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簡陋的飯店裡,李三洞沒有說一句話,他的腦海裡全是剛纔的景象,還有女人們那一張張似笑非笑的模糊樣。
服務員端來一大盆豬大腸鹹菜湯和一小盤用黑醋翻炒得金黃金黃的五花肉。
李山洞肚子早已餓得咕嚕咕嚕地叫,但坐在桌子前,卻沒有一點兒食慾。
李三勇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他大口地吸溜着盛在大盆裡還帶着熱度的豬大腸鹹菜湯,吃的時候,還不忘舀上一勺給呆坐在一旁的李山洞。
“這裡的鹹菜最好吃。”一根粗壯的鹹菜掛在李三勇的嘴邊,被李三勇不停的把它吸溜進嘴裡。
李山洞死死地盯着李三勇貪婪的吃相,沒有迴應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包軟盒的紅梅牌香菸,含在嘴裡,掏出火柴盒。
李三勇見狀,放下手中的筷子,把粘到沒有油的湯的手指在衣服上來回地擦了擦,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手指一按,啪的一聲,打火機竄出一團小火焰。
李三洞沒有領會李三勇主動獻上來的熱情,嚓的把火柴擦燃,把含在嘴裡煙點着。臉上的表情更加的漠然,好像拿在李三勇手中的是一根普通的木柴,而不是許多菸民渴望又昂貴的打火機。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煙,又慢慢地從兩個圓張的鼻孔和噏開的嘴裡吐出一縷縷煙霧。把燒得正旺的火柴放在滿是油膩的桌子上面,燃燒着的火苗和着桌子上的油哧哧地燒着,直燒得只剩下灰燼。
“這是孔主任去旅遊,特意帶回來兩個,一個給我……”李三勇乾笑了兩聲,介紹起打火機的來歷。散佈在他臉上的密密麻麻的魚尾紋因笑全聚成一條深深的皺紋。
他在介紹打火機的時候,故意把孔主任說得特別的重,好像沒有孔主任這三個字,他手上的打火機的身價會掉價似的。
李山洞對李三勇這樣皮笑肉不笑的媚笑,沒有一絲的好感,心裡反而有了更加的厭惡。
李山洞心裡很是厭惡坐在旁邊的李三勇,但李三勇手裡的火機還是引起了李山洞一瞥。打火機還真漂亮,不用李三勇添油醋的介紹,也能知道其價格的不菲。
李三勇還想繼續炫耀與李山洞無關,與他也沾不上邊的,有關孔順明的事,但看到李山洞臉上冷峻得有點僵硬的表情,訕訕獨自笑幾聲,把打火機用衣角裹起來,輕輕地揉了揉。
又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肥得沒有一丁點兒瘦肉比巴掌還大還薄的白肉,咬了一口,油從他的嘴角邊溢了出來,他伸出舌頭,用舌尖在半圓形的嘴脣邊舔了兩圈,舌尖才戀戀不捨縮回到嘴裡,一幅吃得有滋有味的陶醉樣。
中午的太陽把路邊的大樹的枝葉曬得低下了頭,綠綠的葉子也被太陽曬得蒸發幹了水分,無精打采地垂掛在樹枝末梢。
原先擠擠挨挨坐着的十幾個女人,全然不見蹤影,守在屋子外面的男人只剩一個倚靠在樹底下,**着上身,露出結實的雙臂,下身穿着一件露出膝蓋的短褲,用一頂有半成新的草帽蓋住臉,發出了呼——哧,呼——哧像裝着重物上坡火車的呼嚕聲。
李山洞坐在長條椅子上,心沒有先前來時看到一大羣女人時那樣的緊張、尷尬、羞辱,但心裡仍無比的惆悵,這種惆悵既讓人說不明又道不清,有來自男人內心本能脆薄的自尊心,也有來自對未來充滿悵惶,也有來自社會世俗觀念,也有來自對李三勇的恨。
即使李三勇不逼他來結紮,李山洞也不會考慮要孩子,憑着他的收入,五口之家,月月都會出現青黃不接……哎!
