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家族村,並不是單指一個村莊。
沿伊水而南,有十幾個大小不等的村落,是依附在竇家羽翼之下而生存。這族村一衆,竟有萬餘人。如果把這些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個城鎮。竇家自南北朝以來,始終站隊正確,與關隴軍事貴族、關東門閥世家結成了龐大的網絡。
竇毅是北周外戚,竇榮定是隋朝外戚……
如果算上兩漢時期的竇家,再加上以後的李淵,那竇家可真能稱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外戚世家。就是憑藉這樣的站隊,竇家在洛陽的族村實力,早已超過了鄭家。
不管鄭家是否願意承認,竇家這個有着不弱於關東士族歷史的老牌門閥,在經歷了東漢末年的沉淪之後,已重又煥發生機,顯示出無與倫比的活力。他們有內涵,同樣也有實力。即便是關隴軍事貴族,面對竇家的時候,也不得不多幾分小心。
鄭世安似乎有些看不起竇家,認爲竇家血統不純,早已胡化。
但鄭言慶卻不敢小覷竇家……這樣一個八百年之久的貴族門閥,在朝代更迭之中,卻愈發強盛壯大。套用一句後世的話:竇家的人,有着常人無法比擬的政治頭腦。
他們懂得選擇,懂得順勢而爲。
一次選擇正確,可以說是運氣;但次次選擇正確,那可不單是運氣,更多的是眼光。
毫無疑問,竇家的人,極具眼光。
所以,當鄭言慶踏入竇家學舍的時候,可沒有半點輕視之意。
懷着一種敬畏之心,他來到學舍,和一羣小孩子一起,成爲竇家學舍裡的一員。
竇家學舍,毗鄰洛陽金谷園。
西晉時,有富豪石崇修建金谷園,至今已有三百年曆史。
院內芳草萋萋,流水潺潺。雖說已荒廢了許久,但景色卻依舊格外動人。學舍就距離金谷園不遠,爬上學舍的枝頭,能看見金谷園中假山流水,亭臺樓閣景色。
也就是竇家這種豪強門閥能在此建立學舍,等閒人根本沒有這等能量。
學舍是一個獨立的宅院,有前中後三進庭院,分別教授不同的技能。蒙學集中在前庭,坐在教室裡,隔着窗戶可見窗外鳥語花香。靜謐的世界,帶有幾分莊重。
爲言慶等人授課的先生,年紀大約在三十出頭靠下,非常年輕。
他生得一張國字臉,膚色略顯古銅,濃眉大眼,不怒自威。一襲白色長衫,透着幾分儒雅之氣。雖然大多數時候,總是笑容可掬的模樣,但教室裡的孩子們,對他總懷有幾分畏懼。
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也許是骨子裡都透着一絲威嚴。
鄭言慶知道,這位先生姓李,名叫李基,是竇抗專門從幽州,請回來的一位先生。
竇抗,雖非家主,但卻是竇家如今最有權力的人物之一。
畢竟竇抗的父親竇榮定這一支,是皇親國戚出身,算起來,他還是楊堅的外甥呢。
李基帶着學子們,在學舍中堂,叩拜先賢,之後就開始正式授業。
他講的是《五蒼》,也是當時最爲普及的蒙學教材。這五蒼,和顏師古教授徐世績、鄭宏毅的《倉頡篇》大致相同。所謂五蒼,就是秦代李斯所做的《倉頡篇》,趙高所書的《爰歷篇》,以及胡毋敬所作《博學篇》爲基礎。有漢以來,這三篇文章合而爲一,通稱《倉頡篇》,並從秦小篆改成漢隸文,又名爲《三蒼書》。
魏晉時,增加了《訓纂篇》和《滂喜篇》,所以又改名爲《五蒼》。
這是隋朝時的啓蒙教材,與《千字文》一樣,都是四言韻文,每六十個字,爲一章。
以隸書爲主,一方面可以供孩童們臨摹學習,另一方面也易於誦讀。
李基在課堂上,誦讀文章,陰陽頓挫,韻律感極強。學子們在下面跟着一起念,雖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含義,但卻能大致誦讀下來。原來,朗誦也是一門大學問。
李基的誦讀和後世那種詩歌朗誦完全不一樣。
搖頭晃腦,隨着韻律而走。他的聲音,被稚嫩童聲所淹沒,在學堂上空迴盪不息。這樣的讀書方式,很容易讓人進入感覺。鄭言慶一開始覺得那搖頭晃腦的模樣有趣,可漸漸的,他就沉浸於其中。不知不覺,一炷香熄滅,卻是課間時來到。
李基放下書本,笑呵呵的說:“大家出去歇息片刻,待聽到鐘聲,咱們開始學字。”
“多謝先生教誨!”
學生們紛紛起身,向李基行謝禮。
在開學之前,這一應禮節,必須要學會。所謂禮不可廢,學生要向先生行禮,以示尊師重道,感激先生傳授學識的辛苦;先生也要行禮,以感謝學子們的聽講。
總之,這禮數很多,講究也很多。
鄭言慶終於明白,爲什麼後世人總說‘禮儀之邦’,通過一個個禮儀,你才能瞭解到,隱藏在其中的深刻內涵。也許少時不明白,但隨着年齡增長,也就慢慢了解。只可惜,言慶前世的時代,這一個個傳統古禮,都已失傳,乃至成了四不像。
孩子們趁休息時,都走出了學舍。
言慶正要出去,卻被李基叫住:“你叫鄭言慶,是鄭家的人嗎?”
“先生,學生是安遠堂出來,安遠堂的老管家,是學生的祖父……”
鄭言慶恭敬回答。
不知爲何,他總覺得這位李基先生,看上去很親切。
李基點點頭,“我聽說鄭曹掾請了顏籀做西席,怎地讓你來竇家的村學裡就學呢?”
“這個……學生不清楚。”
李基看了看他,沉聲道:“其實在何處就學,並不重要,關鍵在你自己。言慶,我觀你在課上表現,似乎也識得不少字,以前和誰學過?讀的又是那一本書呢?”
鄭言慶往往在看過一遍之後,就能背的八九不離十。
他的表現,和其他學子自然不一樣。李基注意到了這一點,故而才叫言慶留下。
“學生少時,曾跟奶媽學過些時日,後來又在打掃大老爺書房時,看到過劉熊碑。”
李基眼睛一亮,“如此說來,你也能寫字?”
“唔,學過一些。”
言慶不敢把話說的太滿。隋唐時的文字,和後世他學會的簡體字,有不小的區別。有些字他因爲臨摹碑帖,或者其他原因,倒也認得;但有些字,確實不認識。
這,也是他要讀村學的重要原因。
李基點點頭,“恩,這樣我就明白了……你基礎不錯,但不能因此而生出倦怠。起點高,要求亦高。日後我會對你的要求,比其他人更加嚴格,你需有個準備。”
言慶也不知道,李基這番話,究竟是出自什麼心思。
本能的,他感覺到李基似乎對他,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是好事,還是壞事呢?鄭言慶說不上來。不過既然李基這麼說了,言慶還是恭恭敬敬的答謝,然後退出了課堂。
休息片刻之後,大家又重新進入了課堂。
李基重又教授課業,而這一次,他卻是以寫字爲主,讓大家在沙盤上書寫五蒼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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