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那些自我欺騙、自我麻痹的各種想法漸漸消失,好似一直把自己裹在虛幻之中的膽小鬼,終於有勇氣撥開迷障走進真實。
崔凝一時很難說清這份勇氣具體來源於何處,似乎是魏潛、是大師兄、是即將觸摸的真相、是監察司所有人,又似乎更是因爲……自己。
原來,壓不垮她的痛苦,都會積蓄成力量,在掙扎得見天光的瞬間全部迸發出來。
崔凝再次聚集魯子耕等人一起暮食,飯後便坐在一處喝茶“閒聊”,聽他們回憶過往。
當然,並不是由着他們說,每當話題快要跑偏,她便會出言引導迴歸到符九丘和蘇雪風身上。
這其實也是一種問話,只不過用的方式不同罷了。
道衍頻頻看向崔凝,他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不太能感受到別人心境上細微的變化,但實在是她現在一雙眼睛亮的驚人。
一羣人聊到近子時才各自回去休息。
崔凝見道衍欲言又止,“大師兄想說什麼?”
“你沒事吧?”道衍問。
崔凝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怎麼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我看起來那麼像有事的樣子?”
“就是……嗐,沒事。”道衍又看了她幾眼,“你沒事就行。”
人應該在悲傷的時候悲傷,高興的時候高興,她此時高漲的情緒並不符合情境,所以纔會讓所有人覺得違和、不正常。
她嘆出一口霧花,“就算我的心是鐵,千錘百打也該成利刃了。”
道衍會打鐵,所以崔凝才舉了這個例子,並不是每一塊千錘百打的鐵都能成刃,有些承受不住早就斷了廢了,總之,她是想告訴道衍,自己很好。
“如此便好。”他道。
崔凝見他似是如釋重負,心頭一跳,話鋒急轉,“大師兄,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感覺嗎?”
道衍疑惑看向她。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把剛剛出爐的神兵利器,有擋不住的銳氣,迫不及待地要用鮮血試劍開鋒。”
道衍大驚,“你這、這……這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崔凝心裡唾棄自己的卑鄙,但她還是毫不猶豫的利用他的關心去綁住他。
她失去過很多,卻也得到過很多,有些傷口是會被治癒,而道衍一輩子的羈絆都在道觀。
他們師兄妹二人,一個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很遠,一個卻永遠留在了那一天。
這是她只能靠耍賴去阻止道衍報仇的原因,她害怕自己太讓他放心,他便會了無牽掛。
“大師兄你別擔心,我現在感覺好極了。”這是崔凝現在的真實感受。
然而有了前面那句比喻,道衍覺得這話根本不可信。
師門案子壓在心頭,讓崔凝獲得一切美好和快樂時都帶着隱秘的負罪感,所以她極少主動去取悅自己,更多是在被動接受,但是今日這枷鎖桎梏突然解開了,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徹底崩壞了,還是變得更加堅韌,總之就目前的感覺而言,並不是負面的。
“我先忙了,大師兄早點休息。”崔凝道。
道衍不放心的叮囑,“你可別亂來啊。”
崔凝笑,“怎麼會,我可是監察使。”
道衍現在看崔凝笑就覺得不對勁,總覺得這笑容之下有點不懷好意,不像從前那麼天真可愛,道衍嘴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只能再三叮囑她不要亂來,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崔凝開始梳理謄抄剛纔聊天中獲取的有用內容。
到下半夜,外面又悉悉索索的落了雪。
崔凝收好手稿,守着爐子煮水,她往裡面放了點陳皮梅乾和糖,滿屋子都是果香。
不多時,一人裹着黑色披風穿越風雪闖入廊下的光線裡。
崔凝眉梢眼角溢出笑意,“五哥!”
魏潛站在廊下拂掉身上的雪,見她眉眼彎彎,動作頓住,面上亦不自覺的回以笑容。
他走進來蹲在火爐前烤手,“冷不冷?”
“不冷。”她擡手抹掉他眉毛上沾的一片雪。
“今天看見蘇裳出事,是不是不舒服?”
崔凝嗯了一聲,絮絮地同他講,“剛開始是很難受,不過很快就好了。平香和大師兄都問我有沒有事,他們問的多了,我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事。
剛纔我故意跟大師兄說自己像一把剛剛出爐的劍,迫不及待地想要用鮮血試劍開鋒,雖然這話帶着一點點算計在裡面,我怕他太放心我,了無牽掛便會不惜命,但其實內心深處真的有一點點這種衝動。”
她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在他面前比劃“一點點”,“五哥,我這樣算不正常嗎?”
“不算。”他回答的斬釘截鐵,而後又湊近她小聲道,“其實,我有時候也會有某一個瞬間想要破壞點什麼。”
崔凝頗感驚奇,因爲一直以來魏潛情緒極其穩定,幾乎沒有暴怒或者大悲大喜的時候,“真的?”
“只要是人就會有情緒,廟裡的高僧都要通過誦經化解貪嗔癡,更遑論我們這些在凡塵打滾之人?”他等自己的手烤暖了,握住她的手,“坦然接受自己崩潰一會,又何嘗不是一種豁達?”
“嗯。”崔凝朝他身邊挪了挪,把杯子遞過去,“裡面沒放茶葉,暖一暖。”
魏潛卻沒有接,低頭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待擡起頭,兩人四目相對,忽而莫名笑起來。
“你餓不餓啊?”崔凝問。
魏潛點頭,“有點。”
“那咱們去廚房弄點吃的!”崔凝拉着他的手起身。
今日監察司上下都在忙碌,竈上還留着火,兩個人夤夜冒着大雪一頭鑽進黑燈瞎火的廚房,沒有喊廚子,自己摸索着下了兩碗麪。
填飽肚子,崔凝問,“盧旭那邊有結果了嗎?”
魏潛沒說具體,只道,“明日一早我便與監察令入宮。”
這就是已經撬開嘴了,饒是崔凝從未質疑過兩人的實力,還是頗感驚訝。太快了!從人抓進監察司到現在也不過兩個時辰而已。
“跟我沒什麼關係,都是監察令的功勞。”魏潛並非謙虛,這此審問當真是沒出什麼力,“你可能不知道,監察令早年間的名聲堪比十殿閻羅,多少個監察二處都趕不上。”