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杜如晦和孫思邈,倒沒有太關注內容。
他們所吃驚的,是言慶筆下的文字。與時下所流行的二王書法不太相同,而是行以篆籀之筆,一改隋朝時所流行的瘦硬清玄筆鋒,而轉爲豐腴雄渾,結體寬博的筆法。只看那一個個氣勢恢宏,骨力遒勁而氣概凜然的楷書,雖然還略顯稚嫩,但卻足以令三人大驚失色。張仲堅還好些,孫思邈和杜如晦看言慶,如同怪物一樣。
這是一種古來從未出現過的字體,雖沒有魏晉的清玄美妙,卻透着一股磅礴大氣。
這,真的是一個小孩子所書?
或者說,它就是出自於這個小孩子之手?
“還請閣下,能將此書信,轉交朵朵。”
鄭言慶沒有留意到其他人的目光,將墨跡未乾的書信,交給了白衣騎士。
白衣騎士,詫異的接過書信,小心放進懷裡。而後一拱手,“言慶公子多保重!”
說完,翻身上馬,帶着人打馬揚鞭而去。
送走白衣騎士,鄭言慶有些意興闌珊……
鬼使神差一般的寫了一闕詞,整個人似乎一下失去了精氣神。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會寫出那一闕《卜算子》,只是在看完了朵朵送來的《別賦》之後,有一種想要發泄的念頭。
“言慶!”
就在鄭言慶想要返回馬車的時候,杜如晦噌的一下到了他跟前,一把攫住他的胳膊。
“啊?”
“你剛纔,用的是什麼書體?”
鄭言慶先是一怔,旋即醒悟過來。暗叫一聲不好!他剛纔使用的,是前世學會的顏體書法。而現在,顏體書法的創始人,顏真卿先生根本沒有出世。也就是說,他是第一個使用了顏體書法的人……該怎麼回答?言慶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如晦,你莫要這樣子,卻嚇壞了小孩子。”
看杜如晦那張黑臉流露狂熱之色,一雙眼睛瞪得溜圓。而鄭言慶更感覺不知所措。孫思邈忍不住上前攔住了杜如晦,而後蹲下身子,溫言問道:“言慶,你告訴我,你剛纔所用的書體,是誰教給你的?”
孫思邈打死也不會相信,這樣一種磅礴書體,會是出自言慶之手。
在他想來,鄭言慶出身鄭家,會讀書寫字並不奇怪。他剛纔做的那首俚曲,孫思邈也並未太在意。和杜如晦一樣,孫思邈關注的是言慶使用的書體,究竟從何而來?
一旁鄭世安一蹙眉,沉聲道:“孫先生,我這孫兒如今尚未就學,沒有人教過他。”
鄭言慶心裡一咯噔,暗叫一聲:壞了!
果然,一直顯得很平靜的孫思邈,聽了鄭世安的這番話,開始激動了。
“鄭管家,你是說,沒有人教給言慶書寫?”
“言慶如今不過七歲,還沒來得及就學。此次去洛陽,正是要拜在顏先生門下呢。”
“這怎麼可能?”孫思邈驚呼一聲。
鄭世安說:“這孩子從小喜歡書寫,此前在滎陽的時候,因爲害怕浪費紙墨,所以就在沙地上練習。老朽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做什麼……言慶,你莫非是在練字?”
“哦,是的!”
鄭言慶硬着頭皮,點頭承認。
鄭世安的這一席話,讓他無法找藉口推脫。他在安遠堂的生活,最熟悉者,莫過於鄭世安了。這時候說謊話,很容易被鄭世安識破,弄不好反而會弄巧成拙。
“可是我不記得,教過你識字啊。”
言慶想了想,輕聲回答:“徐媽教過我識字,後來我在幫大老爺打掃房間的時候,曾見過幾本字帖……一開始,我學着臨摹劉熊碑和石經,後來又模仿喪亂帖和鴨頭灣貼,但總覺着不盡人意。兩年前,我隨朵朵習武,有一次見她舞劍,略有所得。於是就嘗試着想要在書寫中融入一些劍意……只是也不知對是不對。”
劉熊碑和石經,出自東漢大儒蔡邕手筆。
喪亂帖爲王羲之所做,而鴨頭丸貼則是王獻之的傳世之寶。鄭大士的書房裡,也的確是有這幾幅碑帖,鄭世安也曾見過。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幾幅碑帖,竟成了鄭言慶的擋箭牌。
孫思邈連連稱奇,“此非神童,誰又可當之?”
如果這不是神童的話,誰又能當得起‘神童’二字。至於張仲堅,碧眼閃爍異彩。
他連連點頭,讚道:“真神童也,真神童也!
怪不得言慶書體中,筆鋒剛強,似荊卿按劍,樊噲擁盾。如金剛嗔目,力士揮拳,居然是從舞劍中來,果然厲害,果然厲害……我習武三十載,竟不知有如此奧妙。”
張仲堅的稱讚,讓言慶面紅耳赤。
杜如晦突然拉住了言慶的手,“言慶,不如你爲我留下一貼,待我回去後好生揣摩?”
“如晦,怎可如此無禮?”
孫思邈連忙責備,沉聲道:“如此妙文,當共享之,你豈能一人獨佔?”
“沒錯,沒錯,當共享之。”
張仲堅也是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鄭言慶撓了撓頭,苦笑道:“小子方纔只是一時間心有所感,才能寫出那種文字。
若此時要我再寫,只怕難以如方纔那般啊。”
孫思邈說:“言慶所言極是,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同行。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有了感覺?”
看起來,這三人是不拿到字帖,誓不罷休。
言慶有心推脫,可又不知該如何拒絕。
“言慶,既然孫先生開口,你不妨答應下來。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可在偃師休整一日。”
鄭世安知道,這可是鄭言慶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眼前這三個人,雖說都是白身,但來頭卻不小。張仲堅是張季齡的兒子,與長安權貴關係密切;孫思邈有聖童美譽,就連楊堅對他也是無比尊敬。至於杜如晦,雖說一無名氣,二無功名,但好歹也是官宦子弟,說不定能幫到鄭言慶什麼。
總之,這三人都不能得罪!
鄭言慶無奈,只好點頭答應下來。
孫思邈三人頓時喜出望外,對鄭世安祖孫,也親熱了不少。
張仲堅是要去長安,杜如晦的老家,也在關中。而孫思邈則要入川往峨眉山一行,正好從關中路過。三人都要繞道洛陽,和鄭世安祖孫,也算是同路。雙方商議之後,乾脆把車隊合併在了一起。
此時,天色已大亮,衆人收拾行李,啓程動身。
鄭言慶坐在車裡,思索對策。
當車隊繞過首陽山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歌聲,並伴有一陣鼓樂聲響。
“停車!”
鄭言慶側耳傾聽,猛然變色。
他大喊一聲,從車廂裡走出來,站在車轅上,舉目眺望。
歌聲,在山間迴盪,久久不息。
霞光如凃,斑斕絢麗。一輪紅日自山間出,格外壯觀。隱約間,言慶看見遠處山巔之上,有人影晃動。雖然距離遙遠,也看的不太真切,但他知道,朵朵在那裡。
因爲,那歌聲正是他先前所做的《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
鄭言慶想要跳下車,卻被鄭世安緊緊抓住了手臂,“言慶,你現在還不能過去!”
“爺爺……”
鄭世安臉色陰鬱,厲聲喝道:“還不起程趕路?”
車隊,在歌聲中緩緩行進。
鄭言慶咬緊牙關,突然間用手捶了捶胸口,朝着山頭影影綽綽的人影,拱手一揖。
他相信,朵朵一定能看見。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