至外頭,見他在離洞口不遠處的地方,撫着胸口不住地咳着。
疾步上前,扶住他的肩,皺眉道:“先生……”
他的身子一顫,低聲道:“科……不礙事,科……”
是因爲怕我聽見,所以纔要跑出來麼?
都這樣了,怎麼可能沒事呢?
他突然又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瞧見,他圈起的手背上,灑上了一層異樣的顏色。我只覺得心下一沉,忙伸手握住他的手,粘稠的東西,這幾日,我接觸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身子晃了晃,一頭載在我的懷裡。
“先生!”我失聲叫他。
顫抖着,抱住他的身子,咬着牙將他扶回洞內。
心已經被狠狠地揪起了,他的痛,究竟已經嚴重到了什麼程度?我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卻總是要,有意無意地,想起他白日裡說的那句話來。
什麼意思,我也不想去懂。
伸手掐住他的人中,一遍一遍地叫着他。
好久好久,才見他幽幽地醒來,我欣喜地道:“先生,你醒了?”說話的時候,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他擡手,擦去我眼角的淚,啞聲道:“哭什麼?”
我咬着脣:“爲何每次,都要隨着我跳下來?”他這樣的身體,所以那次去天朝,纔會有隨行的大夫跟着,是麼?那麼如今,在這荒無人煙的峽谷,他又當如何?
他艱難一笑,開口道:“索橋,不是爲你砍的。如何,能讓你去走?”
“青陽又要恨死我了。”昨日她會選擇舉弓對着我,我自然理解她的感受。
那時候她便說,要我離得他遠一點,說我會,害死他。
指尖一顫,不,我不想他出事的!決不!
他卻搖頭:“我的事,和你沒有關係。”
“先生……”
他又笑:“倒是我,要食言了。”我一怔,不知道他這話是何意,見他微微側臉,長嘆一聲道,“答應了承燁的事,我怕是,完成不了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低聲問:“他是誰?”
半晌,才聽他道:“一年前,北齊的韓王。”
心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低頭一笑,音色啞然:“你不是一直好奇着,爲何我會成爲北齊的王爺麼? ”
是啊,我一直好奇着,我以爲,他是想借北齊的勢力奪權的,沒想到,竟不是麼?
聽他接着道:“他是北齊皇帝的義子,爲北齊,戎馬一生。”
戎馬一生,死了?
“而我與他,相識近八年了。少年時,我曾周遊列國。那一年,西北姜域進犯北齊的時候,我正巧便在那裡,便趕上了那場大戰。我不慎踏入姜域的埋伏,是承燁,救了我。我瞧見了才知,北齊的主帥不過是孩子。他的勇敢,讓我震驚。小小年紀,他也知道保家衛國。我因爲佩服他的勇氣,在看破姜域的計策後,曾讓青陽,給承燁帶過一封信。後來,北齊大敗姜域,甚至將姜域劃入北齊的版圖。而承燁,也因爲那一戰,一舉成名。那一年,他十三歲。後來,他派人找到我,要與我結拜爲兄弟。呵,他甚至還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震驚了,原來,韓王十三歲便成了驍勇善戰的名將,居然是因爲這樣!
“之後,我們便以信件一直保持着聯繫。他相信我,所以什麼都和我說。直到四年前,我父皇將拂希封了公主嫁去北齊的時候,因爲拂搖不忍姐姐傷心,便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說到這個的時候,他赫然闔上了雙目。
我脫口道:“承燁喜歡拂搖?”頓了下,我越發地驚詫了,“拂搖的孩子…
…”
他低笑一聲道:“看來,你知道的,並不比我少。”
不,我知道的並不多,只是他的話,讓我猜出了大概。
“北齊皇帝知道了麼?”
他搖頭:“不,拂搖至死,都沒有說出實情。她爲了承燁,直到死,都沒有說。一開始,她還想生下那個孩子,只是,誰都不知道,爲何北齊皇帝膝下無子?那只是因爲,他沒有生育能力。”
一驚,其實,這樣的結果,不算太驚訝。不然,那可是皇帝啊,如何會沒有子嗣呢?呵,看來,那北齊帝也不是那種願意戴了綠帽子的男人啊。
“承燁接受不了自己的叉父賜死他心愛的女子,可,北齊帝於他,卻有着養育之恩。他不能,手刃父親,卻也不能,讓拂搖一人上路。可是,北齊帝年邁,而周圍各國則都是威懾與韓王的威望不敢打北齊的主意,他若是不在其位,北齊便猶如拔了刺的刺蝟。所以,他一直在等。”他停了下,半晌,才接着道,“四年前,我出了事,青陽瞞着我,秘密聯繫了承燁。”
“那時候先生在寺廟,便是等着他派人來接應你麼?”我終是震驚了。
他點了頭:“不錯,一來,是養病。二來,便是等承燁的人來。”
我咬着脣:“先生爲了我,多待了三年,是麼?”
