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罰跪

一場冷雨悄然而至,靡靡雨絲如白霧般籠罩住了藤城。

藤王府內,十三歲的楚衡正坐在角門邊的抄手遊廊下繡花。她繡完一段,剛咬了線,就聽見身後傳來吱嘎一聲,角門被人從外拽開了。

“爹?”楚衡將花繃子放到籃子裡,撐開一旁的油紙傘,迎了上去。

楚三爺的頭髮跟臉頰沾滿了雨水,藍布的袍子已經被溼氣打的透透的,他此刻傴僂着腰,背上揹着一個瘦削的少年郎。

“衡兒。”見到楚衡走了過來,楚三爺緊皺着的眉頭稍稍鬆了開來。

“這人是誰?”楚衡踮着腳,將油紙傘撐到楚三爺頭上,又望向楚三爺的背後。

風吹斜雨,寒氣襲人,那少年郎咳嗽了兩聲,擡起頭看向楚衡。

楚衡從未見過長的如此俊秀的少年,斜眉入鬢,狹長的眼中籠罩着一層朦朦朧朧的水霧,因爲虛弱,他臉色蒼白如紙,一絲血色也無,可這抹不健康的蒼白,竟然讓他猶如雨汽中一朵妖異綻放的水仙。

“這是你表哥,蘇雲生。”楚三爺接過傘,不顧自己身上淋着雨,將傘整個舉到了蘇雲生的身上。

蘇雲生只看了一眼楚衡,便又垂下頭,繼續趴在楚三爺的後背上。

楚衡好奇的打量着蘇雲生,她自從四年前被楚三爺收爲養女之後,還一個自家親戚都沒見過呢。

“我先將雲生帶進去,他身子本就不好,又讓雨澆了一路。”楚三爺將嘴脣抿成一條線,眼中帶着複雜的暗光。

“可是,爹,這裡是藤王府……”楚衡見楚三爺揹着蘇雲生就往,有些着急,她跟爹爹只是藤王府的下人,沒經過主人允許,怎麼能帶生人進府。

楚三爺卻沒理會楚衡,他固執的揹着蘇雲生,帶着楚衡的傘走了。沒有油紙傘的庇護,靡靡細雨直接落到了楚衡的眉上,眼上。

楚衡心中着急楚三爺,也顧不得雨水,便擡腳就要追上去,就在這時,抄手遊廊方向傳來聲清脆的呼喊。

“衡兒姐,夫人有事叫我們!”小丫鬟銀珠一臉急色的順着遊廊跑了過來:“動作且快些,夫人正在氣頭上。”

“夫人生氣了?爲什麼?”楚衡收回邁出去的腳,再顧不得楚三爺和蘇雲生,而是轉身奔回了抄手遊廊內。

“還不知道,只剛聽夫人身邊的丫鬟傳話,讓青巖閣的所有丫鬟都去夫人院子裡跪着……”銀珠眼珠子微薨,明顯是嚇到了:“衡兒姐姐,怎麼辦?夫人不會是嫌我們幹吃飯不幹活,要將我們都發賣出去把?”

楚衡皺了皺眉,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同銀珠一起往芙蓉院疾步走去:“我們動作快些,莫讓夫人等久了。”

芙蓉院,院內種滿了木芙蓉。

芙蓉開在秋季,待開花時節,滿院盛開着茶盞大小的潔白花球,芳香四溢,美不勝收。

可眼下正是盛夏,還不到芙蓉花期,這偌大的芙蓉院中,比肩接踵的芙蓉樹便也只比別處多了幾點綠意而已。

到了芙蓉院,便看到院子中間青石板地上已經跪了十多個小丫頭,楚衡便也跟着跪了下來。

雨還在下,雖不大,可厚重的溼氣頃刻間便能侵透着夏季的薄衫。

“這地上都是積水……”銀珠也跟着楚衡跪了下去,她低着個頭,壓低聲音抱怨着。

青石板的地面下水極差,此刻已經積了厚厚的水。丫鬟們只穿着一層薄薄的夏衫,乍一跪下,膝蓋便覺得刺骨的冰冷。

一刻鐘之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十多個丫鬟,楚衡悄悄數了數,青巖閣的一等丫鬟四人,二等八人,三等十六人,共計二十八人已經全都到齊了。

