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二年的夏天,北方持續高溫。
從五月中開始,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下雨,土地乾裂的,好像嬰兒的嘴巴。這是一個極其乾旱的夏天,許多地方早早就出現絕收的跡象。莊稼旱死,河水斷流,特別是在潁川、樑郡等地,人們期盼已久的汛期,遲遲不見蹤影,那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也隨着土地的乾旱,變得無影無蹤。
自大業八年以來,積蓄的怨念,開始爆發。
僅東郡一地,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裡,就出現了數萬人其赴瓦崗的壯觀景象。
初至瓦崗的李密,敏銳的覺察到了這一狀況。爲了收攬民心,招攬中州豪傑,李密編出來十幾段俚曲,命瓦崗人傳播出去。
“扶着爺,攙着娘,攜帶兒女上瓦崗,瓦崗寨上吃義糧……”
“手使鉞斧賽車輪,殺死楊廣救窮人……”
諸如此類的俚曲,迅速在民間流傳開來。大業八年以來,隋煬帝窮兵黷武,連番對高句麗用兵而產生的惡果,終於顯現。比之當初王薄所作《無向遼東浪死歌》,李密作出的俚曲,顯然更通俗易懂,更容易被老百姓傳唱。一時間,山東各地英豪,紛紛向瓦崗寨奔赴而來。
這也是在各地義軍流寇之中,第一次明確針對隋室,喊出殺死楊廣的口號。
一時間,瓦崗寨聲威大振,麾下人馬更是在迅速暴漲,至六月初時,瓦崗就已聚衆二十萬。
人馬多了,聲勢起來了!
可接踵而來的問題,卻讓翟讓感到了頭疼。
這麼多人馬,吃喝拉撒,每天消耗的糧草輜重,難以數計。以瓦崗寨目前的實力,聚集這麼多人馬以後,如何能夠支撐?若不盡快想出辦法來,瓦崗寨這面大旗,恐怕難撐過一個月。
於是,翟讓緊急招來李密商議對策。
準確的說,李密前來瓦崗投奔的時候,翟讓並不太情願。
雖則李密上山時就表現出以翟讓爲主的姿態,並且一直都很低調。可翟讓終究是在官場上混過的人,即便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法曹出身,一樣能感受到,李密上山之後,給他帶來的壓力。
李密上山後不久,就有洛陽人李玄英來到瓦崗,並在私下場合中說:“李密當取隋而代之。”
瓦崗寨裡,翟讓也有不少擁躉,自然很不高興,於是詢問原因。
李玄英說:“如今天下流傳桃李章,說的非常清楚。桃李子,皇后繞揚州,輾轉花園裡。桃李子,就是說姓李的逃犯,而今楊廣在揚州,不知何時能回。桃李章最後還說,不要多言語,誰能這麼允許。這‘不要多言語’,豈非是指‘密’字?而李密,正是朝廷通緝要犯。”
李玄英的解釋,不免有些牽強附會。
可瓦崗寨的人,卻深信不疑。此後,又有宋城(今河南商丘)縣尉房玄藻,走訪漢沔流域,尋訪各方變民後,前來瓦崗投靠李密。這更讓翟讓有些不高興,認爲李密,必成大患……然則,李密既然來了,翟讓也不能驅趕他。
於是對他不冷不熱,更不許李密,參與到瓦崗寨中的具體事務。
李密,同樣知道翟讓的心思。
他也有自己的主意,於是收買結納了翟讓的心腹賈雄。這賈雄是個道士出身,通曉陰陽卜卦,也是翟讓的謀主。翟讓對此人,可謂是言聽計從。賈雄被收買之後,假借讖語和幻術,令翟讓漸漸接納了李密,並且從一開始的猜忌,慢慢轉變爲親密,後又遇事,必請教李密。
李密並非浪得虛名的人,有真才實學。
加之對翟讓表現的非常尊敬,慢慢的,開始在瓦崗寨中,獲取了話語權。
他認真的聽罷了翟讓的顧慮之後,亦表現的深以爲然。
“將軍所慮,確有道理。
如今瓦崗兵馬越來越多,單憑和從前一樣野地劫掠,難免會出現短缺。將軍何不,改變策略?”