他卻是笑:“那裡的三年,是我最美好的回憶。”
哽咽着,可對他來說,留在天朝的三年,又該是多危險的三年啊!後來我入宮,也幸得他馬上離開了,否則,夏侯子衿一查,便能查到他。
握緊了他的手,他欠了我一個解釋,而我,卻欠了他那麼多那麼多。
知遇之恩.相救之恩。
我究竟該,拿什麼來還?
隔了好久,才聽他繼續道:“我到了北齊才知道,承燁抑鬱成觴,廖滸說,他命不久矣。”
微微一怔,廖滸便是上回他帶去天朝的那個大夫,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只是,讓我震驚的是,誰又能想得到,韓王年紀輕輕,便抑鬱而死。
“他求我,幫他守住北齊的江山,報答北齊帝對他的養育之恩。拂搖的事情,他說,他自己去贖罪。只是如今,我還是未曾做到答應他的事情。”
“不。”我搖着頭,“你不會有事的!”
他卻是淡笑一聲:“從我在北齊大營瞧見你的那一刻,便已經知道,此戰,北齊輸得一敗塗地。而我,荀延殘喘到今日,也不知,究竟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撐着。”
拼命搖着頭:“天下大夫那麼多,一個治不好,我們再找第二個,第三個…
…總有一個大夫可以醫得好你的病的。”
“梓兒,我太累了。也許,父皇說的對,我生性淡泊,本就不適合,活在利慾薰心的權場中。我也明白當日承燁的辛苦,人在其位,身不由己。最後能解脫的,唯有一個死字。縱然我現在摘了面具,北齊又有幾人敢說我不是韓王?”
我沉默了,承燁那時候的面具,戴得真是好啊,不是麼?
低聲問:“先生爲北齊打的這場仗,又是爲何?”
天朝是他的故土,而他欠了承燁一條命,這場仗打起來,他心裡又該如何糾結?
他輕笑:“這場仗,我本就沒打算,活着回去。”
他的話,說得我狠狠一震。
夏侯子衿,也是這般打算着。
只因,他們都清楚着對敵的人,是什麼身份。
我咬牙:“可你們是兄弟。”
不管怎麼樣,世人皆以爲,夏侯子衿是太后所出,那麼他們便是兄弟,不是麼?
他卻矢口否認:“他是天朝的皇帝,我是北齊的王爺,我們,不是兄弟。”
“先生……”
“梓兒,還不明白麼?我和他,早已經,回不去。”
“日後,天朝和北齊,還會開戰,是麼?”
“除非他這次,滅了北齊。”
心頭一震:“那你會怎樣?”
他從容地開口:“那麼我便是亡國之將,自然,是被處死。”
“不,不可以!”我失聲叫道。
他看着我,開口:“你是天朝的軍師,不可自亂陣腳。”
痛心地看着他,在瞧見他的那一刻,我早就亂了,不是麼?他是我的先生啊,他是在我心裡有如神祗的先生啊,我怎麼可能做到無動於衷?
握住他的手,鄭重地說着:“梓兒定不會捨棄先生,就如同先生之於梓兒一樣!”
他自嘲一笑:“你就不怕他怪罪?”
夏侯子衿……
是啊,蘇暮寒的事情,他是最敏感的。呵,我着實不知,他知道了,會如何?
他側了身,又是重重地咳嗽起來。我幫他輕拍着背,他依然咳得驚心。心被狠狠地揪起,我知道,縱然不吃那藥丸,以往,他也定是在服藥的。沒有藥壓着,他只會咳得愈發厲害。
“先生……”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咬着脣道:“梓兒,這是列缺穴,我……科……”
我吃了一驚,自然明白他要說什麼。伸手狠狠地掐住他指的穴位,卻因列缺位於窄小的骨縫中,我這樣掐下去,效果也不明顯。拔下頭上唯一用來豎起長髮的簪子,用力紮下去。
他微哼一聲,額角都滲出了涔涔的汗,好久好久,才見他慢慢平復下去。
發病得越來越厲害了,我心裡緊張着,卻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簪子上,突然嘴角露出一抹笑。
我纔想起那時候,他要青陽送還的那支簪子來,便道:“先生可是想起了,你偷了我簪子上的珍珠?”
他卻是不說話,我瞧見,他一手還是撫着胸口,怕他是胸口疼痛太難當,說不出話來。
半晌,忽然聽他嘶啞的聲音傳來:“我不過偷了你的珍珠,你卻,偷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