這時屏障拉開,走出一位戴口罩,身穿白大褂的女人。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彎着腰,被一位年輕的護士攙扶着從屏障裡走出來。中年婦女扭曲的面孔可以看得出她的身體正煎熬着巨大的疼痛。
被草帽遮住臉部的男人,被護士從外面給喚了進來,他眯蒙着雙眼,走一步,揉了一下眼睛,嘴裡大大咧咧地罵道:“睡個覺都不能。”
李山洞躺在不到一米寬的牀上,看着天花板。塗在天花板上的塗料早已剝落了下來,露出兩根比拇指大的鋼鐵。
李三洞覺得身體疼痛沒有如他在腦海裡相像中那樣疼,只是覺得整個身體像被刀子輕輕劃破皮的一樣。他從牀上骨碌地坐起來,站在一旁想扶他一把的李三勇還來不及伸出手,他早已穿好衣服,獨自掀開屏障,從牀上下來。
醫生在一旁吩咐道:“一個星期內,不能幹重活,注意休息,不能生氣,不能同房……”
李三洞替老婆結紮的事,在村子裡像一陣旋風一樣傳遍了全村,傳遍村子裡的每一個角落。村民對男人結紮這方面的知識缺乏理解,他們把男人結紮理解成了古時男人被醃成太監。
李山洞被結紮的事實,也是南渡江這一帶八個相鄰村子裡唯一一個。也難怪整個村子裡人都把聽到李山洞結紮的事宜當作比自家的豬、牛死的事還要大、還要悲慼來議論。
他們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爲李山洞感到婉惜。同時又把所有的錯都強加在了張蘭停這個無辜女人的身上,覺得作爲一個女人,不去結紮,讓一個堂堂吃皇糧的男人去結紮。這真是李山洞的不幸,家門的不幸。
沒有誰去怨恨李三勇,更沒有誰去質疑國家這條政策,他們覺得生孩子和結紮都是女人份內和天經地義的事,如果讓男人去做了這些事,就意味着這個男人再也不像男人。
謠言是無形的殺手,李三洞在身體上沒有太多的痛苦,但等着他的是一股比十八級颱風還大的謠言還猛、還迅速的風。身體的疼終究有一天會好,精神的疼正在有聲無形地醞釀着,時時刻刻,毫無防備隨進向他襲去。
讓一個原本就思維正常,工作勤懇,顧家,愛老婆孩子的人變得憂鬱、墜落,叛逆,憤世,悲觀。
他坐在計劃生育專門僱來送人無敞篷的三輪車後座上,一路上,李山洞對於陌生的路人向他投來奇異目光,背後伸出指指點點的做法,沒有往心裡去。
他錯誤地理解成他剛纔在計劃生育臨時搭起一間辦公的屋子跟李三勇吵的事,引起了人們對他的關注。他壓根想不到,他被結紮這事,早已成了人人知曉事的,且被人們誤理解他從此成了太監的行爲。
他更想不到,自己結紮的事宜,知道的人並不多,卻早已成了龍捲風似的把村裡襲了個遍。
回到村裡,車子經過了村裡那間茶店,聚集在茶店喝茶原本坐在椅子上無精打采,不知誰的一聲:“回來了。”
個個伸長脖子,睜大眼睛,精神抖擻通過那扇敞開的門眺望着。有的坐着看得不是太清夢,乾脆從椅子上半直立地伸長脖子,眼睛跟着車子,直到車子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
過足了眼睛的癮,帶來的是嘴巴的暢快。他們七嘴八舌地紛紛把剛纔看到的,沒有看到的,加予想像給說了出來。李漢三更是小跑緊跟着三輪車追了一小段路。車子經過的地方,揚起飛沙走礫,有兩粒灰塵還飛到了李漢三的眼睛,他不得不停下來揉擦飛進眼睛的灰塵。
住在離李山洞家隔有三間屋子的李大娘,滿頭銀髮,拄着柺杖,從屋裡出來,碰巧遇到李山洞回來,她用手攔住李山洞,一雙渾白凹陷的眼睛泛起了淚花,“可憐呀,這麼年輕。”
李山洞一頭霧水看着李大娘,只是認爲李大娘心裡慈悲,用笑了笑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