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令才進宮去面聖,緊接着便招她入宮,多半是與符危有關。
一路上崔凝腦子裡亂哄哄。她對聖上的瞭解大都是通過道聽途,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終歸是個十分有能力的君王。
崔凝打心底尊敬聖上,她不希望聖上與監察令有同樣的想法。
外面色漸晚,崔凝站在廊下等候時,見宮娥內侍把燈一一點亮。那麼多的人,竟然連衣料摩擦的聲音都十分輕微。
看着原本黑暗朦朧的一條路被燈火照亮,崔凝忽然間心緒平靜下來,腦子也清明起來。
內侍跨過門檻,弓着身子輕聲細語地道,“崔大人請。”
崔凝立刻斂了斂衣襟,隨着內侍入內。
這次召見地點是一個暖閣內,地上鋪着厚厚的毛氈,胡牀軟塌,看起來是休息之處。崔凝也只是快速掃了一眼,餘光看見軟塌上着赤黃色常服的女子,便立即停住腳步,長揖行大禮,“末臣參見聖上!”
“免禮。”女帝放下手中書卷,打量眼前的姑娘。已經抽條的少女穿着官服,看不出什麼娉婷嫋娜之態,不過身量纖細修長,面容清麗絕俗,尤其是一身氣質與旁人十分不同。
“坐吧。”女帝道。
崔凝垂眸看了一眼,也沒有什麼正式的席位,便坐在了一旁胡椅上。
直到坐定,她纔看清上首之人。
女帝穿着隨意,頭髮簡單盤起,第一眼只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威嚴,再看才見她面龐豐潤白皙,雖已見歲月痕跡,但仍然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
她面上帶着溫和笑意,“你這一路過來,可曾想過我爲何見你?”
女帝竟然在一個微末臣面前如此隨和,崔凝心中詫異一閃而過,旋即老老實實應答,“想過。”
“想出答案了嗎?”
要來了嗎?她想着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閉了一下眼,再睜開,便毫不猶豫道,“末臣以爲,可能是關於符相。”
女帝彷彿根本不在意這件事,很是隨意道,“監察令也是關心則亂,國有國法,觸犯律法自當依法處置。你不必有所顧慮,放心查便是。”
崔凝眼神猛然一亮,忙不迭拍了個馬屁,“聖上英明。”
女帝道,“今日只是想見一見你,話,不必拘謹。”
“是。”崔凝放下心的同時又不禁心生迷惑。
“你很疑惑。”女帝雖然語氣溫和,但是不容拒絕,“來聽聽。”
崔凝依舊實話實,“末臣想,聖上與末臣,一個在一個在地,能聊些什麼?”
女帝哈哈一笑,“脾性倒是與魏五有幾分相像,像是能過到一塊去的孩子。”
這話家常的口吻,的確像是要嘮嗑的架勢,崔凝也稍稍放鬆一些,只不過,印象裡聖上對魏潛的剛直頗有幾分頭疼,因此她不知這話到底是誇是貶,也不太好回話,只得靦腆一笑。
“你我只是位置不同,卻同是人,同是女人。”女帝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斜靠在扶手上,問出了一個崔凝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我以女子之身坐上這個位置,你猜猜看,待我殯之後,會發生什麼?”
崔凝聽見女帝隨意起“殯”,並沒有像其他人那般勸阻安慰,而是因這個問題陷入沉思。
想了片刻,她心試探着回答,“會被秋後算賬?”
那些被女帝暴力鎮壓下去的聲音,一定會在她死後反撲,去質疑她不應當做皇帝,用各種辦法抹黑她的政績和名聲。
“那都是事。”女帝看向窗外搖曳暖光裡的簌簌大雪,目光悠遠,語氣篤定,彷彿看到了幾十年幾百年之後,“在我之後,下女子終有一日必將遭遇地獄浩劫。”
崔凝心中悚然,她一時沒有想明白具體原因,卻已經認同了女帝的話。
“在貴族眼裡,下層百姓是什麼?”女帝目光轉向崔凝。
崔凝有一瞬啞然,她只有貴族的皮,沒有貴族的魂,很難站在那個角度去回答這個這個問題,但她會看會想,“是貨物、財產?”
女帝眼眸之中映着燭火,“男人看女人,亦是如此。”
崔凝生在當世,經歷也與尋常女子不同,對於男女處境的差異感受並不明顯,但是她想到一身才華無從施展的祖母,又想到平陽長公主。
亂世之中平陽大長公主招納江湖人士組建起義軍,在關中打下大片地盤,又與太宗一起攻下長安,後面在高祖率兵征伐之時,負責防守李家大本營,爲大唐立下汗馬功勞,然而下之爭落下帷幕後,她便被收回兵權,回家相夫教子去了,戰功赫赫換來的至高榮耀便是以軍禮下葬。
“往後總會有許多掌權的男人害怕再次被女人騎到頭上,會變本加厲的馴化約束。”女帝的聲音平靜到近乎冷酷,“待到那時,下女子可有反抗之力?”
沒櫻
就算是現在,一旦聖上倒下,女人們一樣沒有什麼反抗之力。女官不成氣候,朝堂上真正能掌實權的女人太少太少。
“我聽聞,你勸身邊的醫女開辦私學?”
崔凝聞言,陡然從沉思中驚醒,不過只一瞬便恢復如常。監察司裡全是聖上的人,當時她與諸葛不離話也沒有刻意避着人,聖上會知道並不奇怪。
崔凝道,“是。諸葛姑娘一身醫術,若是隻默默無聞的隱於山野實在暴殄物,末臣因此才勸她開私學。”
女帝讚許道,“你很好。”
她又嘆,“若在我去後,這下女子皆有一技之長,有更多女子掌權,未來或許便不會輕易被圈養起來,成爲隨時可宰殺的羔羊。”
“陛下的期盼會成真的。”崔凝接觸過不多的女子之中,便有不少才華橫溢,“臣下在懸山書院時,有個同窗謝子玉,便曾經過將來想做尚書僕射。她也是極有才華的一個人,聽聞已經考進了中書省。臣下也會努力做一個好官!”
祖母、諸葛不離、還有崔淨……崔凝一直認爲崔淨是一個極有本事的人,她什麼都能學到最好,只是志向不在做官上。崔凝有時候會感到可惜,但人各有志,有上進的目標總歸是好的。她以前的理想還是掙錢道觀,她也並沒有覺得渺或低賤。
“如此便好。”聖上露出淺笑,出一句崔凝畢生都刻在心上的話,“這世上,弱是原罪。”
因爲犯了弱的罪,所以生死被他人掌控,要受盡這世間萬般苦楚。
崔凝本就不是一個特別有尊卑觀念的人,隨着話題的深入,她也逐漸放開,聖上似乎談興很高,留她聊了很久,最後竟然極爲高心摸了摸她的腦袋,讚了一句,“你是個好孩子,朕很喜歡。”
這是女帝今晚上第一次自稱“朕”,卻是用最親近的姿態。
崔凝不懂。
直到出了宮,被迎面風雪糊了一臉,崔凝一個問題才突然浮現在心知—聖上突然把她叫過來聊下女子的處境,究竟是何意?
她不會真到以爲聖上真是想找人隨便聊聊,即便想聊,還有上官大人,輪的上她區區一個監察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