翟讓連忙說:“還請法主指點。”
他不稱李密爲‘先生’,而直呼表字。
一方面是因爲這樣稱呼,能表現出親近之意;另一方面,直呼表字,大都是主從關係,非長輩和上官,不能這樣子稱呼。翟讓也是用這樣的方法,來展示出他爲主人的身份。
李密毫不介意,微笑着說:“將軍,如今四海若沸水翻騰,百姓生於水深火熱。將軍兵馬日盛,卻無根基。單憑瓦崗彈丸之地,實難以長久發展。單憑劫掠,會出現短缺,若隋軍壓境,將軍兵馬雖衆,卻難以凝聚士氣,到時候必然四散逃命,而之前大好局面,亦付之東流。
密有一計,可令將軍無憂。
滎陽乃富庶之地,天下財富,盡聚於河洛。而那楊慶,不過是懦弱無能之輩,此上天賜予將軍之根基,何不取之。將軍若得滎陽,可按兵不動。進可去洛口倉,補充輜重糧草,退可上瓦崗山,東進黎陽。待兵強馬壯之時,極爲將軍與天下爭先之日。但不知將軍,以爲如何?”
李密擺出一副謀主姿態,令翟讓心中非常滿意。
“法主所言極是,但楊慶雖懦弱無能,可滎陽治下,六大軍府,皆爲善戰驍果。六大郎將,也非善類。那裴行儼綽號裴老虎,有萬夫不擋之勇;辛文禮善於用兵,鄭爲善長於守城。還有衛文通、張季珣,也都非尋常之輩。我聽說,新任黑石郎將李言慶,更有‘無敵’之名。
這些人在滎陽,我們想要攻取,恐怕不太容易……”
李密聽翟讓說話,臉上一直帶着不屑冷笑。
可當他聽到‘李言慶’三個字的時候,卻不由得臉色一變,下意識輕咬嘴脣,雙眸半眯起來。
不過,他馬上就恢復正常,爽朗大笑。
“將軍不必擔心,裴行儼不過一介莽夫,衛文通、辛文禮、鄭爲善之流,亦不足爲慮。李言慶這個人,我和他有過接觸。不可否認,此人確有些手段,然則乳臭未乾,焉能爲將軍敵手?
我瓦崗寨中,猛將如雲。
單雄信程知節,同樣有萬夫不擋之勇,況乎將軍侄兒摩侯,亦是驍勇悍將,又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
翟讓有一個本家侄子,名叫翟摩侯,天生神力,武藝高強。
胯下馬,掌中大錘,曾數次擊殺前來圍剿的隋將。故而在瓦崗寨中,有‘賽張飛’的美名。
之所以叫賽張飛,還要歸功於李言慶那部《三國演義》。
翟讓聞聽,也不由得舒心不少,連連點頭,表示贊成。
“密有一計,可令將軍輕取滎陽。”
李密見翟讓來了精神,立刻趁熱打鐵。
翟讓沉聲問道:“法主有何妙計?”
“欲取滎陽,必先取金堤關。金堤關屬牛渚口裴行儼出鎮,故欲取金堤關,就必須幹掉裴行儼。”
他上前一步,在翟讓耳邊低語。
翟讓一開始眉頭緊鎖,但聽着李密的話語,漸漸舒展開來。到最後,那雙銅鈴眼,幾乎變成了一條縫。
“法主此計甚妙,就依你所言!”
暮夏時節,也正是一年之計,最爲炎熱的時候。
鞏縣今年的夏天,更是格外炎熱,熱的人心裡發慌,熱的人心浮氣躁,熱的人,甚至不願出門。
黑石府,其實就是一座兵營,坐落於黑石關外,黑石渡口。
李言慶在五月中抵達黑石府之後,並沒有做出太多動作。人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第一把火燒死了尹德,除掉了解象兄弟之後,就再也沒有行動。這也讓許多人,心中惶惶不安。
誰也不知道,李言慶的第二把火,究竟是要燒到何處。
只看他對付尹家的手段,卻令人感到恐懼。一個傳承了六百年的大族,就這麼一下子被他連根拔起。即便這個望族早已沒落,可是其根基仍在,仍不可小覷。可是李言慶,甚至沒有個尹家半點出手的機會。他出鎮黑石府後的第十天,洛陽就傳來詔令,將尹家滿門抄斬。
尹德在牢中,咬舌自盡。
尹宗道被腰斬之後,棄之荒野。
尹家上下,近三百餘男丁被殺,女子則被盡數貶爲賤戶,流放邊荒……對於尹家的結局,李言慶也有些不忍。可是他知道,這年月,輪不到他去同情別人。在這個時代生活了近二十年,他已經學會了冷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讓他全家死光光。更何況,尹家盤踞鞏縣數百年,根基深厚。若不能除去,日後焉能掌控在手中?