芙蓉院的院子足夠大,可跪着二十八個人還是顯得擁擠了些。

雨淅瀝瀝的下着,眼瞧着越下越大了。院子前的門簾子忽然被從內掀開了,夫人眼前的大丫鬟芙白舉着一把油紙傘走了出來,緊隨其後的是一個捧着香爐的小丫鬟。

楚衡擡眼去看那香爐,香爐上插着一根手指粗細的線香。

芙白將香爐擺在屋檐底下,又用火摺子點燃了香,這才扭頭走下臺階,看向院子中跪着的衆人:“夫人說了,雖然世子常年在京城居住,很少回青巖閣,可你們這些丫鬟也不可以躲懶,該做的打掃每天都要做,該薰的香每日都要薰,就如同主子在時一般。”

芙白的眼眶紅紅的,好似剛剛哭過了一般,她說完這些話,轉身看了屋內一眼,隨後輕輕嘆了口氣,又轉回身繼續對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們說道:“京城傳來的消息,世子薨了……”

芙白的聲音一落,這跪一地的丫鬟立刻炸開了鍋。

期初還只是驚訝不信的質疑,片刻過後,丫鬟們便哭成了一片。

“她們怎麼哭的這般撕心裂肺?”銀珠縮着腦袋,皺着眉頭壓低聲音同楚衡說道:“咱們不都是同一批進入青巖閣的麼,應該都沒見過世子纔對,也沒什麼感情嘛。”

四年前,滕王帶着世子一道回了一趟藤城,在王府住了月餘,待他父子二人回京之後,夫人將世子所住的青巖閣內下人全都撤換了一遍。所以此刻跪在這院子中的二十八個丫鬟,全都是四年前新到藤王府的,根本沒人有幸見過這位青巖閣的世子主子。

至於爲何衆人爲這根本未曾蒙面的人哭的這般傷心,大抵是覺得世子死後,她們便會丟了這份安逸的工作吧。

平日世子根本不住在青巖閣內,偌大的青巖閣內只有下人沒有主子,那四個一等丫鬟,過得比好些人家的小姐還要強上些。而如楚衡銀珠這般的二等丫鬟,院子內的灑掃不歸她們管,便每日除了繡花便是薰香插花,雖然偶爾要幫着一等丫鬟跑跑腿,可比起別處的丫鬟,她算自在的不得了了。

“跪到這柱香燃盡,便算盡了你們的主僕之誼,今後是去是留,夫人不會強迫你們……”芙白又講了一堆話,大意便是世子爺死了,可世子爺的青巖閣還會繼續存在的,但夫人心善,不忍讓這麼多丫鬟白白守着那一個荒蕪的院子,耽誤了這幫丫鬟的青春。

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揚起一層如煙似霧的水汽,屋檐下的香靜靜的燒着,兩個時辰過去了,那香竟然只燒了一半左右。

楚衡挪了挪僵硬的膝蓋,臉色鐵青,這會兒她才明白過來剛剛芙白話中的意思。

起先楚衡還以爲夫人是想讓衆人跪上一跪,祭奠了世子之後,便按照丫鬟們自己的意思,或走或留,只不過留下的便要永遠守着空空的青巖閣,不婚不嫁。

可這會兒楚衡明白了,夫人這是想活活跪死她們,給世子陪葬。所以夫人才選了這麼粗的一根香,才讓她們跪在雨氣中冰冷的青石板上,還任由那些跪的昏了過去的人繼續淋在雨中。

“衡兒姐,我跪不下去了……”銀珠臉色慘白,上身打着擺子,好似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

“堅持住!”楚衡扭頭看向銀珠,眼中帶着一抹急色:“你不想死吧?!”

銀珠被楚衡的語氣嚇了一跳,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抹了下臉上的雨水:“瞧你說的怪嚇人的,咱們只是在悼念世子啊,跪一跪而已,怎麼就扯到死了……”

銀珠也不是傻的,她這會也明顯感覺到不對勁了,話一說完,她臉色更難看了。

“你確定咱們只是悼念世子?”楚衡用眼上瞟了瞟邊上倒在地上那幾個丫頭:“像她們這麼倒下去,雨水灌進鼻子裡,不消片刻,水一入肺,人便會死的透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