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防止犯人咬舌自盡,堯久之先下了軟筋散。
他掏出柳葉似的刀猶豫了一下,用藥酒擦拭一遍。
崔凝面無表情的看着薄薄的刀切入皮肉,也不出聲審問,似乎絲毫不在意他招不招供。
“啊——”
牢房安靜,犯人受刑時發出的痛呼聲顯得格外清晰。
堯久之剛剛開始很是拘謹,犯人抖一下他抖一下,然而不過片刻便平靜下來,動作越來越順暢,每一刀只片下指甲大小的皮肉,卻能讓人痛不欲生。
幾十刀下去,犯人已經渾身抖如篩糠。
縱有死志,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何曾受過此等酷刑,能撐到現在已是意志力驚人。
“你今日只是潛入大牢,尚未來得及做什麼,罪不至死。”崔凝突然開口,喉嚨再痛也不打磕絆,滿嘴的血腥味,不知道是聞血氣太久了,還是自己的血,“你若是招了,便按律處置,若有其他顧慮,監察司亦可幫你。”
這話是明示他,若是被脅迫,監察司會替他解決。
“當然,我也不逼你。想必你也知道今早監察司門口發生了什麼,但願你準備好承受我的報復。堯佐使,割上多少刀纔會死?”
堯久之道,“回大人,上萬刀亦未必會死。”
崔凝道,“那若是每割上千百刀便替他治傷,能否保證活上十年?”
“能。”堯久之毫不遲疑的答道。
實際上,受大量外傷隨時都有化膿高燒死人的風險,在外面好生養着尚且如此,何況是在牢獄這種糟污的地方?但管他能不能呢,反正這會兒只需要一個答案。
那人渾身被汗水浸透,像是剛剛從水裡撈出來。
他擡頭看向崔凝,眼中終於透出恐懼。
他在監察司做了兩年雜役,偶爾會見到崔凝,自認對她的秉性並非一無所知。
少女大多時候都是笑眯眯的模樣,對下人、差役、官員幾乎一視同仁,不會因爲對方地位低下就頤指氣使,亦不會因爲對方官職高便態度諂媚。他有一回甚至看見她身邊的侍女生氣,她在一旁笑眯眯的哄着,像是沒什麼脾氣的樣子。
然而,她此時說話的語氣仍稱不上冷漠,可是滿滿的惡意令人脊骨發寒。
他忽然想到先時曾聽過一則傳聞,說是崔凝剛入監察司便將一個女官的肋骨打斷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她的認知或許有誤。
一言不合就斷人肋骨的人,絕非面上看着那麼好脾氣。
這樣一個人,說要活活折磨他十年,未必全然是嚇唬。
“先停手,上藥。”崔凝聲音嘶啞但輕緩,還是很好說話的樣子,“給你一個時辰考慮,免得等會受不住才招,白白受那許多苦楚。”
崔凝俯身出去。
堯久之跟出來,低聲道,“大人,我手裡只有止血的土藥粉,沒有金瘡藥……”
崔凝問,“會死嗎?”
堯久之怔了一下,“啊,那倒不會。”
“不死就行。”崔凝道。
不說那名死士,就是堯久之今日也被刷新了認知。他能看出來崔凝不是故意裝出來唬人,而是當真冷心冷肺的模樣。
認真計較起來,二處那些監察使一個個比崔凝要狠多了,只不過一向活潑善良的少女,轉眼變得冷酷殘忍,連個過渡都沒有,就像是突然脫了畫皮的鬼,令人頗受衝擊。
堯久之的態度不由變得更加恭謹,“是。”
幽暗的甬道之中,崔凝拾級而上,咽喉裡火炙般的疼,她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迎着寒風步入雪中。
方纔站在昏暗的牢獄中,看着堯久之手裡的刀刺入犯人血肉,大火、鮮血在記憶中翻涌,將她靈魂撕裂成了兩半,一半驚懼哭嚎,一半狠戾興奮,反應到軀殼上卻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樣子。
眼下吹着冷風,她才忽覺腦仁鈍痛,頭暈目眩。
“去請醫工到四處。”崔凝道。
跟在她身後的監察佐使應聲,“是。”
昨夜脫臼的地方還未完全消腫,現在頭部腫痛不堪,崔凝只覺得身心俱疲,連張開腫脹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但她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放鬆。
他們現在缺人手用,卻並不缺掌控全局的上官。
與魏潛平級的還有三名監察佐令,再往上還有少監、監察令,可眼下平靜的水面上才泛起一絲波瀾,若被逼到讓其他主官親自上陣,也未免顯得監察四處太過無能了。
崔凝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能切身體會魏潛的艱難。
魏潛手下兩名副佐,是易君如和盧仁劍這樣不求上進的老油條,四個監察使職位未滿,在職的又都是她和路平心這種半吊子。
一開始幾乎所有的事務都壓在魏潛一個身上,他必須一邊調教人,一邊當牛做馬把所有公務處理好。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磨合,現在四處的人也只是勉強可用罷了。
假如現在他手底下監察使滿員,且都是熟手,也不至於逼得一個監察佐令滿長安到處跑。
其他幾處的監察佐令,哪一個不是坐鎮指揮?只他升了官反而更慘,不過多拿了點月奉,一個人卻要扛起所有。
再說回空缺的監察使,看上去只差那麼一個人,但每名監察使手底下有八名副使,每名副使下又書吏、監察吏數人,粗粗算下來竟是至少缺了十餘人,更別提崔凝和路平心手下的監察副使也是沒有滿的。
監察四處人數只有一處的一半左右,這次一處協助辦案,並未全員上職,他們也只會負責自己那部分工作,並不會過來填補四處的空缺。
崔凝緩緩吐出一口氣,讓手下監察佐使在牢房那邊守着,自己回到監察四處。
“大人起熱了。”醫工面色凝重,“方纔諸葛姑娘臨走的時候留消腫的方子,老夫已令人熬藥,眼下看來是不足夠了。”
崔凝道,“先喝、着,用冷水降溫。”
醫工猶豫道,“如此也可。”
崔凝點頭。
醫工又檢查了她的手臂,面色不大好,“骨頭接處沒問題,但未消腫,反而更嚴重了,大人吃藥之後還是要儘快休息才行。”
崔凝還在消化今早發生的許多事,聞言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
醫工臉色更臭,語氣也不免強硬起來,“大人吃完藥睡半個時辰不耽誤事,若是您不聽醫囑,還是莫讓人喊老夫過來了,反正老夫也治不好!”
崔凝只得勉強斂了思緒,認認真真應下,“好。”
醫工不放心道,“老夫令一名醫生過來守着,免得大人病情反覆。”
崔凝正要點頭,便聽見外面鷹衛聲音急促道,“大人,犯人要招供!”
崔凝小心看了一眼醫工,見他一張臉拉得老長,趁其不備突然起身朝外去,“我回來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