也許是秉承上一世的習慣,言慶喜歡把所有的一切,掌控在手中。
他不希望鬧出任何岔子,因爲任何差池,都有可能造成殺身之禍。就如同,今日的尹德一家。
來到黑石府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原羅口府軍卒,撥出五百人給麥子仲。
羅口府原本就只剩下六百人,一下子給麥子仲五百人,等同於李言慶,需要重新徵召兵馬。
麥子仲也不太同意,極力推辭。
在他看來,身爲鷹擊郎將,獨掌一團兵馬,已經是個例外。再把羅口府的精銳抽調走,豈非有些太過囂張?這若是傳揚出去,定會有喧賓奪主的嫌疑。麥子仲可不希望,和李言慶鬧翻。
“麥子,你休要太多顧慮,我之所以把這些兵馬給你,並非是對你不滿。
鞏縣自三年前楊玄感之亂過後,老徐出鎮羅口府後,就一直保持着對鄉勇的操練。三年中,他屢次攻伐盜匪,雖是以羅口府兵馬爲主,可也穿插着,命鄉勇配合。鞏縣的鄉勇,可能沒有羅口府軍卒精銳,但也是經歷過戰陣的悍卒。只需加以訓練,未必會比羅口府軍卒稍差。”
麥子仲聞聽之後,也不由得釋然。
“看起來,老徐和你,都是能未雨綢繆之人啊!”
其實,在李言慶心裡,卻又另外的打算。
他在鞏縣治下,藏於民間的麒麟衛,也有六七百人。這些人由於他之前的身份,故而無法光明正大的出現,而且每年爲這六七百麒麟衛支出的費用,也着實驚人。現在,有這麼一個機會,可以把麒麟衛轉換成另一種身份而出現,並且無需再支出任何費用,他何樂而不爲?
至於撥給麥子仲的那五百軍卒,說穿了全都是本地人。
而且在徐世績爲羅口郎將的時候,和李言慶也經常接觸。說穿了,李言慶熟悉這些人,更有把握,隨時調動這些人。把他們交給麥子仲,表面上看他失去了控制權,可實際上,還是掌握在他手裡。如若麥子仲重新徵召一批陌生人,那李言慶想要控制起來,就會變得困難。
只是這種想法,李言慶不可能告訴麥子仲。
在抵達羅口府之後,李言慶藉口徵召府兵,將分散在鞏縣各地的麒麟衛,迅速招納至府中。
短短十餘日,六百麒麟衛集結完畢,再加上羅口府剩下的兵馬,李言慶湊足八百人。
他將這八百人分爲兩團,每團各四百人。
而後又封雄闊海和闞棱爲校尉,執掌兩團人馬。這兩個人,都是隨李言慶征戰的心腹悍將,不論是麒麟衛,還是羅口府的府兵,全都知道,黑白雙煞的名頭。對於他們的事蹟,同樣耳熟能詳。有這兩人接掌校尉,就算是費青奴,都沒有話說。論武藝,這兩人都是萬夫不當的悍將,論功勞,他們隨李言慶征戰高句麗,也參加過對楊玄感之亂的評定,費青奴都無法與之相比。
於是,雄闊海和闞棱,就這樣順利進入軍府。
反倒是蘇烈的事情有些麻煩。原因很簡單,李言慶成名之戰,是高句麗之戰。而蘇烈,卻是在那之後,才投靠李言慶。雖則他的能力足夠接掌校尉之職,甚至於擔當兵曹、別將亦無不可。
可這資歷啊,功勳啊……都比較麻煩。
好在李言慶還可以配備一個親兵衛隊,蘇定方擔當原職,倒是得心應手。
李言慶的三百麒麟衛,也是整個軍府中,最爲悍勇的一支兵馬,而且全部以騎軍組成,遠非普通府兵可以比擬。所以,蘇定方倒也沒什麼不滿,樂呵呵的繼續留在言慶身邊,而且還多出一個名號:麒麟校尉。
許敬宗,興高采烈的隨着李言慶來到黑石府,出任黑石府記事。
而馬周的年齡還小,所以只能以書佐之名立足。他和許敬宗分擔的事情不太一樣,許敬宗八面玲瓏,能說會道,主要負責軍府和地方上的各種聯繫。而馬周文辭華美,反應機敏,則成爲李言慶的秘書,專門負責處理各種公文和書信往來。就李言慶的私人幕僚而言,他的班底,已構架完畢。
只是,就整個黑石府來說,尚不完整。
杜如晦的徵調令已經發出去,但至今還未有回覆;蘇邕黃文清已經啓程,可還沒有抵達鞏縣。
李言慶只好把練兵的事情,暫時交由蘇定方來進行。
與此同時,他不得不再次以黑石軍府的名義,發函至長安縣,催促杜如晦儘早抵達鞏縣。
因爲,隨着瓦崗寨的聲勢日益壯大,李言慶越發感受到來自於瓦崗寨的壓力。
同時他又暗自有些期待,期待着和那些傳說中的瓦崗英雄,來一次面對面,真真正正的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